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皮貨店,洪智有直接去了叔叔家。
嬸嬸廖春香端上了溫在砂鍋裡的豬肚湯。
一坐下,廖春香一邊給他盛湯,盯着他心疼的埋怨:
“你這臉色怎麼比剛回來的時候差多了,多大人了,也不曉得照顧自己,讓你回家住還不情願。”
洪智有喝了口湯,稱讚之餘道:“嬸,最近廳裡事多,老加班,還往山裡跑,我這就是累的,不信您問我叔。”
廖春香白了旁邊默不作聲看報紙的高彬一眼。
“他?回到家不是看報紙就是發呆,跟個悶葫蘆似的,好像我是瘟婆子一樣。”她撇嘴埋怨道。
高彬放下報紙,臉上有些掛不住:“老夫老妻的,你一天到晚在外邊打牌跳舞,還沒說夠話?”
“跟外人那是說鬼話,聽的也都是奉承話,有幾個真心的?
“想說幾句貼己話,你們爺倆倒好,沒一個稀罕聽的。”廖春香哼道。
洪智有臉上堆起慚愧的笑:“嬸,我的錯。我保證,以後天天晚上過來給您請安,天大地大,回家陪您吃飯聊天最大。”
“這還差不多!”廖春香笑了。
“咳咳!”高彬給妻子遞過去一個眼神。
“我有點累,先上樓歇着了。”他站起身,慢悠悠地上了樓。
客廳裡只剩下嬸侄兩人,廖春香這才拉過洪智有的手,壓低了聲音:
“智有啊,凡事得有節制。
“叔叔嬸嬸是急着抱孫子,但你自個兒心裡得有桿秤,拎得清。”
她的眼神裡滿是擔憂。
“這世道有三件事是萬萬碰不得的。
“一是剋夫的寡婦,二是斷人財路,三就是有夫之婦。
“斷人財路這茬,現在早沒了規矩,咱不提。你跟那個叫惠子的日本寡婦,你叔說你是爲了掙大錢,嬸兒也不攔你。
“可這有夫之婦,是真碰不得啊!”
說到這,廖春香的語氣重了些,“女人是什麼?是男人的臉面!你奪人家的老婆,那就跟害人家性命沒兩樣,人家能不跟你拼命?”
她話鋒一轉,直指核心。
“你跟那個周乙,成天稱兄道弟的,背地裡撬人家牆角,這事做得不厚道。
“那個顧秋妍,我瞧着就不是什麼好女人。
“一個懷着孕的女人,還成天在外面勾三搭四的,這種女人,遲早要惹出大禍來!”
“周隊長是要面子的人。
“他要是知道了這事,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你別看他平時溫溫和和、週週正正的一個人,越是這種人,心思越是深不可測。萬一哪天執勤的時候,在背後給你打一記黑槍,你到時候怎麼沒的都不知道!”
廖春香滿臉擔憂,邊說話,又給他盛了一大碗湯。
洪智有心裡門兒清。
這番話,明着是嬸嬸的勸告,實則是叔叔的意思。
叔叔不方便直接說,便讓嬸嬸來當這個說客。
“嬸,我知道錯了。”
洪智有扶着她的肩膀,一臉誠懇:“我跟她……就是一時糊塗,我保證,儘快跟她斷乾淨。”
廖春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你呀!哈爾濱這麼多好姑娘,你喜歡誰不行?非得看上一個有身孕的,也不知道哪學的臭毛病,得改!”
洪智有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嬸你放心,我肯定改。”
……
周乙回到家時,顧秋妍已經迎了上來,替他脫下大衣。
僕人劉媽將最後一道菜端上桌,低眉順眼地開口:“先生,太太,晚餐好了,您二位慢用。沒什麼事我就先回房了,有事您再叫我。”
說完,她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腳步輕得像貓。
顧秋妍看着她的背影下了樓,輕聲問:“劉媽她……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天天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周乙在餐桌旁坐下,捲起衣袖。
“劉媽最聰明的一點,就是知道避嫌。
“高彬肯定派人去菜市場打聽過她,問那天晚上的事。
“從結果看,她回答得應該不錯,否則高彬這會兒就不是派人打聽,而是直接找上門來了。”他拿起筷子,神色平靜的說道。
“那……要不要換了她?”顧秋妍有些不放心。
周乙搖了搖頭:“現在換人,只會更引人懷疑。而且,新來的未必有劉媽這麼好用,算了。”
他夾了一口菜,細細嚼着。
“去拿瓶紅酒來,今晚喝一杯,”周乙突然道。
顧秋妍有些意外,難得見他心情這麼好。
她取來紅酒和杯子給他倒上,臉上帶着一絲笑意:
“有什麼好消息嗎?看你這天天愁雲慘淡的,今天總算見了點喜色。”
周乙端起酒杯,和她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今天遠東電臺廣播了一段消息。”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壓抑不住的振奮。
“格魯吉亞邊防軍在索契邊境,擊斃了三名潛伏的刺客,另有四人逃脫。其中一個死者,極有可能就是留西科夫。
“也就是說,我們成功阻止了日本人和沙俄餘孽,針對斯大林同志的刺殺行動。”
“太好了!”顧秋妍大喜。
但隨即,她的神色又黯淡下來:
“可惜,我那份電文……只發出去了一半。”
“不。”周乙打斷了她,“雖然最終的情報是軍統發出去的,但你那半份電文,同樣至關重要。”
“它給予了情報真實性的二次確認。國共雙方都確認的情報,蘇聯那邊纔會給予最高級別的重視。你的功勞,同樣重要。”
周乙的語氣十分肯定。
“遠東電臺在廣播裡,還特意向滿洲國的情報員,也就是你,表達了敬意和表彰。”這句話是他編的。
“真的嗎?”
顧秋妍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聲音也帶上了哽咽。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她有些語無倫次。
“不瞞你說,我天天在這兒白吃白喝,之前往山上發電報沒成功,私下行動還連累了平鈞……我……我總感覺自己成了你們的累贅,沒想到……”
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滑落,那是委屈、自責和釋然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
“沒有誰天生就是幹這個的,每一位合格的戰士,都是在血與火中千錘百煉,才得以成長。
“你現在不就越來越像個戰士了?”周乙晃了晃酒杯,笑道。
“謝謝,你終於肯說我一句好了。”顧秋妍用力點了點頭,破涕爲笑。
得到肯定和鼓勵,她心中的鬱結一掃而空。
她給自己也倒了一小杯紅酒。
周乙皺了下眉:“你懷着身孕,別喝了。”
“沒事,就喝一點點,高興。”
兩人靜靜地喝着酒,享受着這難得的安寧和喜悅。
片刻後,周乙放下了酒杯:“有件事要跟你說。從明天開始,你抽空約約洪智有。
“可以去賓館,但儘量不要到家裡來,不要太張揚。
“就是表現的有點像地下情,偷偷摸摸一樣。”
顧秋妍愣住了,杯子停在半空。
“你讓我跟他偷情?”她驚詫道。
“爲了圓謊。”周乙簡單解釋了高彬的試探,以及洪智有幫忙解圍的經過,“還有,上次在狼頭崖,也是他找人把你救回來的。”
顧秋妍冰雪聰明,立刻抓住了重點:“洪智有……是我們的人?”
“不是。嚴格來說,他是一個金錢主義立場的商人。”周乙的回答很乾脆。
他也沒弄清洪智有的底細,但保護是必須的。
“爲了救你,我付了他十根金條。”周乙道。
“這麼貴!”顧秋妍咋舌,臉上滿是肉疼。
周乙笑了笑:“怎麼?難道你的命,連十根金條都不值?你可是老顧家的千金大小姐。”
顧秋妍被他逗樂了,嬌嗔地白了他一眼:
“那肯定值。謝了,這筆錢我先欠着。還好你家底厚,不然我這條小命可就真沒了。”周乙的笑容裡帶上了一點冷幽默:“你們老顧家可比我有錢,這點錢對你們家來說不是個事,記賬,回頭記得還。”
“就不還,你哪見過兩口子還要還錢的。”顧秋妍有點狡黠的耍賴皮。
……
三日後,新京。
洪智有走進一家高級私人會所的和室內,對着榻榻米上盤腿而坐的軍人微微躬身。
這人正是關東軍參謀長磯谷廉介。
“洪桑,請坐。”
磯谷廉介擡了擡手,臉上帶着公式化的微笑。
“上次在哈爾濱,洪桑爲了帝國的計劃不畏艱險,其勇氣令人欽佩。”
客氣話之後,兩人相對而坐。
磯谷廉介是一個很有時間觀念的人,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直接開門見山:“洪桑今天特意從哈爾濱趕來,想必是有要事吧?”
洪智有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將軍,上次細菌戰的事情,還要多謝您和矢野副長出手相救,否則我這條小命,恐怕早就被澀谷廳長當成耗材處理掉了。”
磯谷廉介的眉毛動了動,對洪智有的識趣頓生好感。
事實上,參謀本部最初的決定,是滅掉所有知道細菌戰計劃的非核心人員,洪智有自然在名單之上。
大家都是聰明人,洪智有能主動把這頁翻過去,接下來的談話就好說了。
他順着話頭說道:“參謀本部已經嚴厲斥責了澀谷廳長愚蠢的行爲。
“對於忠於大日本帝國的朋友,我們一定視作兄弟、手足,大東亞繁榮絕不可缺的一份子。”
“謝謝將軍,只是澀谷廳長亡我之心不死,將軍能救我一次,不見得能救我下一次。”
洪智有直接切入正題。
磯谷廉介端起茶杯,不以爲然:“洪桑多慮了。澀谷廳長是優秀的帝國軍人,不會無故針對任何一個忠於帝國的人。”
他不想捲入其中。
洪智有背後站着土肥原賢二,跟自己不是一個派系。爲了他去得罪石原莞爾的人,完全沒必要。
“可他就是在針對我。”
洪智有堅持道。
磯谷廉介笑笑,不說話,只是慢悠悠地品着茶。
“將軍應該也聽到了一些傳聞。”
洪智有繼續說。
“我不過是攬了點生意,但我掙錢,可不僅僅是爲了自己。
“而是爲了將軍您。”
“哦?爲了我?”
磯谷廉介的嘴角咧開,發出一聲輕蔑的笑。
“當然。”
洪智有坐直了身子,氣勢陡然一變。
“現在石原莞爾通過澀谷三郎這種人,肆意干涉關東軍和憲兵隊的正常行動,妄圖繼續操控滿洲國。
“屬下認爲,這是對參謀長您的公然藐視!”
磯谷廉介的臉色淡了下來:“帝國軍人鐵板一塊。無論是誰,只要他做的是正確的事,我們都會予以鼎力支持。
“顯然澀谷廳長大部分時候,只是做了他的本職工作。”
他覺得洪智有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聰明,這種離間計,實在太過愚蠢。
“將軍。
“根據我從東京得到的消息,石原莞爾暗中得到了陸相板垣徵四郎的支持。澀谷三郎在關東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被當成石原莞爾炫耀的勳章。相反,他搞砸了,所有人都會認爲,這是您作爲參謀長在指揮和大局上的失誤。
“比如這次刺殺斯大林的計劃。”
洪智有聲音壓低,卻字字如針。
磯谷廉介微微皺了皺眉,這次事件純粹是澀谷三郎私自所爲,他也是不久前才知曉。
“如今東條英機長官被排斥出陸軍部,已經去了航空總監部,情況對他十分不利。
“但據我所知,板垣徵四郎同樣很看好東條長官,在對他和老友石原莞爾的支持上,左右搖擺不定。
“試問,如果東條英機失敗,您這位他親手欽點,取代了石原莞爾的參謀長,能倖免於難嗎?”
洪智有冷笑道。
磯谷廉介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他淡淡地喝着茶,眼神裡卻多了些別的東西:
“你知道的挺多。
“不愧是認識親王和侍衛長的人。”
“我還知道,在軍部和皇室運作需要大把的經費。
“帝國的軍人也並不是鐵板一塊,更不是人人都是鋼鐵之軀,他們需要吃飯,需要錢。
“我不過是想爲將軍您分擔一些軍需上的壓力!三菱、三井那些財閥,背後山頭林立,神仙衆多,他們掙得再多,能落到將軍您手裡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而我呢?
“我的靠山,只有親王和侍衛長,還有將軍您!”
洪智有說着,將隨身帶來的一個皮箱放在了矮几上。
“啪嗒”一聲,箱子打開。
一百根碼得整整齊齊的金條,和十萬嶄新的康德幣,在燈光下黃燦燦,白花花,晃得人眼暈。
磯谷廉介的瞳孔精光一閃,旋即又很老道地隱藏了下去:“你的山頭……是土肥原賢二。”
“不錯,土肥原機關長嚴格來說是我師兄。”
洪智有坦然承認。
“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在滿洲國,只有將軍您才能庇佑我。
“三菱的錢是財閥的,而我的錢,是將軍您的。
“現在東條長官落了下風,您應該和矢野副長聯合起來,對付石原派系,給予他最堅定的支持!
“別忘了,滿洲國這個基本盤可是東條長官一手經營起來的。你們在這裡站穩了,他才能在東京站穩!
“我知道您有難辦的地方,但這事本身就是個選擇題。”
洪智有步步緊逼。
“您要麼坐視澀谷三郎這些石原派系的人繼續坐大,等石原莞爾一朝得勢,再回過頭來狠狠地報復您。
“要麼,就向推薦您的東條長官表達忠心,用實際行動清洗掉石原派,並予以他最全力的支持!
“陸軍部內部的派系紛爭有多殘酷,有多激烈,將軍您比我清楚。
“誰不知道滿洲國是沃土,是聚寶盆?您想安安穩穩地在這混日子,門都沒有!要麼掃清所有絆腳石,穩如泰山,賺得盆滿鉢滿。要麼就渾渾噩噩,等着來日被清算!”
他的語氣愈發激烈慷慨。
磯谷廉介摩挲着茶杯,沉默不語。
洪智有繼續加碼:“將軍,我們今天談的是生意,是生計。
“我希望您能夠坦誠一點,這樣我才能知道,您的胃口有多大,您想吃多少飯。”
他伸手從箱子裡拿起一根金條,在手裡掂了掂,又隨手扔了回去。
“鐺!”
金條撞擊金條發出的清脆聲響,刺耳又誘人。
磯谷廉介的眼神,漸漸變得鋒利、狂熱。
“我們都知道,澀谷三郎很噁心。
“他那種狂熱的日蓮教徒,就是見不得別人升官發財,榮華富貴。但我想問一句,戰爭的本質不就是財富掠奪嗎?將軍您不會只甘心消耗了心血、體力甚至生命,到頭來或許連個虛名都撈不着吧?”
磯谷廉介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你有什麼高見?”
洪智有的眼神瞬間變得狠厲:“必須搞掉他!搞掉所有石原派系的人,甚至是三菱公司!把錢,結結實實地撈進我們自己的兜裡!
“要不然,您以爲親王殿下爲什麼要保我呢?”
聽到這話,磯谷廉介渾身一震,徹底明白了。
洪智有今天不是來跟他談合作的。
他是來讓自己協作的。
有真正的大人物想在滿洲國這塊肥肉上重新洗牌。
如果自己不答應,別說分一杯羹,恐怕連參謀長這個位置都坐不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