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上次落胎,方筠瑤與大房三房徹底結了怨。二房是方老爺子的姨娘所出,平日被老夫人壓得不行,見她得老爺子喜歡,倒是上趕着來親近她。
此時她正與二房幾個姑娘在金樓裡挑首飾,這金樓名爲淑玉齋,總共三層樓那麼高,碧藍琉璃釉彩作瓦,重檐攢尖,更顯富麗堂皇。鏤空的廊柱都以金箔鑲貼,琉璃窗上頭的彩繪都是蝕花金片的。
樓裡的常客都是京城中的貴人,尋常老百姓輕易不敢進門。
裡頭的擺設更是精緻,兩排碧玉托盤整整齊齊嵌在桌案上的木格里,裡頭金銀珠玉各種首飾不一而足,素淨的花哨的什麼樣都有。若是沒有中意的,自己畫花樣子也是可以的。
府裡每月給姑娘們的例銀是五兩銀子,先前念着方筠瑤要出嫁了,方老爺子知道老夫人和大夫人待她苛刻,特意吩咐了每月給她十兩例銀,出門逛街看上什麼喜歡的便買回來。
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頭兒能想到這等小事,能這般體貼入微,可謂用了大心思。
前日和徐肅大吵一架,方筠瑤猶豫許久,還沒打定主意不嫁,也就沒與任何人說。
“把那些都摘了摘了,多少年前的花樣子了,早過氣了!”四姑娘顰着眉挑揀一番,驀地眼前一亮,指着一支步搖吩咐丫鬟道:“把這金累絲雙鸞步搖給我試試!”
四姑娘是二房的長孫女,她爹孃已經給她挑中了人家,明年就要出嫁了,這些日子爲那六十四擡嫁妝愁白了頭。六十四擡的全擡嫁妝是官家嫁女的門檻,再低也不能低過這個去。
府裡頭做主的是大夫人,庫房鑰匙卻攥在老夫人手裡,這六十四擡嫁妝量是一定會給足的。只是老夫人那般精明,四姑娘又是二房的,她還指不定拿什麼充數呢!
她母親一咬牙,拿了自己一半的私房錢給她填補,這頭一個姑娘若是嫁得低了,小女兒如何能嫁個好人家?再上頭的姨奶奶也給添了妝。
這些日子四姑娘天天在金樓、衣鋪、繡坊裡轉,恨不得把所有的首飾衣裳都買回家去。
她的丫鬟也打着笑臉在一旁附和:“小姐這般好顏色,也只有這等精貴首飾才能配得上。”
那雙鸞步搖和四蝶穿花步搖都是一樣的價,貴得咋舌,只能咬咬牙買一個,四姑娘一時拿不定主意,湊過來小聲問:“你覺得哪個好?”
方筠瑤聽了只抿着嘴笑答:“兩個都好。”見她已經爲難了半個時辰,若是再挑下去指不定得挑到什麼時候,這便笑道:“你若是喜歡,我把例銀借你,兩個都買下就是。”把四姑娘感動得不行。
話雖這麼說,方筠瑤心裡卻有些看不上。雖大房三房是老夫人所出,幾個姑娘跟老夫人一個德行,平日裡對她不屑一顧。可方筠瑤不得不承認,這正室所出和姨娘所出的兒子,確實是沒法比的。到了這孫輩姑娘,更是天上地下。
就如四姑娘那指甲留得漂亮,只是上頭蔻丹的顏色不正,塗得也不勻;她腕上那隻鐲子瞧着倒是光鮮,先前兩人挽着手的時候方筠瑤略略一碰,輕飄飄一隻鐲子,上手一摸便知是銅胎包金,也不知她哪兒來的勇氣戴着出門。
再說她此時挑中的那兩隻步搖,品相着實算不上好。步搖本是小巧靈動爲佳,她挑的那兩支上頭那麼大的團花,除了貴再沒別的,簪在頭上委實俗氣得厲害,也不知她喜歡什麼。
不過方家難得有人與她親近,四姑娘看那步搖滿意,她自己又何必上趕着挑刺?沒得添了齟齬。
方筠瑤的爹孃未過世之前,她還在薊州的那十幾年,日子過得不錯。她爹孃只得了她一女,母親出身商戶,因爲這寵妾滅妻畢竟不怎麼體面,帶過來的嫁妝十分豐厚,又把家裡的財權把得死死的。方筠瑤這樣的出身,自然也是用過不少好東西的,她的眼力見可比二房的兩個姑娘好多了。
她自己挑中了一套八寶翡翠梅花頭面,叫人小心包了起來。那一尺見長的葡萄木妝匣打磨得十分滑溜,幾乎能透出人影,盒面上螺鈿黑漆,鏤雕了精緻的仕女圖。方筠瑤捧着這木匣摩挲了好一會兒,實在愛不釋手。
“哎喲!瞧瞧我這是看着了誰?”突然一道女聲傳來,語氣十分驚喜,聽來卻有種莫名的張揚。只是這夫人聲音嬌媚,即便是張揚,卻也好聽極了。
方筠瑤一行人轉頭看去,見迎面來的是好幾個美婦,先頭兩個並排而行,另幾位稍稍落後一步。雖年紀都不小了,卻各個氣質雍容貴氣端華,十足得富貴。
打頭的那一位笑得明媚動人,鮮紅口脂更添張揚,額上戴着個橙色石榴石的眉心墜,一步一履間晃晃悠悠,直教人看得眼前一亮。
一般的婦人都不敢這般打扮,就算模樣周正皮膚白淨,也常常沒有她這般雍容的氣勢,偏偏這夫人這般打扮妙不可言。
看着那美婦朝着她們這一行人走來,二房的幾位姑娘都愣怔怔不明所以,方筠瑤卻一點一點白了臉。
這人,正是上次在魏家小姐設的宴上當衆給她沒臉的那位夫人,是她爹許多年前休了的、被她娘氣得跑回了京的正妻!
這夫人孃家姓劉,劉姓在這京城本是大姓。二十年前,她隨着方青廷去了薊州,因水土不服慢慢熬成了重病,聽聞方青廷在外頭與一個商戶女眉來眼去,鬧了幾回就被扔了一紙休書。
劉夫人幾度氣得咳血,只是在薊州那地方又沒有親眷,如何能惹得過他們?劉夫人便偷偷當掉所有的嫁妝,帶着身邊嬤嬤丫鬟千里迢迢回了京城。
劉家有位隔房姑姑憐她命苦,正好家中有個尚未娶妻的兒子,原本幾年前就定下了一門親事,偏偏對方小姐福薄,染了惡疾早早去了。好些碎嘴之人說是她兒子剋死了那小姐。
此後好幾年,再有媒人上門說的親事一個比一個差,既不是什麼好人家,還不是什麼好姑娘。劉家那隔房的姑姑氣得厲害,把那些個不着調的媒人通通攆了出去,此後她那兒子的婚事徹底被耽擱了下來。這都二十六了,親事卻還沒個着落。
如今這劉夫人被休回了孃家,雖後頭劉家和方家商量過了,把那休書改成了和離書。可誰不知這只是爲了好聽一些,她到底脫不去一個休棄之身。
劉家那位隔房姑姑同情她的遭遇,想想她和自己兒子年紀正是合適,又拿出家譜一算,兩人親緣又超出了五服,雖同爲劉姓,五服之外卻可通婚,沒什麼忌諱的。
一邊是休棄之身再嫁,另一邊是命硬之人娶妻,這可是皆大歡喜的事。
劉夫人便穿上了第二回嫁衣,心裡沒敢抱什麼奢望,只想後半生有個依靠,別留在家中拖累父兄已是大幸。可這次幸得老天眷顧,夫君體貼,又因爲先前幾次說親被好幾個姑娘落了臉,對肯嫁他的劉夫人有許多感激;又憐她往事,自然是掏心掏肺的寵。
又因兩家沾親帶故,夫家人都待她極好。婆婆明禮,小姑親熱,再沒一件不順心的。
先前因爲被休,劉夫人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熱諷,好幾回都恨不得絞了頭髮做姑子去。待一連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夫君也一路平步青雲,做了三品大員,夫妻恩愛更甚往昔。此時總算能揚眉吐氣,直叫那些個冷嘲熱諷的世家姑娘們都閉了嘴。
此時劉夫人噹噹正正站在面前方筠瑤面前,故意做出一副驚詫神情,伸手輕輕拍了拍方筠瑤的肚子,面上笑眯眯問道:“怎的這兩月不見,這肚子都小了?”
又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狀:“瞧瞧我這記性,聽人說是跌了一跤摔沒了?哎喲喲,真真是可憐見的!”假惺惺地拿手帕揩了兩下眼睛,卻連嘴角的笑都沒撤下。
這戳心窩子的話一說,方筠瑤當下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下脣已經被咬出了印,偏偏作出一副堅強模樣,聲音微顫可憐兮兮道:“這位夫人,我爹孃與你的恩怨都早已過去,但你不能……不能拿我無辜的孩子說事!”
劉夫人塗着大紅蔻丹的長指甲挑起她的下巴,端正她的臉給身後的幾位美婦看,聲音裡滿滿都是憐惜:“這小模樣可憐的,看得我都要抹眼淚。”
她嘴角笑意更深,緩緩補充道:“你娘就是個賤種,生下個你還是走了她的老路。你那孩子雖無辜,他若有知,卻也該慶幸纔是。若不然被你這樣的娘養大,還不知將來會是個什麼東西!”
丟開方筠瑤下巴,用巾帕擦過了手便隨手丟掉了,她找了個紅木椅盈盈坐下,跟那已經看呆了的掌櫃笑道:“把你們店裡頂好的東西都呈上來吧!”
掌櫃一時回不過神,只聽她又笑說:“你說你們這做生意的,欺負人小姑娘沒見過世面,就拿些劣的次的來糊弄她們,這可不好。”
店主擦擦額上冷汗,他可是知道這位身份的,趕緊附和道:“她們眼皮子淺,外頭擺着的這些就以足夠了,您可是平日裡求都求不來的貴人!”趕緊叫手下人拿精品去了。
這回呈上來的卻都不是金銀,而是更昂貴的珠寶。晶瑩剔透的白玉,顏色厚重的紅珊瑚,瑩潤透亮的雞血玉,亮得晃眼的青金……沒有一件是單樣,全是一整套頭面,動輒以百兩起價。
幾個美婦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即便是這般精緻的首飾,卻還是挑挑揀揀,沒有特別合心意的。
方筠瑤並二房的幾個姑娘拿着手中挑好的金飾,不知該放下還是該拿走——人家看了都覺得污眼睛的東西,她們卻還跟珍寶一樣捧着。
忍不住想:難道真是因爲自己沒見過世面?可轉念想想自己也是三品左副都御史的孫女,在這京城也算不上差啊!
她們卻不知這劉夫人可不是一般人,她的父親乃是吏部尚書,當初劉家若不是看在位居左副都御史的方老爺子管的是監察彈劾,想要打通都察院的上下關節,又怎麼捨得把花了大心思嬌養十幾年的閨女送過去?
雖說劉夫人是個庶女,可她生母剛生下她早早去了,自出生就養在正房夫人膝下,比嫡女也差不得什麼。而她如今所嫁的那家也不低,她那夫君自娶了她,像真的沾了福氣一般,一路平步青雲,好些年前便在朝中任了要職。
方家卻只有一個方老爺子撐着,唯有長子和次子掛了個閒官,卻也不堪大用。
這劉夫人又怎麼會懼方家?幾個小輩還不是隨她拿捏?
她每每想起舊事,總是感慨頗深,心中有怨又恨,卻也有慶幸——若不是被方青廷那混賬甩了一紙休書,還遇不上如今這般好的夫君呢?
可該恨還是恨,以前糟踐過的她的那兩人都在薊州呆着,見不着也就不去想;知道那兩人死在城破之際,心中還挺高興。如今那兩人的閨女來了京城,她怎麼能不好好招待一二呢?
她旁邊的夫人是她的表姐,拍拍她的手背,壓低聲數落道:“想作踐她何時不行?非得當這麼多外人的面,被人傳出去多丟份兒!”
劉夫人知道她是爲自己好,親親熱熱挽了她的手,隨手指了一樣叫人包起,送到哪哪府上,這便起身離去了。
“我從前大門不出十幾年,也不過被人讚了一句守矩知禮。哪怕遇上那般慘痛的事,除了冷嘲熱諷,又何曾聽旁人唏噓半句?”她指指額前的眉心墜,輕嗤了一聲:“老有人羨慕這額飾珍貴,可我何曾稀罕這玩意兒!”
“曾經所嫁非人才能長得出這心眼,怎麼不得把下半輩子活好?若是天天聽那些長舌婦絮叨,我早被她們唾沫星子淹死了!”
話落劉夫人又微微笑了,“直到遇上奉懷,我這才明白,人活這一世何必顧忌他人言語?還是要活一個逍遙自在。好不容易碰上她一回,我就圖一個嘴皮子痛快,把她說得下不來臺,心中便覺舒坦,管別人怎麼看?”
她表姐戳了她腦袋一下,嗔道:“就你理多!”
知她說得是被休棄再嫁的事,她的表姐也不說話了。別人都說她這表妹命好,第二回嫁人還能嫁得那麼好,兒女全了,命格貴,還提攜了夫君平步青雲,公婆更是好得沒話說。可誰還記得她曾經是怎麼熬過來的?
她額上時常戴着個眉心墜兒,許多夫人都覺得漂亮,卻也只有親近之人才知道——這是當年被方青廷休棄,她一時氣不過,兩人爭執時被他狠狠推到了桌角,噹噹正正磕了這麼一下,額頭便留下了一個淺淺凹陷的傷痕。
天下女子哪有不愛惜自己容顏的?這破了相,梅花妝都遮不住,只能戴眉心墜遮着。連往事的酸辛也全被遮住了一般,再不說苦痛,只留下光鮮給別人看。
方筠瑤看着她走遠的背影,眸中卻一點點蔓上別樣的神采,連落胎後臉上積了兩月的些許沉頹憊懶之色都一掃而光。
——那夫人也是嫁過兩回人的,被她爹給了一紙休書,這便是一文不值的棄婦。可這二嫁非但沒有被人指摘被人挑揀,反倒越嫁越光鮮了!
連這棄婦都能活得這般光鮮……緣何,她就非得吊死在徐肅這棵樹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