第280章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不知是爲崔安而來,還是爲鄭氏而來?”
溫禾站在玄武門外,目光平直地看向面前的崔敦禮。
秋陽穿過他的髮梢,在玄色袍角投下細碎的金斑,語氣裡帶着不加掩飾的疏離。
他自然知道崔敦禮是誰。
史書中那位多次出使突厥、回紇的能臣,那位隨李𪟝擊滅薛延陀的文武全才,甚至連五代的劉昫都稱他爲“太平君子”,贊其“恪恭匪懈,以保名位”。
可再耀眼的光環,也掩不住他身後“博陵崔氏”這四個字。
而且史書記載,李恪被房遺愛謀反案牽扯進去後,李治原本想赦免他的。
可崔敦禮進諫卻道:“周公誅除管叔、蔡叔,漢景帝戡平七國之亂,漢昭帝誅殺燕王、蓋主,這些都是宗室謀逆被誅的例子,陛下怎能因顧念私情而罔顧國法呢?”
崔敦禮倒沒在意他語氣裡的冷淡,畢竟博陵崔氏在這次事件裡確實不佔理。
只以爲溫禾是不喜崔氏。
他拱手笑道:“縣子莫要多心,今日前來,是代替博陵崔氏向縣子賠禮的。”
“向某賠禮?”
溫禾不禁失笑,眼底掠過一絲譏誚。
這算什麼?
打一巴掌再遞顆糖?
還是覺得他年紀小,幾句好話就能糊弄過去?
“若是爲了崔安郎君的事,”
他後退半步,拱手作勢欲走,青石板上的鞋印還帶着監牢的寒氣。
“還請明日去大理寺,屆時下官自會有章程,今日下官已下衙,便先告辭了。”
話音未落,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崔敦禮的手指修長有力,骨節分明,卻沒半分惡意,只是牢牢牽着不讓他走。
那力道拿捏得極妙,既讓人生不出真怒,又沒法輕易掙脫。
“小郎君誤會了。”
崔敦禮笑得溫和,乾脆連“縣子”的稱呼都省了,親暱得像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與崔安無關,只是某想請小郎君吃杯茶,略表心意,不如同去平康坊,那裡有家清風樓,茶品極佳。”
他也不等溫禾應承,拽着人就往街對面走。
這一幕正好被趕來的李義府撞見。
少年抱着書卷的手猛地收緊,看着自家先生被一個陌生男子拽着往平康坊走,頓時驚得臉色發白,快步上前時,聲音都帶着顫:“先生?”
若不是見對方衣飾華貴,氣度沉穩,他怕是已經轉身去喊護衛溫禾的那些玄甲衛了。
溫禾被拽得踉蹌了半步,回頭瞪了崔敦禮一眼,卻見對方笑得坦蕩,只好對李義府道:“你坐着馬車跟到平康坊清風樓。”
“是。”李義府雖滿心疑惑,還是躬身應下,轉身時,目光依舊警惕地盯着崔敦禮的背影。
穿過兩條街,平康坊的熱鬧便撲面而來。酒旗招展,歌姬的笑鬧聲順着風飄過來,與別處的肅穆截然不同。
清風樓就坐落在坊門不遠處,朱樓畫棟,門口的夥計見崔敦禮這副架勢,剛要招呼,又識趣地退到了一旁。
“鬆開吧,我自己會走。”溫禾掙了掙手腕。
崔敦禮這才鬆了手。
他笑着側身讓開:“小郎君請。”
溫禾沒理他,徑直走上二樓。
臨窗的位置正好空着,能看見樓下往來的車馬與坊內的垂柳。
他剛坐下,就見崔敦禮跟着坐下,熟練地喚來夥計:“煮一壺茶湯。”
“不必了。”溫禾擡手止住。
“下官還有事,就不喝茶了,不知中書舍人找下官究竟何事?”
崔敦禮也不勉強,示意夥計退下,才緩緩開口:“縣子可知,博陵崔氏已將族叔從調回博陵了?”
溫禾端起茶盞的手頓了頓:“與我何干?”
他在乎的可從來不是那個博陵崔氏的老者。
“自然與縣子有關。”
崔敦禮看着他,目光誠懇。
“這次的事,是族叔欠考慮了,族叔是族中長輩,性子執拗,總覺得士族的顏面比什麼都重要,纔會糊塗行事。”
他頓了頓,語氣沉了些:“加之他年歲已高,所以族中人都認爲,該送他回博陵養老了。”
溫禾聞言,卻嗤笑一聲:“爲了顏面?他怕不是衝着我那些造紙工坊和茶葉這些生意來的吧?”
他現在相信崔敦禮是帶着善意來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會原諒博陵崔氏。
“若是這一次鄭氏父子陷害之計成功,只怕今日在牢獄中的便是某了,而某的那些產業,想必你們博陵崔氏也能分得一杯羹吧。” 溫禾突然將話挑的如此明白,讓崔敦禮確實有些意外。
沉吟了片刻,他失笑的搖了搖頭,喊着外頭的小廝進來。
“上一些糕點,某要清茶,給小郎君準備一碗上佳的蜜水。”吩咐完小廝,他回過頭來見溫禾要開口拒絕,便先說道。
“某之前聽聞小郎君說過,少年人不好多喝茶,這清風樓用的是上佳的蜂蜜,甜而不膩,來此若是不品嚐一二,豈不可惜了。”
溫禾抿了抿嘴。
這崔敦禮未免有些和善過頭了。
怎麼感覺反倒是他做的有些不對了。
他輕咳了一聲,板着臉點了點頭。
崔敦禮見狀,也笑了一聲,忽然又想起什麼,對那小廝又囑咐道:“還有剛纔與我們同行而來的小郎君,莫忘了給他也備一份。”
“是。”小廝恭敬的行禮後,躬身退了出去。
崔敦禮一時不言,只是沉默的笑着,等到糕點和茶水都上來後。
他特意將一份看起來算是不錯的點心遞到溫禾的面前,然後纔開口說道。
“我今日來,一是賠罪,二是想告訴縣子,崔氏之中,並非人人都那般頑固。”
溫禾看着他,忽然笑了:“崔郎君這是想與我講和?”
“算不上講和。”崔敦禮搖頭。
“只是不想讓誤會加深,百騎曾救過我一命,這份情,某記着。”
他望着窗外的枯木,聲音輕了些:“再說了,今朝非昨日,士族的時代早就過去了,若還是如之前一般目中無人,遲早會像鄭氏一樣,落得個斷尾求生的下場。”
溫禾端起面前裝着蜜水的瓷碗,溫熱的水汽模糊了少年的眉眼。
樓下的絲竹聲隱約傳來,與崔敦禮的話語交織在一起,竟生出幾分奇異的平和。
溫禾忽然放下瓷碗,青瓷與木案相觸的輕響在絲竹聲中格外清晰。
他指尖還沾着蜜水的甜膩,擡眼看向崔敦禮時,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日天氣:“五千貫,明日崔安便可離開。”
“可。”
崔敦禮應得沒有絲毫猶豫,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心中卻長長鬆了口氣。
溫禾肯開價,便說明這事有轉圜的餘地。
他原以爲至少要萬貫才能贖回人,看來這少年雖鋒芒畢露,卻也並非得理不饒人。
“明日某會親自將錢送到大理寺。”
他補充道,語氣裡帶着不容置疑的篤定,像是在承諾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
溫禾挑眉,這才慢悠悠地問:“那不知安上兄今日特意來找我,總不會只是爲了崔安吧?”
說了這麼多軟話,又是賠罪又是請喝茶,若只爲一個崔安,未免太過興師動衆。
崔敦禮沒有立刻回答,反倒將話題轉了個彎,笑道:“某癡長几歲,若是不棄,小郎君不妨叫某一聲崔兄,或是直呼表字安上,某便稱你嘉穎,如何?”
溫禾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笑意,沉默片刻,終是輕咳一聲:“安上兄。”
這聲稱呼一出口,崔敦禮的笑容更盛了,彷彿兩人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被打破了些。
他端起茶盞,卻沒喝,只是望着嫋嫋升起的水汽,緩緩道:“嘉穎可知,爲何五姓七望能連綿千年,爲何歷經改朝換代依舊屹立不倒?”
溫禾想也不想便答:“相互聯姻,壟斷教育,收攏人才,掌握話語權。”
雖是用了些後世的詞彙,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崔敦禮端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爲讚賞:“嘉穎看得透徹。”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但還有一樣,那便是朋友,士族之間要相互扶持,與朝中新貴,亦要廣結善緣。”
“那若是做不成朋友呢?”
溫禾忽然反問,語氣裡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目光直直看向崔敦禮,像是在審視一般。
崔敦禮拿着茶盞的手停在半空,心中更是覺得溫禾有趣。
他笑着沉吟片刻,才放下茶盞,坦然迎上少年的目光:“前漢司馬公有言:‘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沒有什麼人是不能成爲朋友的。”
這句話可是比本傑明·迪斯雷利那句‘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要早兩千多年了。
他笑了笑,話鋒一轉:“這次的事,博陵崔氏確實理虧,爲表歉意,某願代表崔氏捐贈一萬貫,專爲北疆府兵添置冬衣,嘉穎覺得,這份誠意夠不夠?”
一萬貫?溫禾失笑着搖了搖頭,指尖在蜜水碗沿輕輕划着圈:“安上兄這是欺我年少?”
崔敦禮不由愣了一下,詫異的擡眸望向溫禾,一副不解的模樣:“嘉穎這是何意,愚兄並沒有其他的目的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