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的告別儀式是程邵巖陪她一起參加的, 告別儀式上來了許多人,其中有他的親人,同事, 學生還有曾經醫治過的病人。李教授一生堅守崗位, 得到許多人的尊重。
離開之前, 李教授的兒子李澤凱過來找她, 他在身後喊她的名字。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他, 剛纔匆匆一眼,她很意外他能記得她。
“你是林曦吧?”原來還是不夠肯定,見她點了點頭, 他才繼續道,“我聽爸爸提起過你, 你是爸爸的最後一個學生, 爸爸說你聰明好學而且也十分認真。”
“啊?”林曦有些抓不住他話中的中心思想。
李澤凱摸摸後腦勺又繼續說, “我不能夠學醫一直都是爸爸的一個遺憾,謝謝你能夠成爲他的好學生。”男人的眼裡閃爍着溫潤的光芒, 跟她講這些話也許只是因爲他們擁有對同一個人的記憶,他們心裡敬愛着同一個人。
雨刮器將窗面上的雨水刮向兩邊,蜿蜒流淌,正在往兩邊倒退的行道樹,如時光穿梭交錯的斑駁記憶。可時光卻永無倒退的可能, 正如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
“過幾天我帶去你還有念念去看看爸媽。”程邵巖在遇上紅燈停車時提了一句。
“嗯。”林曦沒有多說, 只聽話地點點頭。
去程家的那天是個週末, 春光明媚。程念一下車, 就被家裡的阿姨帶去後院放風箏。客廳裡, 程父坐在沙發上,程母正一心一意地在茶几旁泡茶, 林曦跟着程邵巖喊一聲爸媽,她原是站在他後面一小步,此刻下意識地往前靠了一點,與他並肩。程父應了一聲,面色溫和,倒是程母只忙活着她手裡的茶,一個個動作做得極其精細,修長的手指,靈活優雅,完全不去理會他們,連瞥都不瞥一眼,也杜絕了程邵巖暗中使眼色的可能。
兩個人呆呆地站着,氣氛難免有些尷尬,程父開口道,“過來坐吧,傻站着幹嘛?”
他們依舊站着沒動,只是程邵巖在身後握起她的手,他說,“爸,媽,我帶小曦,我們來跟你們道歉,怪我們年輕不懂事,希望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我們一般見識。”
“爸爸,媽媽,對不起。”該說的話都叫程邵巖給說去了,林曦只能跟着道了聲歉,又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程父看了眼依舊不動聲色的程母,玩笑道,“坐吧,不是逢年過節的,不用行這麼大的禮。”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過去的事情過去就算了,以後都不要再提,家和萬事興。”
程邵巖牽着林曦的手,將她拉到沙發上坐下,林曦知道程邵巖今天肯帶他來,定是早已解決了大部分矛盾,但程母依舊不理她們,想必還是氣不過,大家一時無話可說,客廳裡的氣氛難免詭異,讓她有一種如坐鍼氈的感覺,她沒想到打破這一氣氛的竟是程念。
小姑娘許久沒有見到祖父祖母,在後院裡沒玩多久便歡快地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她張開手臂想讓奶奶抱,結果衝得太快,沒來得及剎車,將程母手裡的茶都灑了出來。程母也是一驚,愣了一下便開始上上下下得檢查小姑娘,“喲,寶貝兒,燙到沒有啊?”
小姑娘搖搖頭,“奶奶有沒有燙到?念念給你呼呼。”說着便在程母的懷裡撒起嬌來,還嘟着小嘴控訴起兩位老人,“爺爺奶奶是不是不喜歡念念了?念念在醫院裡面待了這麼久,爺爺奶奶都不來看我。”說着還脫掉頭上的毛呢軟帽將開刀的傷口亮出來給他們看,結了疤的傷口,長長的一道口子,在新長出不久的短髮裡依舊清晰分明。程母一見那傷口,哪裡還記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心一軟,差點就沾溼了眼眶。她跟程父一起跟小姑娘講了好一會兒話,纔想起她泡了一半的茶來,看了一眼林曦,道,“會泡茶吧,倒一杯給你爸爸。”
“啊?哎。”林曦愣了片刻纔在程邵巖的提示下點頭答應着起身。
晚餐是留在程家吃的,晚飯後程母讓林曦幫着去廚房收拾。她不擅家務,程母是知道的,所以以往不大會讓她做這些事情。雖覺得反常,她還是一口答應,乖乖地跟着婆婆進去,倒是程邵巖也死皮賴臉地蹭了上去,揚言他也要幫忙。程母毫不客氣地剜了他一眼,“你進來幹嘛?礙手礙腳。”
“出去吧。”林曦也暗中向他使了個眼色,將他趕了出去。
回到家中,將程念哄睡覺,程邵巖才問出心中疑問,“我媽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大事,叮囑一些日常瑣事,說念念剛動了大手術,要好好照看。”她將剛收進來的衣服摺疊整齊,放到櫥櫃裡,神色並無異常。
程邵巖簡單的應了一聲,林曦沒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她要去洗澡,卻被他攔住了。他牽了她的手在牀上坐下,神色鄭重,卻是久久不語,就這樣看着她,目光深邃,如一望無際的藍黑天際,看不到邊際才更加令人心慌。
“怎麼了?”她的嘴角擠出一點笑意,彷彿想要極力掩蓋住什麼,卻終究在要達到眼角前戛然中斷。
程邵巖說,“我們離婚吧。”他的聲音低沉卻溫和,明明是出自大提琴的和緩曲子,卻偏偏劃破寂靜的夜,擾了人的清夢。
這樣的話她也曾跟他提過,只是今天他們倆互換了角色,他講她聽,又是另外一番感受,她彷彿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又彷彿只是不理解他的話,喉嚨像是被堵住了,許久纔開口,卻成了質問的語氣,“你什麼意思啊?”
“你聽清楚了,林曦,我是說我同意離婚,”這次他沒有猶豫,“答應你的要求,讓念念跟着你。你們依舊住在這裡,我搬出去,離婚協議書我會讓張律師擬好了送過來。裡面涉及財產分配,我知道你不在意這些,但爲了念念,我希望你不要拒絕。”
“爲什麼?”這是一個俗氣的問題,當男方提出分手或者離婚,女方十有八九會這樣問,原來她也不能免俗。
“起初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以爲自己有能力讓你開心,給你幸福,但經過這幾年,我才明白原來我做不到,那個人不是我。小曦,”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聲音很輕很溫和,沒有任何目的,只爲喊她而喊她,頓了頓,他才繼續,“那天,你趴在我的肩上哭,你說你很想回到小時候,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比男生還要大膽些,翻牆爬樹樣樣都不落人後,無所顧忌,隨心所欲。”
記憶久經發酵,甘醇四溢,他的眼角竟出現淡淡笑意,“你並不虧欠我什麼,跟你和念念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很滿足。我希望你能同過去一樣開心,所以我不想再用這段婚姻困住你,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的手輕輕地拂過她披散在肩頭的直髮,從頭頂,到髮梢,熟悉的感覺,如耳鬢廝磨,“記不記得那天在天橋上你讓我不要不高興,其實啊,你開心,我不見得就會開心,但你不開心,我一定不會開心的。”
地板上淡淡的一個人影,是燈光下雙手抱膝的她,身邊的人已走了很久,雙手觸摸牀沿,絲毫溫度也感覺不到。夜風打着窗戶,偶爾是乒乓作響,心裡空空蕩蕩,彷彿是一雙無形的手,在那裡輕輕地掏了一下,就空出來一大塊來,偏偏腦袋還能高速運轉,迴盪着廚房裡程母跟她說的話。
“小曦,以前的事過去便過去了,我自然還是希望你和邵巖能夠好好地過日子。但倘若……”程母稍稍停頓了一下,聲音也有些低了下去,“你不知道,他對我還有他爸爸說跟你結婚,隱瞞念念的事情都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他從小在意的東西並不多,但對你卻是上了心的。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希望看到他傷心,倘若你不能夠全心待他……”
林曦有些手忙腳亂,開着水龍頭,將洗潔精往水池裡倒,碗筷碰撞的聲音凌亂而破碎,夾雜在水流的“嘩嘩”聲中。她沒有戴塑膠手套,雙手在放了洗潔精的水裡泡久了,有些微微的發紅起皺,她想也許她早就該跟李阿姨學着做些家務,如今也不至於這樣慌亂。她彷彿聽到程母嘆了口氣,“長痛不如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