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儼言聽計從,抿脣笑笑補了一句:“公主日後想聽了,屬下再說。”。
承熹糾結一會兒,見他不說了這才放下捂耳的手,猶豫一會兒又問他:“你只需跟我說,這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若說自己與淑妃親近,幫她瞞是應當;可承昭不是心軟的人,怎麼會應承淑妃幫她守諾呢?
“對太子百利而無一害,於明家來說,大概是禍兮福之所依。”江儼皺着眉沉思良久,緩聲答:“於淑妃而言……大約是有利有弊。”
這最後一句“有利有弊”說得有些含糊,江儼不知想到了什麼,耳根有些熱。
承熹稍稍放下了心,既是有利有弊,有福有禍,那便有存在的道理。可往下想想又是心慌意亂,暗恨自己今日怎麼這般多事,怎麼偏偏要去聽人牆角?若是沒聽到便可裝作不知道。
後宮嬪妃與外男有染,極有可能亂了皇嗣血脈,這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即便沒做那些個旖旎事,只說說話被人發現了,後果都不堪設想……
可淑妃也不容易,多年無寵無子。父皇母后多年恩愛,後宮形同虛設。自己一家倒是其樂融融,可這宮裡的娘娘哪個活得容易?
承熹心裡七上八下,瞞是一定要幫她瞞的,卻不知該不該私下與淑妃警示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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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承熹把那男子與淑妃的關係猜了個七七八八,心慌意亂沒個着落。
那頭的淑妃也是心驚肉跳,雖耳房中沒看到人,只是那支摘窗是由木棍子撐着的,若沒人動過,緣何會無知無覺地掉下來?
她緊緊咬着脣,只覺齒間都在哆嗦,那男子看她嚇得臉都白了,將人攬在懷裡輕聲安撫道:“想來是風吹的。”
這般輕飄飄的安慰實在沒什麼用,他又放緩聲音說:“即便被人看到了,殿下也會想法子幫你我遮掩,無須這般擔心。”
淑妃胡亂點點頭,想起這由頭又氣:“那日圍場那麼亂,我也不知道你到底逃了沒有。這些天每晚上都做噩夢,生怕你連命都交待在那兒了!”
越說她越氣,“你連個話都不給我帶,這都快半個月了你纔來見我!那密道錯綜複雜,我走了好幾回不是走到太液池,就是走到御膳房,怎麼也走不出宮門去。你若再不來,我都要從乾清門闖出去了!”
那男子見淑妃氣色比以往差了許多,往日她沒什麼憂慮,面色嬌妍保養得宜,這時眼下都有淺淺青黑,明顯是一連幾天沒睡好的模樣。
他心疼,卻也十分寬慰,將人攬在懷裡悶聲笑了:“我不是不來見你。”圍場那日他受了重傷,將將養好這便從密道入宮來看她。
見淑妃仍不肯釋懷,這男子只好編了個藉口,說了些甜話哄她。他比淑妃大個幾歲,已是不惑之年,說的話卻這麼酸,若是外人聽了指不定得抖掉多少雞皮疙瘩。
淑妃絲毫沒被哄到,反倒更氣:“你總是這般甜嘴蜜舌,以後都不許給我說了!”淑妃委屈得哼了兩聲:“我只能在這宮裡呆着,連你外頭是不是有什麼紅顏知己了都不知道。你哪兒來這麼多蜜話,是不是跟外頭那些個紅顏知己學的?”
這般想想,當下又含了一泡眼淚。
那男子哭笑不得,他這把歲數了還沒娶妻,每每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入宮,還不是爲了她?便是偶爾有閒下來的功夫,也滿心想的都是下回見她該拿什麼新奇玩意討她歡喜,哪有功夫去尋什麼紅顏知己?
可他年輕時爲人比較不羈……人也長得好看,算是風流倜儻放浪不羈那一類,那時的紅顏知己委實有點多,便給她拿住了話柄,這麼多年就指着這麼一條說。
如今的欲哭無淚,都是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
淑妃見他抿着脣不說話,似在苦笑的模樣。她心中一酸,知道他難得進宮一趟,不忍心再說這些掃興的。見他那衣裳高領盤扣,衣領把脖子掩得實實的。
“這都快立夏了,你怎麼還穿這麼高的領子?我瞧着都悶得慌。”淑妃伸手想理好他的衣領,忽的愣住了,怔怔問:“你這是……怎麼了?”
他頸側竟有一條深深的傷痕,從肩頭延至頸側,那麼長一道傷痕剛剛收了口子,觸目驚心。
那男子連忙把衣領拉高遮住頸旁的傷痕,這傷位置不對,他今日都沒敢纏繃帶,就怕被她看到了惹她難過,誰知還是沒瞞住。
這才一息的功夫,淑妃的眼裡已經蘊了淚,他連忙安撫道:“那日爲救人受了些傷,無妨的,再養十來日也就好了。”
“叫我看看!”淑妃又把那衣領扯下來,那男子微微笑着避開她的手,無奈道:“這麼醜一道傷有什麼好瞧的?我這麼好看一張臉你放着不看,看它作甚?又不是什麼重傷。”
淑妃怒叱:“這還不嚴重!這都快要把你腦袋劈下來了,你還說不嚴重!”
見她真的生氣了,那男子忙閉上嘴,再不敢說話了,只好乖乖偏過了頭任她去瞧那傷口。
“你到底是要救誰?”淑妃又氣又怕,從肩膀到鎖骨處那麼長一道口子,若是劈得重一點……她沒敢往下想,氣得直哆嗦:“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連自己都護不好,你還去救人!你不要命了!”
那男子被她重重打了好幾下,胸骨都被她打疼了,只好握着她手把人抱回懷裡,厚着臉皮不鬆手,附在她耳畔低聲笑道:“你若再大喊大叫,把人喊來了,我這條命可就真的要交待在這兒了。”
淑妃一噎,又在他後背捶了兩下,安穩了下來,想了想又問:“你爲了救誰?”
那男子猶豫須臾,此事也沒什麼好瞞她的,便說:“救的是公主。”
淑妃一怔,脣囁嚅兩下,不說話了。承熹遇險自然是該救的,莫說他會些武功了,即便是不會武功的自己當場若在場,也得衝上前去救她一命。
兩人抱在一起靜默良久,那男子長長吁出一口氣,五指插♂進她順直的烏髮間輕輕摩挲兩下,深嘆道:“真想一輩子這麼抱着你。”
“又說什麼胡話?”淑妃眼角微澀,眨眨眼把眼淚忍了回去,愈發難過了。被這麼一道高高的宮牆擋着,不管是什麼都成了奢望,尤其她還是這樣的身份……
她鼻尖酸得厲害,忙掙開他進了內屋,從牀下的紅木屜裡取出一隻碧玉小匣,把裡頭那個一指高的小瓷瓶給了他。
男子接過來瞧了兩眼,“這是何物?”
淑妃養了兩隻小貓兒,性子都嬌得很,時不時被貓兒撓一爪子,太醫給開的這藥膏養膚生肌,效果極佳,被貓撓了拿來用實在可惜,用來治外傷再好不過。
把那瓷瓶小心收好,那男子忽的想起了什麼,從袖兜裡摸出一個用絹帕細心裹着的小瓷人來。那瓷人一掌來長,實在醜得要命,身子兩邊不對稱,腦袋還有些歪,臉上的釉彩也染暈了,只能勉強看出眉眼,即便是違心也不能說它好看。
淑妃噗嗤一笑,“你從哪兒買的這劣貨?醜死了!”
那男子表情一僵,佯裝生氣的模樣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沒良心的,這是我花了好幾日功夫親手做的。”礙於面子,他沒說他一連做了十幾個都醜得拿不出手,這是唯一一個成了型的。
淑妃輕哼一聲:“我都多大人了,還拿這些小孩子玩意糊弄我……”
她嘴硬心軟的毛病這許多年都沒改,男子忍俊不禁,把那瓷人擺在她手心中,“怕你想我想得抓心撓肺,只好照着我自己的樣子捏了個小瓷人,叫你平日好睹物思人啊。”
他雖已至中年,一雙滿目流彩的桃花眼仍留得幾分年輕時的神♂韻。二十年前“公子世無雙”的美譽自是不虛,如今舉手投足間雅人深致,更是自成風流。笑起來的時候,連眼角的細小紋路都再不能更迷人,即便是年方及笄的小姑娘見了,都不敢瞧個仔細。
“不知道做個金的銀的,瓷的萬一不小心碎了多不吉利。”淑妃又輕哼一聲,咧嘴笑着看了好一會兒,把那瓷人小心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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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的好幾天承熹都沒睡個好覺,每天滿心滿腦都是淑妃的事,比自己做了壞事還心虛。一時不知該不該去警示她兩句,又好奇淑妃到底付出了什麼代價,才能讓承昭答應爲她保守秘密。
對那男子更是感情複雜,一邊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那日自己怕是得折在圍場。
可他明知淑妃這般身份,只爲貪那一時半刻的歡愉,卻不顧及淑妃的名聲。這宮裡頭到處都是眼睛,又哪有能瞞得滴水不漏的事?兩人來往這麼多年,淑妃身邊的丫鬟怎麼可能不知道?若是哪個說漏了嘴,這不是把淑妃死路上推?
這麼一想,承熹對那男子厭惡得不行,恨不得立馬找了淑妃說個明白,叫她再不與那人來往纔好。
可感情本就是無奈事,若是輕易能忘,她怎麼會喜歡江儼這麼多年?念及此處,對他二人又是同情憐憫。
而江儼這兩日遠比她更苦惱,因爲前兩日書房的桌案上,忽然多出了一摞男子小像。
這場景莫名覺得熟悉,江儼心覺不妙,偷偷翻了一兩頁,見裡頭畫着的十幾個男子都寫明瞭身份背景年齡官位,各個都是青年才俊,光看那小像就知相貌上佳。
最最重要的是各個都比他年輕!!
已經二十九又過三個月的江儼手一哆嗦,扯破了一張,連忙藏在懷中湮滅了罪證。又思忖須臾,把那一摞圖樣子都塞在懷中順走了。
書房平日都是公主的四個大丫鬟收拾的,這圖冊子定是她們放進來的。萬幸這兩日公主有心事,未曾進過書房一步,定是沒看過這些的。
念及此處,江儼稍稍放下了心。
回了偏殿關上房門,把那圖冊子細細看過了,更是愁腸百結。怕是陛下和娘娘又在着手爲公主選駙馬了,先頭徐肅是武人,混賬愚鈍還缺腦子。公主上回沒嫁好,這回陛下和娘娘挑的都是清一水的文官,各個都是學富五車的才俊。
“五品通政司參議,齊宜,宗人府丞次子。年廿四,性溫文,喜書畫。”
“五品工部郎中,紀辛,翰林院掌院第四子。年廿五,性灑脫,喜詩喜酒。”
……
江儼挨個翻了一遍,眉頭擰成一團,都是簪纓世家出來的,知書達理怕是比徐肅強個百倍不止,年紀也都只比公主大一兩歲,正是合適。
公主和別人賦詩作畫琴瑟和鳴的場景在腦海裡晃悠了一圈,江儼面無表情地把那本圖冊攥成了齏粉。心裡卻辛酸得厲害,直想抹一把淚。
他都想衝到陛下面前毛遂自薦了,選我啊選我!
可這話也只能想想,庶民出身是無論如何也配不上公主,駙馬的位子不是他能肖想,也不是僅憑一句兩情相悅能抵得過的。
先前的徐肅再不濟,姑且也算得上世家出身,老祖宗更是封疆大吏開國元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