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把明臺嚇了一跳,唬得他直接從病牀上站起來。
明臺仔細看着她,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無限嬌媚,笑容裡隱隱約約帶了三分媚骨七分妖嬈。明臺強自鎮定,心想:難怪有人說,女子具有多面,於曼麗居然在一笑一顰中蹭出“情色”味來。
於曼麗走過來,一雙手拉住明臺,讓他坐下。
她站到病房中間,掏出一方湘繡手絹,低迴婉轉地用湖南小調唱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聲音很低很甜潤,明臺感覺一股陰冷之氣順着全身毛孔往裡鑽。
於曼麗心境順着曲子一轉,彷彿回到前世夢中的焦點,她翩翩起舞,旁若無人,春雲慢展,煙視媚行,導致明臺腦海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怎樣被送上軍車的,他只記得於曼麗反反覆覆在自己跟前說的幾句話:“會想我嗎?”“記得我。”“記得來看我。”“別忘了我。”一句一句,至情流溢,直達深衷。
汽車飛馳在崎嶇的山路上,明臺腦海裡一幕一幕閃現着於曼麗的曼妙的身姿,美妙的歌喉。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王天風站在山頭,看着載着明臺的軍車遠去,不由得淡淡一笑。
他身後的一名教官問:“您就這麼放他走了?”
“走,走哪兒去啊?自古華山路一條。進了軍統的門,死活都得披着這身皮。”王天風語氣裡帶足了自負,更有些鬱積直瀉般的暢快。他吩咐手下的教官,說:“佈置好刑場,你看我今天晚上怎麼收拾他。”
軍官立正,說:“是,主任。”
王天風恨恨地說:“跟老師動手,好啊,明少爺,我會告訴你,什麼是師道尊嚴。”
軍車速度很快,沿途樹林披着斑駁的霞光,泥土上的落葉和山澗石壁都被霞光點燃,明臺從未有過的歡愉和自由感浮上心頭。儘管前途一望蕭索,他始終相信荒原的盡頭就是城市大道。
他喜歡活在自由的天空下。
下午五點鐘左右,明臺到達了一座軍需庫。司機把車停在了這裡,一位姓林的參謀很熱情地接待了明臺。他說,他已經接到上峰電話,叫他關照明臺,用完晚餐後,再送一程。
明臺也很疲乏,於是同意了。司機不肯留下吃飯,說是看天色要下大雨,山路泥濘,車不好開,就先回軍校了。至於明臺就交給林參謀安排一切了。
明臺在林參謀的陪同下,走進軍需庫。
庫房是一個很寬闊的四合院,林參謀告訴明臺,這裡原先是一個監獄,後來廢棄了,改建成一個臨時小型的軍需庫。山上軍校師生們用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都是從這裡運上去的。
明臺跟着林參謀走進一間房,房子裡早已準備好酒菜,也很樸素,都是青菜、白菜、豆芽,也有蛋羹。
房間裡光線很暗,而且房間的造型很奇特,長長窄窄的。明臺看見青色的地磚上有陳舊的滴瀝物,形成黑紅相間的不規則條紋。這種條紋很壓抑很邪惡,關鍵還很醒目。
牆上還有燒過的焦痕,氣氛很詭異。
明臺說:“這屋子總讓人覺得鬼氣森森的。”
林參謀笑起來,說:“可不是嗎?以前這裡是關女死囚的房間,你想,女人臨刑前,多有自殘、自毀的。聽說,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不下五六個女人。”他似乎無意識地說了一句:“你知道錦瑟嗎?”
“錦瑟?”明臺疑惑。
“當年曾經轟動一時,駭人聽聞的‘黑寡婦’錦瑟啊。”林參謀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說,“她就關在這裡。”他往前面一指,說,“那裡有被執行死刑犯人的遺照,都嵌在牆壁的相框裡,原本啊,我是想都拆掉,太沉、太髒,可我這裡人手又少,一偷懶,得,留到現在……”
明臺已經不知道林參謀在說什麼了,他已經懵了,因爲他看見了於曼麗的照片。他快步走過去,仔細辨別着上面的字跡和圖片。殺人犯“錦瑟”,十七歲。民國二十七年正法。於曼麗雙手被縛在背後,五花大綁,一臉堅毅,面帶詭異的笑容,她下頜的疤痕依稀可辨。
明臺快瘋了,他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涼氣,此刻,彷彿於曼麗那曼妙的歌舞就在眼前。“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怎麼一回事?我見過她,她叫於曼麗。”明臺癡癡地問。
“對,她也叫於曼麗。說來話長,這個女孩子身世挺慘的,她十四歲就被養父賣到妓院,也學了些歌舞彈唱,十五歲就開始掛牌接客,藝名錦瑟。小小年紀,閱人無數,備受摧殘。十六歲那年,她染上很重的病,氣息奄奄,眼看就不得救了。鴇母想半夜裡把她扔到亂墳崗去,偏遇着一個忠厚老實的湘繡商人於老闆,用兩幅湘繡贖了她的身。”
明臺眼前展現的是初見於曼麗的情景,她眼神縹縹緲緲、悽悽惶惶,不死不活。
“於老闆特地延請名醫爲錦瑟治病,半年後,居然恢復如常,也算奇蹟。錦瑟感恩,跟着學了刺繡,學了些生意經,並立志要嫁給於老闆。於老闆不同意,倒要送她去念書,學些知識。於是,錦瑟跟了這個商人姓於,改名於曼麗,去了北平唸書。於老闆時常往返於湘南、北平,二人開始以兄妹相稱。”
明臺想着一個女孩子的新生,宛如朝陽燦爛。
“可惜好景不長。在一次往返湘南的旅途中,於老闆被三名水上慣匪劫殺,死無全屍。沒過多久,這個於曼麗就從學校裡消失了,而一個叫錦瑟的妓女重出江湖。”
不用再說了,明臺已經知道錦瑟要做什麼了。
他截住林參謀的話說:“她殺了那三個水匪,是報仇雪恨,何以冠以‘黑寡婦’之名?”
“她找到劫匪後,總是費盡心機,要嫁給他,使盡一切手段,逼他休妻、棄子,這三個劫匪本已金盆洗手,各歸家園,被她一一攻破,一個個家破人亡。她每每於新婚之夜下手殺人,將新郎大卸八塊,才肯罷手,毒辣至極。”
明臺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