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林曦又做夢了, 和曾經無數次一樣夢見了一座石橋,下面是靜靜流淌的小溪,與以往不同的是她沒有再夢見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 也沒有突如其來溺水的感覺。一切都十分平靜, 陽光灑在河面上, 閃着粼粼的金色的光。
第二天一早, 譚鬱凱開車送林曦和程念回家, 小姑娘跟他揮手道別,林曦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便牽着小姑娘的手往大門的方向走去。她過肩的直髮被風吹得飄揚起來,她的背影彷彿還是當初的樣子, 可她再也不會爲他停留。她說,如果再遇見喜歡的人, 能讓她知道你是在乎她的。他不曉得自己是否還有這份幸運遇見這樣一個人, 他只知道曾經的一個決定讓他的心裡留出一塊空白。就如那天他和念念在醫院裡拼的那張拼圖, 缺了一塊,再也找不回來, 就算將來再找到另一張同樣好看的拼圖,將它拼湊完整了,可當初那塊缺損的空白,那份遺憾只怕永遠無法填補。
林曦回到家之後才從李阿姨那裡得知程邵巖沒有回來過,她又打了電話給他, 這次他倒很爽快地接通了。
“有事嗎?”他問, 那語氣彷彿要拒人千里之外。
“有。”
“行, 你說。”他的聲音平靜, 但聽起來是那麼的不上心。她有些失落, 但還是暗壓着情緒說,“我要當面跟你說, 你在哪裡?我去找你。”他很爽快地回答她說自己正在北京,因爲驚訝,她的聲音也大了些,“你昨天還在發燒呢,你去北京幹嘛呀?你燒糊塗了。”
“跟一家公司談合作的事情,待會兒還有個會要開。”
“那你慢慢談吧,等你回來再說。”林曦聽不慣他這樣冷淡的聲音,“啪”一聲便掛了電話。
她心情不好,就連蔣公子給她獻殷勤,請她吃飯,她也總是有氣無力的。當然蔣公子無事獻殷勤,肯定是非奸即盜,林曦早就看出來了,他是想追許佳寧,想請她吃飯,又怕她覺得尷尬,這才找了她在一旁當個擺設。況且她這兩天像蔫了的小草,話也不多,只顧吃飯,是個瓦數不高的電燈泡,正稱了蔣公子的心。
蔣公子這人平時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但追起女孩子來還真是上了心的。要照着他以前的性子,看上一個女孩子,早就大捧大捧的玫瑰花往辦公室裡送了,還有什麼珠寶項鍊的拿來閃人眼睛。可這次他又細心,又耐心,大約是知道許佳寧不喜歡着一套,只管低調行事,怕太急了會嚇着她,就耐着性子與她從朋友做起。
林曦何曾見過蔣毅蔣公子這個樣子,內心本來就寥寥無幾的八卦因子也被激了起來,便在一天吃飯時,趁許佳寧去洗手間的空當低聲問他,“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上學那會兒就覬覦佳寧了?”說着她的語氣就帶了些調侃,“這些年她一直深藏在你心中,發酵成了女神的級別。”
這話雖聽着肉麻了些,但蔣公子竟然沉默了,還發出一聲類似惆悵的嘆息,把林曦冷得一個哆嗦,“你還是不是我認識的蔣公子啊,你不是臉皮比城牆厚嗎?那你當初喜歡她爲什麼不早說呢?”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後面那句話蔣公子沒有說出來,因爲他突然驚覺自己找錯了傾訴的對象。可林曦耳聰目明,早就明白了蔣公子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上學那會兒佳寧就心有所屬了?我怎麼不知道,那人是誰呀?”
“你跟她成天在一塊兒,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就是瞎說的,瞎說的。”蔣公子急忙打哈哈,又喊服務員添了幾個林曦愛吃的菜,溫飽才能思□□,她還沒有酒足飯飽,便將剛纔那茬放下了。蔣公子這才暗地裡抹了把汗,真叫一個險。
許佳寧終於決定休假一段時間,跟蔣公子一起去旅行。蔣公子守得雲開見月明,林曦原是挺爲他們倆高興的,可就在這之前,許佳寧做的一個手術出了點兒問題。當然這個時候,林曦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她託蔣公子買了三張最熱門的電影票,打算帶念念去看電影,剩下的一張票自然是留給程邵巖的。
結果打電話過去時,他還特不領情,“我現在還在北京,趕回來也來不及了,下次吧。”
“騙誰呢,我要不知道你回來了會跟你打電話嗎?”林曦一點兒情面也不留,當場就揭穿了他,“你一到機場,黎樂就打電話通知我了,反正我在醫院裡等你來接我,你今天要是不來的話,這輩子都不要來見我了,你自己看着辦吧。”她氣勢洶洶地掛了電話,當時說得太激動,這一冷靜下來,才驚覺自己好像似乎不經意間出賣了某人。
辦公室裡,看着領導嗖嗖放着利箭的眼神,黎樂端咖啡的手哆嗦地跟篩子似的,盤碰杯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她終於平安地將咖啡放到辦公桌上,大着膽子說了一句,“領導,您能不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嗎?怪滲人的。”
“叛徒。”程邵巖冷聲罵了一句,原是極普通的一句話,他們平時也不是沒有這樣開過玩笑,卻不想這一次黎樂不知吃錯什麼藥,奮起反抗,兩手叉腰說,“叛徒怎麼了,嫂子這次打了那麼多電話給你,算給足你面子了吧,你這麼吊着她算什麼意思。一點兒紳士風度都沒有,我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就這臭德行,還不懂得見好就收。”
“有你這麼跟老闆說話的嗎?”程邵巖將文件往桌上一甩,“砰”一聲巨響,成功嚇跑了黎樂一半魂魄,理智卻是迴歸了,忙堆上一副諂媚相,“我錯了,老闆。”
“出去吧。”程邵巖恢復神色平靜,揮揮手讓她出去,黎樂接到赦令,識相地滾了出去。
陽光從書的左邊慢慢移到書的右邊,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辦公室裡的人一個個離開,張姐走之前見林曦呆呆地坐在那裡,好奇地問了句,“怎麼還不走,平時不都急着回家看孩子嗎?”
“哦,”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還有一份醫囑要寫,你先回去吧。”
張姐應了一聲,說你也不要太晚了,就穿了外套拿了包出門了,可沒多久她又轉身回來了,蹙着眉神色慌張,“小曦啊,佳寧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啊?”林曦從椅子上站起來,心卻直往下掉,她現在最怕有人跟她說誰誰又出事了,她想這樣再來幾次,她的心臟一定會因承受不了負荷而停止跳動的。一路上只聽張姐對她說,“她做的這個手術風險本來就很大,當初是跟病人家屬說清楚的,可能會有後遺症,但病人家屬堅持做手術,也是簽了字的。現在病人眼睛看不見,他們非得說都是佳寧的責任。這本就不是醫療事故,可他們就是咬着不肯放,還找了人來鬧事。”
林曦和張姐趕到的時候,只見一羣人圍在樓梯口上來的走道里,醫生,護士,還有病患家屬亂成一團。病人家屬鬧得很厲害,聲音大,說出來的話又句句都不堪入耳。許佳寧就站在那堆人中間,被一箇中年婦人拉扯着白大褂,臉色蒼白卻沉默,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
林曦顧不得許多,想先把許佳寧解救出來纔是正事,便不管不顧地推開一衆人擠了進去。她喊了一聲“放開”,便一把抓着那中年婦人的手從許佳寧的外套上拿下來,然後牽了許佳寧就往外走。那些人哪裡就肯放她們走,一陣手忙腳亂的牽扯,林曦只管護着她,恨不得此時多出七手八腳來,不過一兩分鐘的時間她的手上就出現幾道血印子來,火辣辣得疼。
眼看着她們倆就要衝出包圍,幾個保安也上來了,林曦的精神稍一鬆懈,就聽到許佳寧一聲尖叫,然後肚子上便捱了重重的一記,不曉得是誰趁亂踹了她一腳。許佳寧對着她,嘴巴開開合合的,聲音由近極遠,又由遠極近,她彷彿聽不大清晰,只是本能得用雙手捂住了肚子,略略彎下了腰。
程邵巖一路磨蹭,趕到醫院之後就看到這樣一幕。保安來了,鬧事的頭走了,其他人也漸漸散去,許佳寧扶着林曦,拼命地在問林曦有沒有事,而林曦只捂着肚子搖頭。他走近,只見她臉色蒼白,額上還有冒着汗,將額發都浸溼了。
可她見到他的時候,眼裡似乎一下子亮了起來,嘴角甚至還帶了絲笑意,“你來了。”
他雖沒有看到剛纔的場面,但也覺出她的不對勁來,“你怎麼了?”他摸摸她的額頭,“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將他的手從額頭上拿下來,“沒事,但你要等我一下,電影票還在辦公室裡,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拿。”
她只往前走了兩步,便覺得肚子左側剛剛被踹的地方一陣絞痛,之後視線模糊,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只是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她彷彿聽到他在喊她的名字,她很想要跟他道歉,因爲她註定又一次放了他的鴿子,還浪費了三張電影票。
林曦醒過來,入眼是清晨晴好的陽光,從窗戶裡穿進來,照亮了病房的角角落落。她的肚子上依稀有些隱隱作痛,但比起當時已好了很多,她想要坐起來,動了動手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另一隻手握着,十指交握。那隻手的主人現在正坐在地上,靠着牀頭櫃閉着眼睛,他的頭髮長出來了,但是很短,下巴上還有青青的鬍渣,有些憔悴,不似平常那麼帥氣和瀟灑。但陽光灑在他一側臉龐上,顯得溫暖柔和。她又靜靜地躺下去,一隻手紋絲不動,彷彿害怕驚動了什麼?
程邵巖是被一雙眼睛硬生生給盯醒的,“醒了?”他的語氣像問早安一般,平淡而溫和,只見她乖巧地點了點頭,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表情讓他心情頗爲愉悅,但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他又蹙了眉,席地而坐一晚上,腿早就麻了,就像有千萬只小蟲從腳底往上鑽。
林曦十分貼心地往牀的另一邊挪了一點,讓出一半來給他休息,他也不客氣,掀開被子就躺了上來。
他輕輕摸了摸她的肚子,“還痛不痛?”痛倒是不大痛了,但她怕癢,一邊躲着他的手,一邊已經開始笑起來。他見她這個樣子,更加胡作非爲起來,原來還是關心她的傷口,如今倒明目張膽地撓起癢來,直鬧得她開口求饒。
他還是怕碰着她的傷口,手上停了動作,臉上卻也冷了下來,“你就這麼嚇唬我吧,你放我鴿子還少嗎?我不過讓你等了半個小時,你就敢跟我使苦肉計是吧。”他話語裡帶着威脅,但她卻聽出了幾分無奈。她與他面對面躺着,呼吸相聞,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裡的血絲,她知道他有多擔心她。她的手輕輕地滑過他的眉間,眼睛,鼻子,嘴脣,那是她最最熟悉最最親密的人,她在心裡輕輕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又讓你擔心了。”
但是那句話經林氏翻譯一過濾,出口便成了“誰讓你遲到的?我就是要給你點教訓,看你以後還敢遲到?”
“憑什麼你能失約,我就不能遲到,”程邵巖十分地委屈,“你讓我等你那麼久,你等我幾分鐘都不行,你這不是擺明了欺負我?”
林曦見程邵巖這副彆扭樣,心裡可高興了,還趁熱打鐵,“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這麼愛計較,我就欺負你怎麼了?”她在被子裡握住了他的手,聲音卻變得輕起來,似嘆息一般,“這個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肯讓我欺負,要是連你也不讓我欺負了,那我就……”她的氣息如溫暖的春風,噴在他的耳邊,柔柔的,癢癢的,這話林曦說得動容,程邵巖的心就算是塊冰,也被融得差不多了,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順着她的話柔聲問,“那你就怎樣?”
林曦眼珠子一轉,馬上由剛剛的柔情似水變成了心懷不軌,有恃無恐的,“嗯,反正離婚協議書還在我這兒,你簽了名的是吧?我記得上面還有一條說一旦協議生效,你的一半財產就歸我了。誒,你到底有多少家當,如果我簽了字,是不是就成富婆了?你到底……啊……”
“你敢。”程邵岩心裡真叫一個悔不當初,此時只好堵住了她的嘴。林曦完全沒有任何戒備,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爬上她的身,撬開她的嘴,讓她失去了反抗能力。
奈何程念同學一直在家中吵着要來看媽媽,程母帶着小姑娘打開病房的門,一時間還以爲自己走錯了地方。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見旁邊的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爸爸媽媽,嘴張得能吞下去一個雞蛋。程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小姑娘抱了出去,可她的聲音還是從病房門口傳了進來,“你們兩個注意點兒影響啊,這裡是醫院。”
林曦早就鑽進被窩一尺深的地方,待程母走遠後才鑽出來對着罪魁禍首拳打腳踢,“都是你,我以後怎麼見人啊?”
罪魁禍首隻當她是抓狂的小貓給他撓癢,發出一陣爽朗的笑。一如當年,她拿着書包在後面追,他騎着自行車,不快不慢,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又從未離開她的視線,風裡夾着他的笑聲,飄到她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