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風心臟病突發而亡,是所有人始料不及的。死亡把一切計謀、恥辱、沉淪、背叛都一口吞噬進去了。
喪鐘正式被敲響了。
“王天風死了。”阿誠衝進了明樓的辦公室。
明樓半閉着眼睛,一下就睜開了,他雙目圓睜,問:“怎麼死的?”
“被、被——”阿誠瞬間恢復了常態,他關緊了門,走到明樓的身邊,說,“被、小少爺當場罵死!”
啪的一聲,一支紅色的鉛筆被明樓掰成兩半。
“先生,先生息怒。”阿誠說,“小少爺也不想的。王天風是因爲過於激動,突發心臟病猝死。”
明樓的腦海裡宛如千條潛流急奔,對於突發事件的應急方案,他做了很多種,包括明臺跟王天風“狗咬狗”的局面,他都設定了解釦和脫扣,唯獨沒有想到王天風居然被罵死了。
這是失算的一着。
但是,失算中是老天賜予的良機,坐實了王天風的叛徒的“名分”,彷彿一個“誘敵深入”的陷阱。
明樓用斷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三條不連貫的線,一條實線、一條虛線、一條粗線。
一條實線斷了,落了空,第二條線是虛的,命懸一線,第三條是粗線,必須有新的生機出現,否則……阿誠懂了。
“我去找樑處。”
“阿誠,不要急,要讓他急,還有,記着……”
“量才使器。”阿誠答。
明樓頷首,揮手示意他去。
明樓站在辦公室的玻璃窗下,他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很厭惡自己。他從來沒有如此厭惡自己,從來沒有。
清晨的曙光投射到玻璃上,琉璃彩虹般的光圈發散在明樓的髮梢上,他的眼鏡片反射出一個金色的亮點。光亮在他的背後。
明樓深知,真相也在他的背後。
堅持住,無論怎樣苦難。咬牙熬住,無論怎樣痛苦。再噁心自己,也要保護好自己,因爲責任重大,光明就在黑暗的背後,他期待能“驀然回首”。
門被敲響了。
“進。”明樓語氣平靜。
女秘書推門而入,她面色倉皇地說:“明長官,日本特高科課長岡田芳政來了。”
“知道了。”明樓說,“他是我和周先生請來的客人,我親自去迎接他,把貴賓室的門打開,泡好茶。”他一面說,一面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是,明長官。”女秘書的氣色略有好轉,趕緊跟上。
邁爾西愛路一家幽雅的小茶樓裡。
茶樓分上下兩層,樓下有評彈說唱,琵琶絃聲如玉珠入耳,琴韻悠揚。有看客一邊喝茶一邊聽曲。樓上掛有竹簾,包間很是幽閉,而且樓上可見樓下,清晰明瞭。
明鏡獨自走上樓,有人迎接。
“您好,客人正在等您。”一名清俊的服務員替明鏡掀開竹簾,引明鏡直入包間。明鏡看見了董巖和另一名中年客人。
“明董事長,您來了。”董巖站起來招呼。黎叔跟着他站起來。
“你們久等了。”明鏡說。
董巖走到門口,小心吩咐那名服務員,服務員點頭,將包間的門守住。董巖走回包間,他走到明鏡和黎叔面前,笑着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一位就是爲我黨工作,常年提供地下經費的紅色資本家,明鏡同志。”
明鏡對他們微微一笑。
“這一位是上海地下黨‘鋤奸’小組的組長黎叔。”
“您好,明鏡同志。”黎叔與明鏡握手,他說,“久仰大名,在香港的時候,我去銅鑼灣取過您的貨。只不過,我們當時是分頭行事,沒有見面。”
“您好,黎叔。”明鏡說。
董巖移動竹椅,請二人同坐。
明鏡坐下,多看了黎叔兩眼,總覺得面善,眉目間似曾相識,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和熟悉感,到底在哪裡見過?一時半會她也想不起來。
董巖替明鏡泡好一杯茶,雙手遞了過去。明鏡雙手接了,謝了一聲。
“明鏡同志,我非常抱歉在這個時候……”董巖的話略作停頓,接着說,“在這個關鍵時刻纔對您說一些有關您家庭的真實情況。”
明鏡的眼光直視着董巖,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大弟怎麼了?”
“是您家裡的小弟。”黎叔插了一句話。
明鏡心裡咯噔一下,有些侷促不安。“我家小弟還是個孩子。”她突然間冒出這一句話來,分明是心慌了,“他怎麼了?”
“您聽我說。”黎叔接過了話題,說,“明臺同志……”
明鏡的眼睛睜得溜圓,放射出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她的心怦怦直跳,嘴角嚅動了一下,險些就要將“荒誕”兩個字說出口。
“明臺同志,他很優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戰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時候加入了‘軍統’訓練班。”
明鏡的耳朵一片轟鳴,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不知所以。從未有過的被矇騙的感覺涌上心尖。
董巖和黎叔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
房間裡鴉雀無聲。明鏡沉默了半晌,她雙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臉朝竹簾外,看了看樓下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說了一句:“我要知道你們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經歷。”
黎叔說:“我們是通過一條極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經歷,也許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還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實。我們只能從曾經發生過的事情講述他的故事。”
正如黎叔自己所言,他口述的明臺是從香港開始的。他從明臺與自己在香港交手,談到爆破“櫻花號”專列,以及明臺的赫赫戰功。再談到明臺在上海銀行救了董巖,組織上對明臺的“策反”經過,講到程錦雲與明臺之間的愛情,彷彿行雲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明鏡聽到明臺與錦雲的這段愛情經歷,卻明顯表現出不自然的表情。不過,她更關心的是明臺現在的處境。她不停地在內心解析着黎叔說的每一句話的含意,她清楚地意識到了,明臺一定有重大危機事件發生。
聽完了明臺的故事,明鏡一開口,就是很冷靜的一句話:“需要我做什麼?”
“上級通知我們,爲了配合第二戰區對日寇的背水一戰,國共雙方的情報部門共同擬定了一項‘死間’任務,任務代號爲:敲響喪鐘。令弟在這個計劃裡,走的是一步‘死棋’。我們上海地下黨的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將這步死棋走活。我們要竭盡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說。
“明臺現在哪裡?”
“76號,汪曼春的手上。”董巖說。
明鏡的氣血一下冰涼,臉色煞白。
“我們知道您與汪曼春的過節,我們也知道明樓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們希望您能給明樓先生施壓,請求他的幫助。”黎叔說。
這個不講,明鏡這股氣也要撒在明樓身上。可是,明鏡太瞭解明樓,如果是明樓布的局,自己就算打死他,也無濟於事。
現在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攪局。
明鏡必須迫使自己置身事外來看待這個問題。可是,她能想到,就是做不到。她牙根緊咬,滿面冰霜。
如果此刻明樓或者明臺就在她的面前,她一腳踹死他們的心都有!
自己嘔心瀝血,爲國爲家,換來他們的欺騙和僞裝,他們對自己沒有一句真話。同樣,爲什麼連組織也不信任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時刻,才告訴自己真相。爲什麼?
“爲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明鏡問。
“因爲您的身邊藏有日本特務。”黎叔回答得毫不猶豫,“我們不能貿然告訴您真相。您的性格剛烈,眼睛裡不揉沙子。喜怒哀樂幾乎都在臉上。這也是組織上遲遲不能起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資本家的面貌爲黨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爲您沒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