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裴度絕不是什麼不計後果,橫衝直撞的魯莽之人。
他應該是早就猜到昌平王手中的殺神面具並不是真的虎符,所以纔會去萬晉邊境,假傳天家的旨意,帶領黑甲騎抵禦北槐,最終一舉得勝。
江燼霜是這樣想的。
可是沒想到,裴度聽到她這樣說,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看向江燼霜的眼神也帶了幾分她看不懂的情緒。
“殿下,是兩回事。”
“兩回事?”江燼霜疑惑看他。
裴度薄脣緊抿,語氣沉雅:“即便微臣不知曉殺神面具是否爲虎符,即便昌平王手中有真的虎符傍身,微臣也會去白玉京的。”
江燼霜不解:“爲什麼?裴度,你是還有旁的底牌?”
裴度擡眸,看向江燼霜的眸光輕晃幾下,如同無言的辯解。
甚至於,江燼霜都不明白,裴度想要辯解些什麼。
“沒有底牌,”他啞聲,“因爲那是白玉京。”
她問他,爲什麼會不計後果地去萬晉邊境,若是昌平王當真有虎符,他這樣的行止無異於找死。
他說,因爲那是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她的白玉京。
江燼霜與裴度,又不太一樣。
江燼霜這個人,做大部分事的時候,都帶有很強的目的性與功利性。
如果這件事對她的謀劃無益,對日後的籌謀無益,她八成是不會去做的。
就像在裴度假傳天子聖旨出征這件事上。
江燼霜身處局中,所以並未考慮到裴度說的這一點。
但如果她超出這個局內,像裴度一樣只是一個旁觀者,意識到昌平王手中的殺神面具絕不會是虎符,那她一定會藉着天家的旨意,出征北槐。
這樣做會讓她贏得百姓的青睞與嘉獎,也會得到足厚的獎賞與封賜。
百利無一害。
但現實是,她並未想到殺神面具不是虎符,她就在此局當中,所以不可能去冒假傳聖旨的危險,去做這件事。
對她沒有半分益處。
在江燼霜看來,裴度這樣做沒什麼道理。
——或者說,沒什麼好處。
她不明白裴度爲什麼會這樣做。
他說,因爲那是白玉京。
所以呢?
白玉京又如何?
跟他有什麼關係呢?
江燼霜眨眨眼,後知後覺。
她這個人吧,雖然功利心強,但又有很強的反思能力。
所以,遇到她不理解的問題時,她倒不會悉數否定,強加判斷。
她會嘗試站在旁人的角度,來思考相同的一件事。
就如現在。
聽到裴度這樣說,江燼霜思索半晌。
終於,她輕笑一聲,微微擡眸,濃墨的眼中分辨不出情緒。
“所以裴度,你是在討好我嗎?”
——這是她想出來的答案。
他爲什麼會冒着假傳聖旨的風險,也要去萬晉邊境抵禦北槐。
他說,因爲那是白玉京。
——那是她的白玉京。
所以,裴度是在討好她咯?
江燼霜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別樣的情緒。
她只是擅長分析問題與答案,但這並不代表她能從中品出什麼感性的東西。
她這句話問出口時,也只是詢問的語氣。
裴度長睫輕顫。
他望着她,墨色的眸子中翻滾着晦暗不明的情緒。
許久。
久到日薄西山,久到月出雲雨,久到房間外亮起了燭火。
“是,江燼霜,”他緊了緊喉嚨,啞聲,“我在討好你。”
忽然,裴度莫名想起從前,他曾與文人對論:“君子死社稷,不可奴顏婢膝,討好諂媚。”
但是於她,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又不是對決辯論。
他又不要輸贏。
他端方筆挺地跪坐在書案前,擡眸看着椅子上高高在上的那位昭明公主。
“是,江燼霜,我在討好你。”
她確實很會總結概論。
以至於裴度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目的,被她說得精準簡潔。
江燼霜有些錯愕地挑眉,似乎沒想到裴度會應得這麼幹脆。
原本她還以爲,裴度會一副惱羞成怒的表情,嘴裡連說幾個“成何體統”,隨即趕她離開書房呢!
想象中的爭執沒有發生,反而讓江燼霜有些不自在了。
江燼霜輕笑一聲,看向裴度的眼神沒什麼情緒:“既是如此,那本宮確實應該代替白玉京的百姓,謝首輔大人一句。”
裴度抿脣,並未說話。
江燼霜嘴角的笑意消了幾分,又正了正神色:“那,關於裴大人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所求爲何,裴大人不如也跟本宮說說,如何?”
終於問到了最好奇的部分。
江燼霜微微歪頭,看向裴度的眼神滿是好奇。
“聽說,是與本宮有關。”
她也並未隱瞞,看向裴度的眼神是不加掩飾的好奇。
她真的很想知道,裴度到底求了什麼。
裴度睫毛輕動,他並未立即回答江燼霜的問題,只是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些被他堆迭羅放起來的公文上。
——自他離開京城去白玉京算起,大概半個月的時間,他手中積累了五百三十二份公文卷宗。
審看批閱,沒日沒夜,他用了兩日。
裴度並不是多麼好高騖遠之人,對自己雖說要求嚴苛,卻也遠不到不要命的程度。
——他只是想見她。
處理完公務,傷養好些了,便能見她。
昨日聽說她會來,所以他用了整晚的時間,批閱完所有公文卷宗。
他承認在衣着上費了些心思,就連今日書房中的檀香,也是特意換過的。
從黎明至傍晚。
她才披着晚霞進了問山閣。
他其實清楚,她對今日的會面並不重視。
或許只是茶飯之餘,因爲心中萌生了幾分好奇,所以才願意來問山閣,問一問他答案。
而他能夠仰仗的,也僅僅是她的那幾分好奇。
——和他的答案。
僅此而已。
“裴大人不說話,不會真如旁人所言,求了與本宮的婚事?”
見裴度不說話,江燼霜再次開口,雖然嘴角是笑着的,但眼中卻一片冰涼,沒有半分笑意。
裴度眸光微動。
他看向江燼霜,眼中帶着複雜的情緒:“若當真如此,殿下當如何?”
他這樣問她。
與賀爲京問她的問題一樣。
江燼霜並不明白,這個問題究竟有什麼意義,爲什麼一個兩個的都要這樣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