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盛親王仍是一派淡然,沒打算做丁點準備,承熹慢慢變了臉色。雖抿着脣沒有說話,卻連他是不是要把自己交給裕親王手下的人,這樣最壞的打算都做好了。
可轉念又不這麼想了,若是盛親王想要擒下自己,今日凌晨便可直接將自己擒住交到裕親王手裡,無需如此周折。
城門越來越近,清晨城門上的號角聲已經清晰可聞,馬車行得也越來越慢。
承熹摸摸自己的臉,又想了想城中各處所見的畫像,興許是因爲那些畫像與自己容貌相差甚遠,盛親王這纔沒讓自己易容?只是這樣真的能出得城去?
“敢問王爺可在車中?”馬車忽然被人攔下了,這男子裕親王手下的一個幕僚,今日是奉裕親王之命特意前來送行的,“下官有話要說。”
承熹雙眼緊緊盯着車門看,生怕他突然開了車門,勉強定了定心神,想着裕親王府裡的門客幕僚沒幾個見過自己,只盼着他萬萬不要認出自己來。
正這麼想着,卻見跪着的一個侍女忽然起身到了盛親王背後,如軟骨蛇一般倚在他背上,輕輕給他捶背;而另一個侍女跪行着挪了半步,面朝盛親王跪好了。
承熹一時沒看明白,再擡眼,只見盛親王笑眯眯地看着她,擡手指了指他腳邊。
得了盛親王的允許,裕親王的慕僚掀開車簾,飛快朝內掃了一眼。馬車內除了盛親王外還有三個侍女,一個站在盛親王身後給他捏肩,見這幕僚掀了簾子,擡起臉來衝他嬌妍一笑。
這婢女面朝着他,另有兩個侍女跪在盛親王腳邊,背對着他,一個跪直身子給盛親王喂葡萄,另一個低着頭,看樣子是在給親王捏腿。
這幕僚眼也沒眨,笑了笑:“王爺果真性情中人。”心裡卻有些嘲諷,如此緊要時刻也不忘玩樂,果真是個糊塗的,怪道比不得自家王爺。
話落,他又雙手奉上一封書信,語氣恭敬道:“這是我家王爺給您的書信。下官多句嘴,煩請王爺莫要忘了正經事。”
聽到這般不恭敬的話,盛親王也沒惱,笑眯眯接過書信,對方便放了行。
城門口的五層守衛隨着馬車的前行鏗鏘散開,城門大開,恭送盛親王出了城。
這幕僚的視線在馬車四周跟着的異人臉上挨個巡視了一遭,忽的頓住了目光,“慢着。”他突然擺了擺手,好聲好氣地跟盛親王告了聲罪,讓車馬停下。
這幕僚換上一副好奇之色,指着馬車後跟着的一人笑着問:“這人犯了何錯?”
盛親王別的侍衛都是頸上環蛇的西北異人,都騎在馬上,唯獨他手指的這人被鐵鏈子拴着手跟在馬車後頭,一路跌跌撞撞地被馬車拖着跑。
這人身形高大,瞧着像是中原人,臉上黥了個“惡”字。他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的,上頭有乾涸的血跡,鞋子也跑掉了一隻,披頭散髮,略略垂着頭,臉上丁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受了不少折磨,已經萌生了死志。
聽到幕僚的問話,這人轉了轉眼珠子盯着他看,幕僚不由噔得往後退了半步——這眼神也忒嚇人了。
旁邊騎着馬的盛親王侍衛冷冷哼一聲,因不是中原人,腔調頗有些古怪:“這是個小賊,偷了我們王爺的一塊玉佩。”
這幕僚臉色不太好看,盛親王自打來了虔城便沒怎麼出過府,只出去過一回就被人偷了,這癩子真是膽大包天,強笑道:“虔城夜不閉戶,可無論到哪兒都會有這些個癩子,王爺這回真是趕巧了。”
聞言盛親王笑了出聲,語氣聽不分明,讚了一句:“倒是個忠心的。”可不是忠心嘛,怕污了他家王爺轄下虔城|的|名聲,還特意解釋這麼兩句。
雖這小賊是虔城人,這幕僚卻不好爲了這麼個下等人傷盛親王的面子,只管讓盛親王把人帶走,要殺要剮都隨他。也沒多說什麼,放人過去了。
待出了城門,馬車裡原先站着的婢女飛快地跪倒在地,低聲討饒道:“失禮之處,公主莫怪。”
跪在右側的那侍女捏了捏發麻的小腿,怕被瞧出端倪,也不敢伸手去護着肚子,只慢騰騰起了身。
盛親王似笑非笑問她:“這麼蹲着,你也不嫌累?本王既是你叔父,便是跪一會兒又如何?”
承熹裙襬寬敞逶迤,從後頭看上去像跪着一般。盛親王卻知道她是雙手託着地虛虛跪着的,膝頭連地面都沒沾到。方纔掀簾的那幕僚只能瞧見她的背影,只要低着頭躬着身子,沒人會注意她到底是不是跪着,更無心去看一個婢女長什麼模樣。
承熹微微一笑:“承熹自小隻跪父皇母后。權宜之計,叔父莫怪。”
說完這話,承熹掀起車簾,見已經上了官道,便往車窗外探出了頭朝車後頭望去,趕緊喊人停了車,她忙下了馬車疾步走到了車後。
江儼赤着一隻腳踩在地上,另一隻腳上倒是穿着鞋子,鞋面上卻也破了個窟窿,他手腕上被那鐵鏈勒出了兩條紅痕,披頭散髮,臉上還有黥字,瞧着狼狽極了。
江儼有點窘迫,被打扮成這樣已經十分尷尬了,公主還要這樣仔仔細細看。
畢竟他與盛親王手下的人容貌迥異,唯有想個出其不意的招才能出得了城去。
儘管明知這都是假的,承熹還是心疼得不行,慢慢紅了眼,給他理了理頭上的亂髮,又踮起腳用袖角給他擦了擦額上的汗,還拿水壺裡的清水溼了帕子,給他擦去了臉上的假墨字。
江儼忙說:“公主別難過,一點都不累,就是醜了一些……只有這樣才能瞞得過去。”不過是光着一隻腳走了走路,他腳上又有老繭,便是踩着鵝卵石走路也一點都不疼,哪有什麼不好受的?
儘管一路受着百姓異樣的眼光,江儼也不覺得如何難堪。此時這般狼狽不堪地站在公主面前,難爲情倒是真的,怕公主見了他邋遢的一面會嫌棄。
承熹輕輕“恩”了一聲,紅着眼圈叫人給他牽來一匹馬,江儼忙把鞋子外衫換好,扶着公主上了馬車,自己翻身上了馬。
接下來的五日跟着盛親王一路疾行,從虔城到了郴州,郴州改道衡陽,每天傍晚進城,黎明開始趕路,旁的時候馬車都沒停過。
江儼心急如焚,他先前聽人說過孕初期不能舟車勞頓,極容易落胎,生怕這樣趕路對公主腹中孩子不好,急得長了好幾個口瘡。
承熹自己也有點慌,又不敢信盛親王,便也不敢說自己有孕的事,只好在座上墊了兩層軟墊。
好在盛親王這馬車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極其穩當,坐在上頭幾乎察覺不到顛簸。雖是疾行,盛親王的一日三餐卻丁點不含糊,故而這一路舟車勞頓,承熹的氣色並不見差。
沒兩日,中途又改道岳陽,在這處總算能停下修整。承熹斟酌再三,纔敢開口問了問盛親王這是要去哪。盛親王也沒瞞她,笑眯眯答:“送你回京。”
承熹沒敢多問,看着一副老好人模樣的盛親王,頗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千里迢迢來虔城到底是爲了什麼,又爲什麼要把自己送回京城?
*
夜裡承熹剛剛有了睡意,她一個人睡的時候習慣點燈,將睡未睡之際,屋子裡的燭燈卻忽然熄滅了。
知道是江儼來了,承熹翻了個身,落在了一個溫暖的懷裡。
承熹微微笑着在他結實的胸膛上蹭了兩下,沒了睡意,索性翻了個身趴在江儼的身上,在他輪廓堅毅的下巴上輕輕吻着。
江儼嘆口氣:“跟做賊似的。”
連着趕了好幾天路,盛親王大約是不夠細心,沒瞧出承熹跟江儼的關係。江儼每天都被安排着和那些異人睡下等房,公主卻是在上等房,又不好主動挑明兩人關係,江儼只好每每趁夜偷偷來,在公主屋裡睡一晚上,天亮之前再回去自己房間。
“照這個速度,再有十天便能到京城了。”
承熹附在他耳邊小聲問:“可有給承昭傳信?”
江儼點點頭,又說:“今日我在酒樓給公主買午膳時,聽到說書人講了一段,大意是說裕親王狼子野心,而盛親王大仁大義,實乃大興之福。”
承熹顰眉想了一圈,也沒想出盛親王做了什麼當得上如此盛譽,便聽江儼又說:“如今岳陽城的百姓都知道裕親王將公主擄了,挾持爲質;也都知道是盛親王將公主救了出來。今日跟我同行的是三個異人,聽了這話也無動於衷,似乎習以爲常。”
“是盛親王傳出去的?”承熹略一思索,便有些明白了,低聲說:“這幾日我也想了許多。出城那天裕親王給了他一封書信,話裡的意思似乎是盛親王先前應了什麼諾。”
“如果盛親王與裕親王同爲反賊,他沒必要助我脫身;可他既幫了我,卻又不走北面的吉安,大概是怕遇上承昭,也怕說不清楚他爲什麼人在虔城。故而他是從南城門走的。”
“他一面向裕親王虛與委蛇,私底下卻又助我脫身。我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解釋:便是盛親王原本與裕親王共商謀反,所以在我被擄到虔城之後,他也來了虔城——先前你也說過,虔城四道城門是在一個大人物進城後才關閉的,來的那位應該就是盛親王了。”
江儼低聲問:“可即便裕親王真能成事,盛親王仍是個親王,他折騰這麼一通又是爲了什麼?”
“可不止是個親王。”承熹搖搖頭,後背有些冒冷汗,“裕親王手下本無兵,兵士都是虔城和吉安太守手下的,光是籠絡人心都不是容易事。而盛親王在西北卻有兵權,西北苦寒,怕是早就練就了一支虎狼之師。”
“他事先與裕親王結盟,等到裕親王成事後,再大張旗鼓殺了裕親王,便是大興的功臣,又能順理成章登上那個位置,還能博個好名聲。”
江儼眉頭越皺越緊,聽公主又說:“如今虔城雖有八萬兵馬,卻不過困獸之鬥。我便想着,會不會是盛親王見此時裕親王式微,臨時決定反水,轉而助我脫身?他一路把我送回京城,一路又傳出盛親王大仁大義救出公主的言論。等十天半月以後走到京城,全天下百姓都知道裕親王大逆不道,盛親王仁心厚德。即便父皇知道他之前有意謀反,卻也動他不得。”
承熹聲音壓至最低,幾乎成了氣音:“我與他相處幾日,覺得這位叔父表面曠達,內心卻是有大算計的。這般兩面三刀的小人,比裕親王那樣狼子野心的還要可怕。只盼路上別再出什麼波折了。”
公主憂心忡忡,江儼反倒放下了心,“如此一來,他必不會與公主爲難,定會好好地送咱們回京。”
想了想,承熹又說:“只看他是一路北行,還是中途改道西北。若是他真能好好地送我回京,他先前的過錯還能有商量的餘地。我更怕他挾持我回去西北封地,那便是要撕破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