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賊!”
鄭元璹幾乎是滾下馬車的,華貴的錦袍下襬被車輪碾出一道褶皺,沾滿了驛道上的塵土。
他落地時踉蹌了兩步,腳踝處傳來一陣刺痛,卻渾然不覺,只是雙目赤紅地朝着朱漆大門猛衝。
他心中怒火一燒,整個人像是從竈膛裡撈出來的木炭,隨時都要爆出火星。
“攔住他!”
門外警戒的百騎厲聲喝道。
晨霧尚未散盡,他們只瞥見一個身影瘋了似的撲來,看不清面容,只當是鄭氏餘孽反撲。
三十餘柄橫刀同時出鞘,玄鐵刀刃在晨光裡劃出凜冽弧線,寒光直逼鄭元璹面門。
“郎君!”
護衛們的驚呼聲刺破晨霧。
爲首的護衛一個箭步躥上前,雙臂如鐵箍般死死鎖住鄭元璹的腰,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
他這位主子此刻的力道,竟比拉車的犍牛還要蠻橫。
其餘護衛紛紛拔刀,刀鋒與百騎的刀刃在空中相抵,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驚得檐下棲息的麻雀撲棱棱飛散。
鄭元璹的目光越過人牆,像兩柄燒紅的錐子,狠狠紮在那道暗紅色的門檻上。
幾具蓋着草蓆的屍體正被百騎擡出,青灰色的家奴衣料從席角垂下,沾染的血漬在晨光裡泛着粘稠的黑紅。
他喉嚨裡發出困獸般的低吼,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幾乎要衝破皮膚:“爾等逆賊!看清了!這是滎陽鄭氏的府邸!五姓七望的門楣,豈容爾等放肆!”
“逆賊!爾等逆賊!”
他奮力掙扎着,錦袍前襟被扯得歪斜,露出裡面汗溼的中衣。
唾沫星子隨着怒吼飛濺,落在護衛手背上,燙得人心裡發顫。
“鄭氏伏擊百騎,理當誅之。”
百騎隊正往前一步,玄甲在晨光裡泛着冷硬的光。
他緩緩收刀入鞘,甲葉相撞的輕響竟蓋過了鄭元璹的咆哮。
握刀的手青筋微露,卻穩如磐石,目光掃過門前的血漬時,平靜得像在看腳下的石板:“我等奉旨查案,是爾等私藏甲士在先,持械襲殺在後,小郎君有令,正當防衛,格殺勿論。”
“放屁!”
鄭元璹猛地弓起脊背,竟差點掙脫護衛的鉗制,“我鄭氏耕讀傳家,怎會做這等謀逆之事!你們這羣奸賊逆賊,再此毀謗,老夫,老夫……”
話音未落,他忽然像是被抽走了渾身力氣,猛地頓住。
方纔路上聽到那些關於“鄭允浩被擒”、“鄭氏府邸遭圍”的傳聞,此刻如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開。
“我兒呢?”
他猛地轉頭,赤紅的目光死死盯住百騎隊正,聲音陡然拔高,帶着撕裂般的嘶啞。
“你們把我兒允浩如何了!”
這話一出,連掙扎的力道都弱了幾分,只剩下濃濃的恐慌在眼底蔓延。
“還有吾孫呢?!”
一聲蒼老的驚呼陡然從街角傳來。博陵崔氏的老者拄着柺杖,被兩個僕役攙扶着,跌跌撞撞地奔過來。
他花白的鬍鬚在晨風中亂顫,青色的官袍下襬沾着泥點,顯然也是一路急行。
方纔在馬車上聽到鄭元璹的怒吼,他心頭便是一緊,此刻看到門前的陣仗,更是魂飛魄散。
“今早、今早吾孫說要來此處,說要見見那溫禾……”
老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緊閉的大門。
“朝議才散,他定然還在裡面!還在裡面啊!”
他想起孫兒出門時意氣風發的模樣,說去見見如今那長安城內被譽爲甘羅在世的溫禾,今日會是何等的窘境,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知道士族的厲害。
可眼前這景象,帶血的門檻,擡出的屍體,凶神惡煞的百騎。
他們把什麼都想到了,可萬萬沒有想到,溫禾不按常理出牌。
他竟然真的敢在滎陽鄭氏大開殺戒。
他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險些栽倒在地,全靠僕役死死架住才勉強站穩。
“闖進去!給我闖進去!”
崔氏老者猛地拔高聲音,柺杖重重頓在地上,發出“篤”的一聲悶響,杖頭甚至裂開了一道細縫。
他像是瞬間迴光返照,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驚人的亮光,指着府門嘶吼:“救我孫兒!誰能救回我孫兒,崔家重重有賞!”
隨行的護衛們面面相覷,握着刀的手微微發顫。
他們看着百騎身上鋥亮的鐵甲,看着那些人握刀的沉穩姿態,再看看自家單薄的身板,哪裡敢上前。
方纔百騎拔刀的速度他們都看在眼裡,真要衝上去,怕是連府門都碰不到,就成了刀下亡魂。
晨風吹過,捲起地上的血腥氣,與街邊早點攤飄來的面香詭異的混合在一起。
鄭元璹仍在徒勞地掙扎,崔氏老者拄着柺杖瑟瑟發抖,百騎們則如標槍般挺立,目光警惕地掃視着四周。
明晃晃的亮着刀。
只要面前這些人敢上前,那便是手起刀落。
“好熱鬧啊。”
一聲輕笑陡然炸響,帶着冰碴子似的輕蔑,緊接着是厚重的腳步聲,一步一頓,敲碎了晨霧裡的死寂。那聲音不疾不徐,卻像重錘般砸在每個人心尖上。
鄭元璹渾身一僵,崔氏老者更是踉蹌着後退半步。二人猛地擡眼望去,只見朱漆大門後,一個玄衣少年正踱步而出。
他身後跟着的禁軍與百騎,甲冑上的血漬在晨光裡泛着妖異的紅,刀刃滴落的血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朵朵細碎的紅梅。
他們沉默地列成兩排,宛如剛從血海里爬出來的煞神,氣息沉凝得讓人窒息。
就好像是一堵刀牆,聳立在那。
“阿耶!阿耶救我!”
“鄭大將軍救命啊!”
被百騎拖拽着的鄭允浩突然爆發出哭喊,嗓子眼裡像卡着破鑼。
他髮髻散亂,原本一塵不染的月白錦袍被血污浸透,前襟撕開一道大口子,露出裡面顫抖的皮肉。
另一個被捆着的崔家子弟更是涕淚橫流,往日裡的矜貴傲慢早被嚇得煙消雲散。
誰能想到,他們在書房裡正嘲笑溫禾蠢貨,說他中了連環計還沾沾自喜,然而剎那間百騎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撞開了門。
但看到那些百騎凶神惡煞的闖入時,書房內的所有人一時間都面無人色。
當時張文嘯踹開書房門時,嘴角噙着的那抹冷笑,他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哪些人驚恐之中還夾雜着難以置信的表情
“見過蠢的,沒見過你們這麼蠢的,等着被甕中捉鱉呢?”
可不是麼?
前院廝殺聲震天,他們竟還在慢悠悠地品茶論道,連最基本的警惕心都沒有。
門前竟然只留下了幾個護衛,被百騎輕而易舉的拿下了。
直到被押到前院,鄭允浩才明白什麼叫人間慘劇。一百多護衛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有的被削去了頭顱,有的胸膛被捅出大洞,溫熱的血匯成小溪,漫過他的靴底。
那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他胃裡翻江倒海,再看溫禾時,只覺得這少年哪裡是人,分明是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鬼。
“百騎屠戮我家護衛,私闖三品大員府邸!溫禾,你就不怕王法嗎!”
鄭允浩的聲音發飄,卻還強撐着氣勢。
他死死盯着溫禾,眼底藏着一絲瘋狂的期盼。
罵我啊,嘲諷我啊,只要你露出半分桀驁不馴,只要你敢說一句僭越的話,我就能讓你萬劫不復!
他甚至忘了自己此刻是階下囚,臉上肌肉扭曲着,竟透出幾分猙獰。
鬢角的冷汗順着臉頰滑落,滴在沾滿血污的錦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可他半點沒察覺,只等着溫禾落入自己最後的圈套。
溫禾卻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像在看一隻張牙舞爪的螻蟻。
晨風吹起他額前的碎髮,露出光潔的額頭,那雙琉璃般的眼睛裡,連半分怒意都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王法?”
少年忽然開口,聲音清潤得像山澗流水,卻讓鄭允浩的心猛地一沉。
“鄭允浩,你勾結外人縱火,伏擊百騎,哪一條不該按王法處置?”
溫禾緩緩踱步上前,玄袍掃過地上的血痕。
“還是說,在你們士族眼裡,王法從來只約束旁人,不約束自己?”
鄭允浩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但他很快便冷靜了下來,衝着溫禾叫嚷着:“胡說,這是污衊,你有什麼證據說是我縱火,難道就因爲此前在你府上某的威脅,你便可以斷定?!”
“可我剛纔好像沒有說羊毛的事啊。”溫禾嘴角微微勾起。
鄭允浩一怔,臉上的肌肉不住的抽搐了幾下。
“什麼羊毛,某不知道,不對,某也沒有說羊毛被燒的事情,你,你在詐某!”
“誰和你說了羊毛被燒燬了,某隻說了羊毛,爲何你就知道羊毛被燒燬了?”
“某,某,不對,是你說羊毛又說縱火,某纔想到的。”
鄭允浩連忙辯解,望着溫禾的目光,愈發的帶着幾分警惕。
這少年竟然敢連番詐他!
溫禾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這鄭允浩還真的不好騙啊,他確實小瞧了這些士族的子弟了。
不過沒關係,帶回百騎後,不怕他不招認。
另外幾家的士族子弟,見溫禾也要將他們帶走,慌忙的喊了起來。
“溫縣子,此事與我等無關啊,我等今日只是來做客的。”
“是啊是啊,今日之事是博陵崔氏和鄭氏密謀的,我等什麼都不知道,某乃清河崔氏崔遠,你,你不能將某帶走!”
喊話的那位看着二十出頭,雖然此刻被綁了起來,卻依舊桀驁的昂着腦袋。
清河崔氏,大唐第一士族。
“咳咳,嘉穎啊,此事慎重。”許敬宗上前來壓着聲音提醒了一句。
就連一旁的張文嘯也默默的點了點頭。
崔氏一族桃李滿天下,門生故吏數不勝數。
朝中和他們有牽扯之人不在少數。
很多重臣都和他們有聯姻。
比如程知節,他的妻子便是清河崔氏。
二人是擔心溫禾將清河崔的人都得罪了。
“我們是百騎,陛下的百騎!”溫禾只冷冷的回了他們十個字。
許敬宗和張文嘯頓時一愣,二人隨即明白溫禾的意思。
他們是陛下的百騎,那便不能有太多的顧忌。
一切以陛下的利益爲準。
“拿下!”
張文嘯當即不再猶豫。
他是元從禁軍出身,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來自皇帝,至於什麼士族與他有什麼相干。
而就在他們將那些哭哭啼啼的士族拿下的時候,外頭赫然傳來鄭元璹的暴怒聲。
“怎麼回來的這麼早?”許敬宗大吃一驚。
“看來陛下是將今日的朝議取消了。”溫禾失笑。
知道有人謀反,李世民自然沒有什麼上朝的心思。
隨即溫禾便讓張文嘯先出去,穩住鄭元璹等人。
隨後讓趙勤和百騎的人整隊,押着那些士族子弟一同出去。
面對着初次見面的溫禾,鄭元璹此刻心中怒意滔天。
恨不得衝上去,將這小賊千刀萬剮。
然而,他身旁卻站着大唐最精銳的禁軍和百騎。
就憑他身旁這些護院和崔氏的那些人,只怕一個衝鋒,便要身首異處了。
“百騎屠戮我鄭氏,莫不是陛下要滅了我五姓七望!”
鄭元璹看着自己兒子無事,他心中稍稍恢復了些許冷靜。
隨即便想到之前給溫禾設下的圈套。
只要他兒子無事,多死幾個護院算不了什麼。
那些人在他眼中,不過就是一羣看門的狗而已。
而溫禾如此做,在鄭元璹和博陵崔氏老者的眼中,已然變成了一次機會。
所以鄭元璹纔會將李世民也設計進來。
“鄭氏私藏兵甲、勾結突厥欲要燒燬府兵冬衣,某擁有陛下所賜便宜行事之權,然進府搜查卻遭受鄭氏伏擊,身負重傷,所以百騎奮起抵抗,殺出重圍!”
既然鄭元璹能顛倒黑白,爲何自己不行。
“咳咳,嘉穎啊,你這哪裡身負重傷的樣子啊。”許敬宗輕咳了一聲。
別說受傷了,溫禾在百騎和禁軍的保護下,身上連一點血跡都沒有。
“內傷啊。”溫禾臉不紅心不跳的回了一句。
而他這話,讓鄭元璹和博陵崔氏的那老者,頓時怒不可遏的瞪圓了眼睛。
不要臉。
這豎子太不要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