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宜中午剛一出家門,便遇上了福生。他一副無意的樣子嘆着氣,重提一番祁佑森生病的事,又裝着說是替他家少爺取那荷花傘來的,邊說邊直拿眼睛瞟燦宜,心裡千個菩薩萬個佛祖,把自己知道不知道的各路神仙都求了個遍。
“……唉,您看罷,我們少爺近來纔有些入了門路,不怎麼惦記逃學了,反倒生起病來了。好容易轉變了心性,這一下前幾日的所學不是全荒疏了麼……”
福生動起嘴皮子來是好手,三言兩語竟真把燦宜說的不忍心看他自己回去。她想了想,說道:“那麼下午下了學我自己把傘給他送去好了,也好探望他一下。”
這可是正中下懷,福生還爲要用多少法子纔可把寧小姐騙到祁府來在那裡爲難呢,聽見燦宜應下了,便高興起來,可算了了一樁極大的心事,因笑道:“既是這樣說,那我要代我家少爺謝謝寧姑娘了!我順路送您去學校罷。”
“不用了,我同朋友一路去的,謝謝你了,”想起什麼又說道:“只是怕要麻煩你下午來學校,我不知祁少爺家該怎麼走的。”
“哪裡哪裡,……”福生又客氣了半天,“下午我自然去等着您的。”再要送燦宜去學校,見她仍說不必麻煩,便也作罷,心裡卻樂開了花,屁顛着一路回了府去稟告他少爺。
下了課,路謙添轉身笑道:“燦宜,我送你回家。”
“不了,”燦宜搖了搖頭,把傘拿了出來,道:“喏,要給祁少爺送傘去,況且聽福生說他因爲前些天的一點緣故生了病,我想去看看他。”
“佑森?”路謙添見燦宜也知道祁佑森生病的事,加之聽來話裡略微有些自己不知的情況,頗覺得吃驚,便問道:“……你這傘是怎麼回事?”
“是他借給雲宛的,雲宛因爲同他不熟,又覺得我們是同班,所以讓我帶給他的,可是那天偏偏他又沒有來上學,所以在我這裡放了許多天。後來我才知道是他因爲……”待要脫口而出的“等我”二字,看了看面前少年的表情,又咽了下去,改口道:“……因爲着了涼,生病了的。”
“那我帶去給他好了……”少年別過臉,伸了手出來。
燦宜見他在自己眼前攤開手掌,擡頭又看見他一臉哀怨,便“撲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給燦宜一笑,少年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你緊張什麼?”燦宜偏着頭問他,面孔上仍然散着一片笑意。
“……我緊張什麼了,”路謙添越發侷促了,“……不過是覺得大冷天,你若單爲着一把傘,不如我帶了去給他……”
“我若爲着去探病的呢?”燦宜也開起玩笑來。
“……不過是偶感風寒,別人也就罷了,我還不知道佑森這小子麼……”自己既是已經明瞭了祁佑森對燦宜的心意,怎麼能眼睜睜看着他在燦宜身上施展手段的。若真論起討女孩子歡心來,誰比得了祁佑森的,那是他的天分。越想越無奈,如今只盼他同先時一樣,不過是一時興起,過兩天仍舊體貼喬思蘇去纔是。
路謙添還站在那裡悶着的功夫,燦宜已經朝他笑道:“我走了。”
過了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追上燦宜,喘着氣道:“我同你一起去……”
福生在門口等了半天,剛見着燦宜的影子,就咧開嘴笑起來,再一見旁邊的路謙添,登時閉了嘴,走上前笑道:“路少爺好!”又扭頭看了看燦宜,湊過去小聲道:“……寧小姐……車在那邊……”
“不用了,”燦宜還沒答話,路謙添扳過福生的肩膀,把他往校門外面推了幾步,笑着說道:“我正要去看看佑森的,這小子在家不務正業,寧小姐搭我的車過去就好。”
福生一聽,失望就不用說了,生生的搞砸了他少爺一樁好事,還不敢把原委透露給路謙添,待想要勸阻他“路少爺明後天再去探望我們少爺也可的”,無奈就是開不了口,只好眼睜睜看着燦宜上了少年的車。想趕快回家報個信,讓祁佑森別瞎準備了,然而又不好超了路少爺的車,只好跟在他們後面慢慢蹭着,好容易到了家。
福生可算自始至終一副愁眉苦臉了,路謙添敲開祁佑森房門的時候,他看也不敢往裡看,還不知他家少爺一下午準備成什麼樣了呢。
且說路謙添想了一路,料定了他這打小的玩伴花樣繁多,便故意輕輕敲了敲門,等聽見裡面突然不停的咳嗽起來,自己先笑開了。於是沒等祁佑森消停下來,就先推開了門。
祁佑森實在已無大礙,在家待着本來也是爲的燦宜來探病,如今她果真來了,這病情自然要顯得嚴重些。因此一聽見敲門聲便使勁的咳嗽,別人已經站在門口看着他了,他還渾然不知,坐在書桌前躬下身賣力的演繹起來。待他擡起頭來的時候,已是滿臉漲的通紅,額頭上都青筋分明,逼真的幾乎要流下汗水和眼淚來。
“……祁少爺……”燦宜給他嚇了一跳,並不知道他是裝成這樣,真關懷起來。
祁佑森盡情發揮了一番,原本看見燦宜的表情後一心得意,哪知一轉眼就瞥見路謙添在門邊咬着嘴脣衝着他笑。再一看,福生滿臉苦悶,窩在一邊擠眉弄眼的,便知道自己出了洋相。
燦宜只管進了屋,把傘放在一邊,從圓桌上倒了一杯水端過來,送到祁佑森面前。
躊躇了半天,說了一句:“……對不起了……”
“……沒……沒什麼……”祁佑森哪還有心情沾沾自喜,接過水不好意思的喝了一口。
路謙添聽見燦宜說“對不起”,雖不知發生過什麼緣故,但見眼前的情景,祁佑森這場感冒一定與她相干了,於是也不再笑,走進屋裡在一邊坐下來。
“……怎麼越來越重了呢?”幫祁佑森圓謊,才刻意問了句。 wWW ▲tt kan ▲¢〇
“……也沒……偶爾還會咳嗽罷了……”祁佑森仍舊很不好意思,看了看燦宜,站起身搬了一張凳子過來,衝她尷尬的笑了笑,道:“坐下罷。”
三個人在這屋裡坐着,兩位少年均是各懷心事,一個盡是揣測這“對不起”三個字裡的故事,另一個認定自己出了醜,沒好意思的,加上燦宜本來話也不多,不過就是關心一番祁佑森的身體,又說了些別的,也不再開口,因而反倒冷了場。
坐了不多時,路謙添和燦宜便起身告辭了。
祁佑森送了他們出去,懊悔自己裝病也裝的不像,滿心只想着次日趕快上學去。
倒不是他裝得不像,該信的仍舊是被他矇住了,只是怨不得旁觀者熟知內情罷了。
臘月二十學校裡就放了冬假。這一段時間以來路謙添、祁佑森加上燦宜三個人在一個班裡有說有笑的頗算愉快,也因着燦宜同路謙添的親近而使得她同祁佑森之間亦不知不覺親近了起來,譬如彼此不再相互稱呼“祁少爺”“寧小姐”了,而是直呼其名。
因爲其實對燦宜來說,直接喊祁佑森的名字遠比直接管另一個人叫 “謙添”來得容易。
放假之後,路謙添只得空藉口拜訪寧逸白見了燦宜一次,其餘全是陪他父親出席各種場合,做些社交學習。二十八這天的時候,他父親路莞之突然把他叫了書房裡來。
“父親。”路謙添敲了敲門,走進去。
“你坐下。”路莞之招呼兒子到沙發前,自己先坐下,點了暖玉嘴的菸斗,笑起來。
“什麼事?”少年在對面坐下來。
“年後你喬伯父要去南方辦些事情,提議帶你出門去歷練歷練,我是極贊同的,先沒告訴你,如今行李之類你母親已經吩咐人基本打點妥當了,過了年,初三四的時候就出發,你跟着出去開開眼界,見識一番世面自然是好的。”
“可是父親……”突然聽說這事,少年一改往日脾性,反而急了起來:“……我並沒有這種計劃。”
“誒,”路莞之擡手磕一磕菸斗,“所以我提前了幾天告訴你,原本想過年的時候再說,還怕你準備不過來。計劃總是不如變化快,這是難得的機會,思蘇女孩子家的都願意出門去見識見識,你又怎麼好靦腆的。”
“可這不是靦腆。”
“不必說了,就去二十幾天的功夫,一個月都不到你就這樣,往後如何成年在外面闖蕩呢,要志在四方。”
少年沉了心,如果擱在以前,即便他千萬個不願意,只要他父親說了,他也必定是馬上回房收拾,說幾時出發絕不耽擱一刻的,然而如今,說不上自己性格上有了多大的改變,只是不願意再違着心的順從別人的意願了。半晌,說道:“……父親,我不想去。”
“混賬,”路莞之也有了幾分火氣,“怎麼去學校呆了幾日毛病也多了起來,整日介混在家裡不出去見識見識能成什麼大作爲,莫非學校裡淨是些不思進取坐井觀天之輩!你不必說了,過了年先跟着你喬伯父出門去,回來也不必入學,我看仍是在家才學得些道理。”
“父親!”出門的事也就罷了,怎麼連去公讀也成了錯誤。
“我還有事,你竟去罷。”路莞之起身回到書桌前坐下,攤開份公文查閱起來,不預備再多開口。
“父親!去學校又怎麼不對了?在家裡纔是坐井觀天!去學校有家裡學不到的好處……”
“還有家裡學不到的毛病!”路莞之摔下手裡的文件,真動了脾氣,“你以前可曾這樣跟我頂過嘴不曾!淨學回來一身無理取鬧的淘氣,還狡辯,讓你出個門你也不願意,若這樣縱容你下去,可見以後沒什麼大的出息了!”
少年已是壓了一肚的火氣,再說不出別的話來,站了半天,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只好回身出了房門。
從來他父親安排他做什麼事情都不會問一問他自己的意見,不問他願不願意爲之,一心關注他是否做得出色。他自己所中意的事情與他父親之所好本來也不在一個方向,過去壓抑着心情完成的那些作業之所以做的合了父親的心意,是因爲他心裡總歸期望着到了某個時刻,他父親滿意他所有的作爲的時候,會獎勵他在選擇人生時率性而爲的權利。然而他的努力並沒有成爲他達到那遙不可及的頂樓的階梯,而是作了這高塔的牆圍。他並非踩着自己鑄成的臺階一級一級接近着終點,而是站在原地,仰望着終點一天比一天更高。
良久以來積累的壓抑感,被時間催化成反叛。
他父親從不會考慮他的感受。
“父親,我會去南方,”已經出了門的少年又轉過身,走回到門邊,忍下掙扎,半晌,道:“只要你答應我今後仍舊可以去學校讀書。”
少年酸楚的語氣裡,看見他父親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算是默認了他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