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這儀式,沒幾個夫人能忍得。
承熹是咬着牙忍下來的。許多夫人也都如她一般,臉上神情肅穆,未曾顯露出分毫的嫌惡驚懼,一舉一動再妥帖不過,絕不會行差踏錯半步。回府後卻恨不得當天洗三回澡,兩手搓下一層皮才安心。
江儼總算抑止住想笑的衝動,忽的彎下♂身,在她膝頭輕輕拍了兩下。
承熹不明所以,不知他在做什麼,低頭看了看,原是自己方纔行過三跪三叩禮,膝上沾了些灰印子。
他彎身給自己撣塵,實在太令人難爲情了,忙往後退了一步說:“你別動,我自己來!”自己撣掉了塵。
祀典結束後,有幾位命婦還去了織室參觀蠶婦繅絲或者繡娘織錦的過程。先蠶禮每年一次,繅絲織錦看過一兩回了就沒了新鮮,去織室觀看的也沒幾個人。
待人齊了,衆人紛紛上了馬車,這便要回城了。
剛把皓兒抱上車,一個小丫鬟急匆匆跑上前來,“公主!公主請留步!”承熹詫異回頭,那小丫鬟氣喘吁吁說:“婢子是皇子妃身邊的,我家主子今日戴出門的五尾金鳳華勝不知落在哪兒了。”
“主子今日只帶着我們兩個丫鬟,找了好一會兒也沒找到。這都要啓程了,主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還請您相助一二。”
這五尾金鳳華勝是身份的象徵,乃是華勝上雕有一隻涅槃金鳳,五尾正正對應她的身份。身爲皇子妃,別說是這象徵品銜的首飾,便是宮中賞下的普通首飾,都有尚服局的司飾女官條條目目詳細記錄在案,輕易不可損壞,若有丟失更是麻煩。
前朝時更有後宮寵妃因頭上戴着的鳳尾簪多出了一尾,觸怒皇后被當衆杖斃的事。何況今日有許多觀禮的平民百姓,若是被哪個男子拾了去,更不知會傳出什麼來。
這般重要的東西丟了,也難怪大皇子妃要着急了。
承熹帶着紅素和牽風兩個丫鬟一起找,留下來善後的女官也把手中事擱到了一邊,二十四儀衛也被喊來幫忙。
承熹本想叫皓兒先隨母后回宮,皓兒卻硬要留下來陪她一起。她又不好讓母后帶着數十位夫人等着,便讓紅素傳話叫她們先行。
約莫小半個時辰,纔在織室中找到那華勝,還是一位蠶娘拾到的。那蠶娘怕惹了禍事,纔沒敢貪這昧心財。
好歹把這般緊要的物事找了回來,成雅風另給了重金酬謝那蠶娘,衆人總算鬆一口氣。
把那五尾華勝用絹帕小三擦乾淨了,重新簪在了發上,她挽着承熹的手感慨道:“今日得虧有你,不然怕是到天黑也找不回來。此行來的夫人裡頭沒一個是我熟識的,母后……唉,又待我不親近,我也不敢拿這樣的事去煩她。”
這話承熹不好接,母后從來不是寬宏大度之人,對大皇子幼時犯下的錯事至今仍不能釋懷,如何能待大皇子妃親近?只好笑笑沒作聲。
兩人這便遲了一步,出門再看,衆位命婦的車輦都走得看不見影了。此處只餘得八輛馬車,那兩輛四騎的是承熹和大皇子妃的馬車,邊上簡陋一些的是欽天監官員和幾位隨行女官。
卻另有一羣身穿侍衛服飾的人等在此處,打頭的是個中年男子,穿着一身三品紫檀色深衣,目光炯炯孔武有力,他那衣裳被一身強勁肌肉撐得緊繃繃的,彷彿極不合身。
見公主和大皇子妃出來了,那男子連忙迎上前來跪地問安:“卑職京兆尹馮頌,奉皇后娘娘之命,率五十侍衛留待此處護送公主回宮。”
想來是怕路上只有二十四儀衛不能照應周全,皇后便留了五十侍衛等她二人。
“勞大人費心。”承熹道了句謝,把皓兒扶了上去,自己也入了馬車。
江儼盯着京兆尹馮頌的鞋子細細瞧了瞧,目中似有疑慮。馮頌一臉茫然,不明所以地回視過來,江儼又瞧了兩眼,什麼都沒說。
此行一路泥塵,連他腳上的皁靴都沾了些灰土,可這馮頌的皁靴上卻乾乾淨淨,連一絲半點的泥印子都瞧不見,似乎有些不妥。
江儼沉思一會兒,待想明白了,一時覺得好笑:想來今日出門前,這位大人還特意備了一雙乾淨的鞋子,到了此處便扔了髒鞋子把這雙換上,大概是怕貴人瞧見了不喜罷。
江儼入宮多年,知道一些宮人爲討貴人青眼,再細緻的事也能想到。在太子身邊呆了五年,更是見過不少類似的事。比如有位大人因爲個子太高,在太子面前時常常彎着膝縮着脖子回話,就怕讓太子見了不喜。
此時,江儼只覺得這位大人太過謹慎了些,卻也沒太在意。
沿途盡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此時初初長了嫩葉出來,滿目都是一片新綠。間或能看到農民整整齊齊墾出的田地,草木朝氣勃勃的清香盈滿鼻間。
遠遠望去,還能瞧見小小的村莊落在青山秀水間,被小溪環繞,裊裊炊煙更添了許多生氣。
京郊的田地都是官府劃好的,沃土之上深綠、新綠、油綠、豆綠……一格一格整整齊齊排布着,不同的顏色即是不同的作物,
皓兒從車窗裡探出腦袋看了一路,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驚歎,眼睛裡滿是亮晶晶的神采,比往日得了太傅的誇獎還要開心。若不是承熹一手抓着他的後襟,他怕是會栽出車窗去。
“孃親,那是什麼?”
承熹認認真真瞧了瞧,那片田裡綠汪汪的,大葉子的新草豎直長着,約莫一個孩子高,上頭也沒開花。她沉思須臾,“大概是種的草吧。”
皓兒扭回頭來一臉呆怔:“農民伯伯種草做什麼?”
以前在書裡看過,好些牲畜是吃草長大的,承熹便答:“農民會割豬草餵豬,牛羊也會吃。”
皓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馬車周圍聽到此話的侍衛都抽了抽嘴角,憋着臨到嘴邊的話沒說。偷偷瞟了公主兩眼,公主這實打實的門外漢,居然還說得一本正經,這不是誤人子弟嘛!
江儼也朝田野裡瞧了兩眼,一時默然,不忍心眼睜睜看着皓兒被公主誤導,打馬靠近一些說:“那不是草,那是拔節的青麥穗。”
——跟孃親說的不一樣。皓兒唰一下扭回頭,看孃親耳根都紅了,又默不作聲地扭頭看向窗外,指着另一處問:“魚叔叔,那個是什麼?”
“那是豆莢,一年種兩回。”
承熹捂着臉頰十分懊惱,平時書看得多了,又在民間走動得少,總覺得世間萬物無論什麼都能代入到書中。她只憑以前看過的兩本農書,就覺得自己想的是對的,在這羣長在民間的侍衛面前信口胡言,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嗎?
馬車吱呀前行,騎在馬上的江儼行得慢了一些,盯着地上的車轍印定定看了半晌,忽的覺得不對勁。
公主的馬車是雙乘車,裡頭茶案擺飾軟墊一應俱全,車壁上左右各四個木格,茶棋文玩什麼都有。也就是說,公主的馬車要比普通的馬車重上許多,往往能比別的車馬壓出更深的車轍印。
然而一連三日都未曾下雨,這條道又是鄉間車馬常行的直道,地面是被踩實了的。
雖說公主的車馬從未在鄉間行走過,可江儼對力道和重量的估計卻極其精準,地上這車轍印足有半寸深,按理說公主的馬車是壓不出這麼深的車轍印的。
想起京兆尹那雙古怪的鞋子和緊繃繃有些不合身的衣裳,江儼緩緩顰了眉,一種不好的直覺襲上心頭。
他突地叩響了車壁,未出聲便徑自掀開側窗的錦簾,朗聲問道:“公主可還記得,幾年前你我同遊,曾在這京郊遊玩?”
承熹一時愕然,聽了這話直覺摸不着頭腦。她多年來都極少出宮,出宮寥寥幾次,要麼是去舅父家裡住,要麼是去明珠家裡走走,在京城中逛的次數都極少,又如何能來這京郊?
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可承熹知道江儼一向謹言慎行,無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有他的道理。
她細細一看,只見江儼眸光沉沉,對着她微微搖了搖頭。這動作微不可察,旁人是瞧不見的。
承熹心下忽的一緊,雖仍然不明白他想說什麼,卻也知情況有異,伸手打開了馬車壁上離她最近的那個木格,裡頭赫然是一個木製機關。
她按下那機關,機關凹陷下去,機括髮動應有的格格之聲卻未響起。
一顆心驀地沉了下去。每次出行前,馬車中的機關都會由御馬監細細查看無誤。此時機關卻有了問題,定是出宮後被人動了手腳。
明知這些人有古怪,江儼一時也顧不上男女大防,從車窗探手進來握着承熹的手,指尖在她手心描畫了兩個字——“刺客”。
刺客?承熹心中已有猜疑,此時聽江儼認定更是心中惶惶。承熹閉了閉眼,輕輕喚了聲:“停車。”
車馬應聲而停。背對着她的車伕驀地繃緊了肩背,沒敢回頭。
車伕這行當常年日曬雨淋,夏天日光太盛會影響視線,冬天寒風太冷會凍壞耳朵,便常年都帶着兜帽。公主的車伕也是如此,此時兜帽蓋在他臉上,看不見長相。
承熹心中惶惶不安,不由往打頭的京兆尹那裡望了一眼。假扮京兆尹的大漢坐在高頭大馬上也回頭望了過來,眼神中似夾了一絲狠戾。卻不知爲何還不率衆攻上前來,反倒恭敬問道:“殿下有何事?”
承熹心中驀地一顫。二十四儀衛聽了江儼莫名其妙的一番話,也覺出不妥,不着痕跡地撫上了腰間長劍,雖表情未變,肩背肌肉卻緊繃。
連原本安閒的氣氛瞬間變了樣,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仍在車內的皓兒滿心都在遠處的田野上,絲毫沒覺出車外氣氛古怪。忽的指着一處驚喜喊道:“孃親,那裡有個小村莊!”一時要跳下車來。
承熹勉強穩住心神,牽着皓兒的手起身,正要下馬車。
跟在車側的那侍衛額上浮出冷汗,目光先是在前頭百米處的草叢和馬車之間來回遊移。此時見公主要下車了,陡然一驚,飛快地伸手在馬車壁外緣上按了什麼,竟有機簧咔咔之聲從馬車內部傳來。
這假扮的侍衛被安排用機關困住公主,原本計劃是在前方草叢處伏擊的,那是同夥人的埋伏之處。可公主在此處喊了停,竟是要下車的模樣,他忙按下了車外的機關。
江儼心知有變,在車門機關落下之前,一把將公主扯下了馬車。
可承熹本欲牽着皓兒的手一齊下車,哪裡會料到有如此驚♂變?她握着皓兒的手沒握緊,江儼又只顧扯了她下來,大約是情急之下只想到了公主,竟忽視了皓兒。皓兒的手從承熹手中脫了出來,此時仍留在馬車中。
車門驀地閉合,機簧咔咔之聲聽得衆人都是一怔。他們人在外頭看不到,只有車裡的皓兒看得清楚——原是前後車門上竟突地橫落下兩根一臂粗的鐵柱,把兩道門都緊緊鎖死了。
皓兒一時反應不過來,怔怔看着此情此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皓兒!”承熹驚叫一聲,連忙去拉那車門,可裡頭被橫立的鐵柱卡在木軸之上牢牢鎖死了,如何能拉得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