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在廣袤而陌生的介質中遇見了你,此後漫長的時光演變成美好的形狀。
一如手指間點住那些安靜鋪展的絢爛細紋,它們在氤氳的光線中醒來,沿着曲折的紋路最終蔓延到無法辨認的角度,就恣意成暗淡的花。
那枚木雕,路謙添認真劃刻,費了五日光景,手指尖上累了錯疊的傷口,好容易才做成了形狀,倒也細緻。他在自己房間裡兀自端詳着,轉眼見喬思蘇擡手在門上一敲,款款近前來。
“照片洗了兩份,上午送來了,”她把手裡的信封往前一遞,道:“讓我瞧瞧你那一份洗的怎樣。”
路謙添順手把桃花放進口袋,在桌上翻找照片,手邊摞的報紙同雜誌翻遍了也沒找見,低頭卻把“寧燦宜”三個字映進眼睛裡。他還沒搞清楚怎麼一回事,門口晃過來一個丫頭的影子,進來點了頭道:“少爺好,少爺早上吩咐的東西已經寄出去了,並按少爺的話重寫了信封的。”
她這一番報告,頓時促緊了路謙添的眉頭,連忙問道:“……你把什麼寄出去了?!”
“按少爺吩咐,寄了信……”
“那這是什麼?!”丫頭話沒說完,少年“啪”的抽了一邊的信封出來,上前一步擡手直送到她眼前。
丫頭定睛一看,登時沒了表情,連忙道:“我……我是說過要把小信封裝進去的……信是阿伶寄的呀……”
喬思蘇側臉一瞧,見了信封上的頭臉兒,氣不打一處來,便跟上前道:“……你寄給她做什麼……?什麼話出門在外還要這樣念念不忘的,回去以後不能說,偏要現在特寫一封信去……”
路謙添給這意料之外的一出打亂了心思,信沒寄出去先罷了,拿不準的是照片,倘或真把照片錯寄了,那要燦宜怎麼想,千里傳音,傳來卻是他同別人的留影。於是也顧不得喬思蘇問不問什麼,一掃往日溫和麪孔,高聲直道:“去把那個阿伶叫來,我自己問……”
丫頭辦事不利,見少年生氣起來,趕緊下樓去找阿伶。
路謙添就要跟着下樓去了,被喬思蘇一把握住手腕:“……我問你呢,你有多少話重要到……”
時機不合,她心情不好,他心情更不好,便乾脆甩開手,皺了眉正色道:“是,有很多話!”
且說祁佑森近來在燦宜面前的時候,反而靦腆起來,全然不見以往的神采,性子收斂多分。
眼下他正同福生在街上晃着,老遠瞥見以前略有交情的一位小姐,便掉頭鑽進一邊的鋪子裡去。福生正要迎上去同人家打招呼的,轉臉不見了他少爺,定睛一瞧,也就跟進店裡去,一臉涎笑的湊上前道:“……少爺,前邊那不是吳小姐?”
“是她。”進的是綢緞莊,祁佑森漫不經心的翻着手邊的料子。
福生開起玩笑:“您也不去打聲招呼……”
“平白無故打什麼招……”
他話還沒說完,那位吳小姐卻早早瞄見他主僕二人,於是也隨着進了這店裡,窈窕站在門口笑道:“瞧,我當是誰,這不是祁少?”
祁佑森同福生聞言回身一瞧,見這位小姐周身裹在藕合蜜的旗袍裡,小臂上搭了件大衣,手腕上掛着個小巧玲瓏的緞面拎包,笑吟吟望着他們。如今他自己是早不見了先時那分拈花惹草的興致的,因此隨意的一笑道:“……我當是誰,這不是吳小姐。”
“祁少給誰挑料子呢?也不知是喬小姐,也不知是路小姐?再或者又是別家哪位小姐?”她語氣親暱,一口一個“祁少”,又句句揶揄,大有刻意親近的意思。
“隨便瞧瞧。”祁佑森仍是略略笑道。
“你看,你隨便一瞧,不知又要瞧多少銀兩出去……”這位吳小姐彷彿一點不覺自己逾越禮數管的太寬,玩笑話講過了頭,然而憑她同祁佑森的那點子交情,着實也還到不了隨她所欲點評他的地步。祁佑森還沒開口,她便又笑吟吟道:“祁少揮金如土,並不把這些個小錢放在眼裡的不是?不知今兒個又要討誰的喜歡了。”
這話聽來着實惹人反感,福生先在一邊皺了眉頭,總覺得把他家少爺說的太不堪了些。站在他的角度上,他少爺並不是徹頭徹尾不務正業的浪蕩公子哥兒,至少仗義又正直,而且真心當兄弟待他。正準備要回她兩句,祁佑森卻不氣不惱的,反而換顏作以往的神色,斜揚着眉頭,扯了嘴角笑道:“這不,討你的喜歡呢。”
他是斜睨着眼,笑意凌人的英氣少年,單肘撐了櫃檯,歪歪的靠着半邊身子,側臉同掌櫃道:“隨她喜歡,挑兩塊上好的料子,把單子送去祁府,就說少爺的帳。”
吳小姐飛紅了臉近前來,打着顫兒笑道:“……我哪裡是這個意思了,不過是許久不見,問個好罷了……”
福生聽了在一邊撇撇嘴,祁佑森仍舊挑了眉笑着擺一擺手:“我也沒什麼別的意思,也不過是許久不見,問個好,”說完略低一低頭,湊上前的時候卻語氣卻跟着減了熱度,在她耳邊道:“你千萬別多心。”
他“千萬”兩個字吐的清楚,雖是低聲,福生在一邊聽見,咬住嘴脣纔沒笑開。吳小姐會意過來,擰了眉頭。
等出了店門,福生先哈哈笑起來,學人家小姐道:“‘祁少’,你看你隨便一瞧,又瞧了多少銀兩出去……”
祁佑森無奈的皺一皺眉:“原爲懶怠攀談才躲她,誰知她反倒跟來的,今後還是同這些大小姐們劃劃清楚界限爲妙……”
“怕什麼,”福生笑道:“我們倒要躲她們!難不成個個都這樣的!”
“不是這話,”祁佑森搖一搖頭,嘆口氣:“總覺得見了她們便想起自己的不好處,見多了更加覺得處處不好了。倘若我對誰都是以前的脾氣,這樣下去,越發配不上……”
他講到這裡便不再說下去,福生腦筋快,也知道他是“配不上燦宜”的意思,也不再玩笑,只道:“少爺現在,完全不像以往,放心罷。”
他倆一路踱回家裡去,祁佑森進了房間,敲門進來一個丫頭,容貌清秀名喚蓮音,站在門邊甜笑道:“少爺可是回來了,才安府裡三少爺來了好幾遍電話的。”
“安澤?”祁佑森擡手把一隻茶杯翻過來,端起桌上的茶壺隨便斟了一杯就要喝。
“看喝了冷茶鬧腸胃!”蓮音趕緊迎上來,搶了茶杯下來,一面換水新沏,一面道:“說幾遍也不聽,趕明兒再胃疼起來,又叫夫人白訓我們一場。不說想着我們的好處罷,如何也該體諒體諒我們這一番用心,天天苦口婆心的勸,真真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別人跟了主子後面討好些體面,我們倒淨是賺上頭的臉子了。”
祁佑森聽了拍着手笑道:“真真我們音姐兒好口才,罷,罷,你是主子,我今後再不得罪姐姐們的,免得個個惱我,都恨不得快找個好婆家離了我們府上不是?”
蓮音把頭一遍的茶盛了一杯,往門外迴廊地上一泚,咬着牙笑道:“少爺整日介拿我們說笑,見了別家小姐也還是這副脾性,往後一歲大似一歲的,也該知道收斂收斂,也沒見日後當着少奶也這麼由着性兒的玩笑。那些個小姐們也是,倒也越了性兒的不知道矜持……”
這一席話正中祁佑森下懷,他長這麼大,近來才終於有些反省的意思。
蓮音說完擡眼瞧一瞧,見祁佑森窩在一邊不說話,也不知是厭煩還是當真聽了進去,便把新茶端到他眼前去,仍舊笑道:“再不喝當心又冷了,”他接過杯子,訕訕的喝了兩口,蓮音又道:“可是又忘了!才說到安少的,他好幾遍的催,叫我們回你,年十六的時候同安家二少、徐家兩位少爺、顧家、白家的還有那端木家新近熟絡上的少爺開個飯局,他做東。”
祁佑森一聽,登時來了興致,仰頭一口喝乾淨茶水,扯開嘴笑道:“那可有些個熱鬧了!”
“可不是,”蓮音接了杯子來,轉過身又去倒一杯,“還有好的呢,他說了,叫你務必帶個女伴來,別家少爺成雙成對早就安排好了的,叫你隨便找一位同行,只別到時候落了單就行了。”
她說完遞了杯子來,祁佑森擺一擺手道:“安老三這小子,淨是些餿主意,他又不是不知道思蘇出門去了,叫我哪裡找女伴去!只怕他自己新近有了朋友,非得帶來炫耀一番,才提這話。”
“我也是這麼說,”蓮音自己喝了茶,把杯子放在桌上,撿了只凳子坐下來,笑道:“他說是圖個氛圍,又是什麼格調的,講了一車的話,臨了還囑咐說要女伴們都穿旗袍去,爲的是大節下的也凸顯凸顯中國情調。”
“扯哪門子的中國情調,”祁佑森朗聲笑起來,“我還不知道他,就他那一點半點的文化造詣,比我還不如,還情調!多半也還是爲了凸顯一番他那位的身材纔是真話,看來他還真有信心,莫不是這次結交了什麼厲害人物?”
蓮音一聽,也撐不住笑起來道:“要我說你們這幾位,真真是閒得發慌,整日研討別人的朋友,也真算做出學問來了,只虧沒有這一門審美課,不然你們個個都必得是美學大師了!也沒見人家路少爺像你們是的……”
“大師?這怎麼敢當,”祁佑森嬉皮笑臉的跟道:“你以爲謙添就不這樣的?那可未必,只是伯父太嚴厲……”
“罷了,”蓮音撇撇嘴道:“咱們老爺不是一樣嚴厲?我也沒見你自覺收斂,也作一篇好文章,或是畫一幅好畫兒出來的。”
再跟祁佑森玩笑片刻,因她還有別的活,便道:“我也沒那們些功夫陪你這裡玩笑了,若真如你猜的那樣,那你趁早遂了人家安少的願,即是喬小姐不在,也不必非得她那麼好的人品,將就挑一位姑娘小姐的,好模好樣兒的就行了,帶了去大家說說話兒熱鬧熱鬧,回來也別真就糾纏起來,仍是各自珍重纔好。”
祁佑森撇了嘴,搖着頭笑一笑:“好姐姐,我知道了,你趕快忙去罷!”
蓮音便抽身出了房門去,末了又回來補充道:“也別模樣兒太好的,倒折了人家安少的面子……”
祁佑森使勁一點頭,她才放了心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