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夜色闌珊。
香港警察例行公事般按着酒店入住客人的門牌號碼,一一做了問詢,進行筆錄。明鏡提出,這家酒店不安全,她會很快離開。
警察臨登門時,經理已經介紹過明鏡的特殊身份了。小警察看了她的護照後,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香港其實很安全……對於真正的中國人來說。”這是間接罵明鏡是“漢奸”家屬。
明鏡像胸口捱了一記“窩心拳”,鐵青着一張臉,冷冰冰地“送”走了小警官。
明臺早醒了,頭倚在綿枕上,嚷着肚子餓了,嚮明鏡要吃的。
明鏡給明臺換了一身嶄新的手工湘繡中式褂子和褂褲,說帶明臺去吃酒,明臺出奇地聽話和安靜,由着明鏡給自己剪了頭髮,梳了一個油頭粉面裝。
明鏡的汽車停在酒店門口,接受警察盤查。人一看見車裡坐着錦衣玉食般的綿綢寶寶少爺和氣度不凡的小姐,立即予以放行。
姐弟二人出門後,先去了趟百貨公司,明鏡給明臺選了衣服、領帶、皮鞋。明臺按着戴笠和王天風的尺碼各包裝了一套西服,說是回學校送給班主任和導師。
然後,他們去百德新街的一家豪華餐廳大快朵頤。晚上九點鐘左右,驅車到電影院,看了一場顧蘭君主演的電影《貂蟬》。
曲終人散。
黑夜底,寒風冷氣森森地在長街上回旋,明鏡、明臺走在落葉蕭蕭的馬路上,港大的門口隱約可見了。一輛黑色的汽車像一隻小爬蟲緩緩地跟着兩姐弟的步伐,不疾不徐,無聲無息。
明鏡和明臺站在十字街心。
一陣悽婉哀傷的粵曲從街心燈下一把殘破的二胡中破繭而出,一個衰老的盲人用一雙略爲顫抖的手熟練地拉着“下西歧”樂譜,扯着破鑼嗓子嘶啞地唱着。
“烽煙何日靖,待把敵人盡掃清,卿你奮起請纓,粉骨亡身亦最應……”
“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當心。跟同學相處,要懂得謙讓,對老師要尊重。記得常寫信,讀書很辛苦,注意勞逸結合。缺錢了就給家裡打電話。學校用水不方便,可以一個禮拜去住一次酒店,洗洗澡,要記得剪頭哦。頭髮長了容易髒。勤換洗臉毛巾,毛巾不乾淨了,眼睛容易發炎。”明鏡在一個勁地囑咐。
“嗯。”明臺一邊吱聲,一邊頑皮地使勁點頭。
“姐姐明天還要去一趟匯豐銀行,處理一下手中的業務。明天晚上,姐姐就飛回上海了,你功課忙,就不要來送了。”
明臺瞬間靜了下來。他雙手插進褲兜裡,把頭依靠在明鏡的肩上。
“怎麼了?”明鏡問。
“我捨不得姐姐。”這是真心話。
一句話把明鏡隱藏在心坎上的眼淚給引了出來,落在眼眶裡,打了個轉。明鏡終究是明鏡,她忍住了,讓打了轉的淚吞回肚裡去。
“你是男孩子,要學會凝重和穩健。”
明臺不吭聲,只點點頭。
“現在戰事吃緊,說不定什麼時候戰火就會蔓延到這裡,要懂得保護好自己。”
提到戰事,明鏡黯然神傷。
街燈下,那把破二胡“堅強”地從破音中掙扎出來,重新跳進明鏡、明臺的耳膜。
盲人唱着:“他日沙場戰死,自育無上光榮。娥眉且作英雌去,莫謂紅顏責任輕,起救危亡,當令同胞欽敬。”
“戰爭,其實是世界上最殘酷的罪惡!姐姐唯一的希望,就是讓你遠離戰爭,遠離罪惡。”
明臺不做聲,把頭低下去。
“答應姐姐,好好讀書,好好生活。”
明臺擡起頭來,眼睛裡透着溫暖的笑意。他想,算是答應了吧。
粵曲繼續,“光榮何價卿知否,看來不止值連城,灑將熱血亦要把國運重興。嬌聽罷,色舞眉飛,願改初衷,決把襟懷抱定。”
明鏡走到街燈下,掏出數枚港幣放進盲人擱在身邊的破瓷杯裡。硬幣落杯,盲人的氣勢更足了,二胡拉得愈加“慘不忍聽”。
“佢臨崖勒馬,真不愧冰雪聰明。又遭以往癡迷今遽醒。昔年韻事己忘情。要爲民族爭光,要爲國家復仇,願你早把倭奴掃淨。”
明鏡昂着頭,看着茫茫黑夜。
“天不早了,姐姐也該走了。”明鏡朝後面招了招手,司機立馬將車開了過來。司機下車,從車裡取出兩大件包裝好的袋子,裡面全是明鏡買給明臺的東西。
司機把兩個大袋子遞給明臺,明臺拎着沉甸甸的禮物,跟姐姐說:“再會。”
姐弟二人在夜風中擁抱。
明鏡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司機開始發動汽車。明鏡想了想,她緩緩搖下車窗玻璃,明臺就站在她的眼前。
“明臺。”
“嗯?”
“過去的事情忘了吧。”
明臺一愣,一陣奇寒席捲而來,從指尖戳到心尖。
“姐姐……”明臺手中的包“齊刷刷”落了地。他猛然想起今天下午自己的夢境,恍然醒悟。
明鏡搖起車窗玻璃。明臺拍打着車窗,順風跑着,他說:“姐,我不是故意的……姐姐……”
明鏡吩咐司機:“不要停。”她知道,自己一旦停下,明臺會抱着自己足足哭上一整晚。
“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明臺哽咽起來,他帶着委屈、含着內疚喊着姐姐,跑了一程,他不再跑了,他了解明鏡,正如明鏡瞭解自己。
夜色沉沉的街上,落下明臺孤零零的背影,他的淚在風中飛。
“……他日凱旋歌奏,顯威名。”破二胡,以強悍無比的破音結束了“無上光榮”的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