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林深處。
一座座低矮的木屋裡,時不時傳來抗聯戰士們的笑聲與口琴吹奏的娜塔莎。
老邱坐在火堆邊,拿着小刀片着烤肉慢吞吞的吃着。
“瑪德,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熬了。
“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
“天天不是烤兔子就是烤野豬,吃的肚子漲氣,連屎都拉不出來了。”
邊上,身形略顯消瘦的小於罵道。
“想搶幾個娘們玩,政委還不讓。
“成天這規矩,那規矩的,不被日本人和國兵打死,困在這破地方遲早也得憋死。
“想想咱們在遼寧時,也算是一號人物,天天逛窯子睡娘們,喝酒吃肉,那才叫快活日子呢。
“邱哥,你啥時候帶我下山啊。
“這日子是真特娘沒法過了。”
小於碎碎叨叨個沒完。
老邱叼着煙槍,瘦削的臉頰密佈陰冷之色,手中燒火棍撥弄着柴火,眼中閃爍出無言的痛苦之色。
他叫邱大強,遼寧人。
過去他和妻子是紅票在奉天的交通聯絡員,明面上身份是奉天碼頭蔡二爺的打手,能開堂的那種,也算號人物吧。
三年前,交通站被日本人摧毀。
老邱被當時奉天警察廳逮捕,時任特務科行動隊長的高彬暗中做局放了他們兩口子。
妻子繼續留在紅票地下交通站當聯絡員。
老邱則被高彬秘密派往山上當暗諜,憑藉着高彬透露的情報,率隊幾次躲過國兵、日本人的搜捕,在山上逐漸混出了威望、地位。
如今已經是抗聯四大隊的九分隊隊長。
連大隊長張勇和周政委平日都得敬讓他幾分。
當然,老邱也很憋屈。
老婆被高彬掌握着,天天在山上窩着擔驚受怕,這日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難受啊。
“行了,別逼逼叨叨,周政委這老陰比在隊裡設了很多暗哨,小心讓人聽到把你當奸細處理了。”老邱煩躁道。
“咱們本來就是奸細啊。”于波乾笑道。
“哎。
“我也想下山,特麼沒機會啊。
“高彬很精明,他在山上肯定也不止我一個暗諜,沒有緣由,或者暴露理由不充分的下山,他會毫不客氣的斃了咱倆。
“熬着吧。
“等機會合適了,或者將來老子當上大隊長了,下山好歹也能撈他筆賞銀,日本人對待咱們這種還是很大方的。”
邱大強寬慰了一句。
正說着,一個心腹抗聯戰士走了過來。
老邱給於波使了個眼神,兩人同時閉嘴。
“隊長,外邊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對上了暗號,說是自己人。”戰士走過來報告。
“先綁了,帶過來。”
老邱眼底閃過一絲警惕之色吩咐道。
很快,洪智有三人被麻繩捆了雙手推了進來。
“警察?”老邱上下打量了一眼問道。
“同志,我不是警察,他們是……”
小董口齒清晰的講述了事情原委。
“編,你們就接着編吧!”老邱冷笑道。
“我是真心投誠,藥都給你們拉上來了,這還能有假嗎?”任長春不爽道。
“藥有可能是假的,投誠也可能是假的。
“呵呵,我看你們是打着幌子想加入抗聯內部吧?”
老邱眼神鋒利的盯着三人道。
“幌子?
“這位同志,你知道他是誰嗎?
“哈爾濱警察局特務科科長高彬的侄子洪智有。
“這小子剛剛取代了關大帥,家財百萬,就這種公子哥他拿命陪我們來演戲嗎?”
小董大聲爭辯。
“對,他身上有證件的,你們趕緊搜搜。”任長春道。
老邱和于波面面相覷,心頭皆是猛地咯噔了一下。
高彬的侄子。
被投誠的人綁爲了人質,要是真的就麻煩了。
“嗯。”老邱一擺手。
于波上前粗暴的一通亂搜,錢夾子、打火機、煙盒連帶着身份證一併給搜了乾淨。
“經濟股股長洪智有?
“高彬的侄子不應該姓高嗎?”老邱接過看了一眼問道。
“名字不過是代號,一個廳幹活,注意點總是好的。
“我叔叔這會兒應該收到我被綁架的消息了。
“我勸你們識趣點,立即放了我。
“否則,你們山上將雞犬不留。”
洪智有一副二世祖模樣,仰着下巴道。
“別放,這小子有錢。
“拿了他就是個糧倉,啥都能換到。”任長春拍了拍洪智有,討好似的建議。
“行了,你們別羅裡吧嗦了,馬上帶我去見周政委。
“或者老傅、孫炮手。
“他們都能證明我的身份。”
小董有些不耐煩了。
“你少這裝大尾巴狼,老子不認識什麼孫炮手。
“馬拉個巴子的,都帶下去斃了。”
老邱惱火說道。
山上規矩很嚴,再說了運送藥物上山,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嗎?
打姓周的來到山裡,暗中搞了不少鬼事。
這三個人神神鬼鬼的,指不定是姓周的故意在演戲搞甄別。
山裡已經被清出了好幾個內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老邱不得不謹慎。
“走!”
立即有兩個抗聯戰士推着三人就要往外走。
“放開老子。”
洪智有揹着手,故意撩起了衣袖,現出了高彬紋的印記。
老邱一眼瞅了個正着,心頭又驚又喜。
喜的是,高彬派人來了。
這就是一齣戲。
驚的是,高彬事先完全沒有通知,他壓根兒不知道這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嘿嘿。
“幾位,剛剛不過是例行試探,邱某也是按程序辦事,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我們抗聯歡迎每一位投誠志士。
“小於,先帶這位任警官和小董同志下去休息,給他們弄點吃的,我再盤盤這位洪股長。”
老邱乾笑一聲,吩咐道。
“嚇死我了。
“我還以爲抗聯讓土匪佔了窩。”小董低聲吐槽了一句。
任長春不安的看了洪智有一眼。
後者微不可見的眨了眨眼,示意他放心。
老邱把洪智有帶進了木屋,于波很識趣的把周圍警衛給帶走了。
他關上門,迎着洪智有到了火盆子邊。
一邊片着肉往嘴裡丟,一邊冷冷盯着洪智有。
在沒有具體對面身份之前,老邱知道,先開口就是自找麻煩。
“老邱,用不着這麼拘謹。
“我知道你和你的妻子都是我叔叔的人。
“先說一句,你妻子茶館的生意不錯,她這幾次提供的情報,尤其是上次紅票奉天地下組織往山上運藥被破壞,她立了很大功勞。
“叔叔和日本人給了她不少賞錢。
“說這些是想告訴你,叔叔不會虧待每一個實心用事之人,尤其是像你這種深入敵後的,將來功成身退回到廳裡,再不濟也得是個股長待遇。”
洪智有就像換了個人一樣,變的鋒利、老沉起來。
說着,他直接撕下了一條兔腿,大口吃了起來。
“你上山來不會就是告訴我這些破事的吧?
“山上現在正嚴查暗諜。
“你到這來只會讓我陷入暴露的危機中。”
老邱冷笑,並未放鬆警惕。
“當然不是。
“那個任警官是我的人,他故意反水挾持我運送藥物上山。
“那批藥物被日本人動了手腳。
“一旦抗聯的人注射了藥物,會造成細菌傳染。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細菌殺傷力很強,日本人認爲它是爲數不多能徹底毀滅老駝山抗聯的一次史詩級嘗試。”
洪智有面無表情的說道。
“太好了。
“想出這個計劃的人,簡直就是絕世鬼才。”
“我早就在山上待夠了,說吧,需要我做什麼。”
老邱大喜問道。
“簡單。
“一,立即給受傷的戰士使用藥物。
“二,確保我的安全。“只有我活着下山了,廳裡纔會確定計劃的成功,到時候論功行賞,自然少不了你一份。”洪智有道。
“用藥的是要經過周政委同意,不過眼下山裡缺藥,這一點問題不大。
“我擔心的是一旦周政委要見你,你能不能兜得住。”
老邱皺眉問道。
“你只要一口咬死,我有價值就行了。”洪智有道。
“不過我擔心那個任長春……”老邱眼含殺意。
“他是我的人,而且不知道計劃的具體內容,更不知道你的身份,你用不着擔心。
“如果他能活着,能取代你打入抗聯,對你脫身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見過你媳婦,風韻猶存,頗有姿色。
“你們倆又沒孩子,長時間這麼分居就不怕她被人拐跑了嗎?
“別忘了,女人可是很善變的。”
洪智有陰冷乾笑道。
“瑪德,閉上你的鳥嘴,你媳婦才被人拐跑。
“我可以留下那小子一命。”
老邱道。
“另外儘快準備下山的東西,你不想待,老子更不想待。”洪智有道。
“這你放心,攤上這麼要命的事,我今晚就得準備好。”老邱很精明的說道。
“你先抓緊時間多吃點東西。
“萬一他們要關你的禁閉,你指不定今晚得餓肚子。”
老邱又提醒了一句。
洪智有這會兒還真餓了,把剩下的烤兔全吃了,守着火盆子烤起火來。
“你先休息會,我去找政委。”
老邱緊了緊棉襖走了出去。
“老邱,這小子問出什麼門道沒有?”到了外邊,于波問道。
“這小子的確是高科長的侄子。
“純粹倒黴蛋,被手下出賣當了人質,等周政委回來交給他處理吧。”
老邱很隨意的說道。
藥品這等絕密之事,自然是不能告訴外人的。
“那個任長春要不要處理了?
“我看這小子眼珠子老打轉,往你那屋裡瞅,怕是心裡有鬼。”于波說道。
“逃生裝備還剩幾套?”老邱問道。
“只剩三套了。”于波道。
“嗯,到時候咱們就藉着營救高科長侄兒的藉口直接下山,如此高彬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至於那個任長春,沒有逃生裝備,他很難在雪林裡生存。
“等咱們逃出老駝山,他是生是死就不重要了。”
老邱冷然發笑道。
“真是天助咱們。
“正愁不知道怎麼下山,這不機會就來了。”于波大喜道。
“籲。
“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慎,切莫得意忘形。”老邱冷冷提醒他。
……
晚上週雲飛回到了營地。
他今天趕了數十里去三大隊開會,這會兒已是疲憊不堪。
“老周,情況怎樣?”一個滿臉濃密大鬍子的中年人迎了過來。
“老傅,裡邊再說。”
周雲飛聲音很低沉。
到了裡邊,帶上門。
傅軍從火盆裡挖出幾顆燜熟的地瓜、土豆,遞了過去,周雲飛哈着氣,狼吞虎嚥了兩口道:“籲,餓死我了,剛剛在山林裡差點餓暈了過去。”
“不是帶了乾糧嗎?”傅軍道。
“山裡遇到個帶孩子的老獵戶,給人勻了點。”周雲飛道。
“你真夠可以的。
“在大山裡沒了乾糧,那跟自殺有啥區別,周同志,咱們整個隊伍都指望着你領路,你豈能拿生命當兒戲,以後你得注意點。”傅軍很生氣的說道。
“知道了,我虛心接受你的批評。”周雲飛點頭。
“上邊有什麼新指示?”傅軍道。
“情況不太妙。
“日本人現在對滿洲國越來越熟悉,隨着裝備的更新,以及糧食、醫藥禁運等一系列手段,山裡的日子越發的不好過。
“再一個就是我們的成分太雜。
“混進來很多的奸細。
“日本人和滿洲國對咱們的抗聯上層發動了高額懸賞。
“其中針對趙尚志將軍,更是開出了喪心病狂的‘一錢骨頭一錢金,一兩肉得一兩銀’懸賞。
“趙尚志將軍剛從蘇聯回來,藏在抗聯內部的僞滿特務就展開了至少三波暗殺。
“張勇大隊長有指示,要進一步清除內奸,否則咱們的生存環境將更加惡劣。”
周雲飛說道。
“你懷疑咱們中也有奸細?”傅軍皺眉道。
“我不敢肯定。
“越是困難時期,某些人的信心越會動搖。
“注意點總歸是好的。”
周雲飛道。
“政委,于波來了,說有要事上報。”正說着,警衛員走了進來。
“嗯。”周雲飛點頭。
于波走了進來,把小董等人的事說了。
“我知道了,你讓老邱先把他們帶過來。”周雲飛道。
“老周,大好事啊。
“上次奉天那批藥失而復得,受傷的戰士們有救了。”傅軍大喜。
周雲飛面色一沉,一言不發。
“怎麼,你覺得這事有問題?”傅軍問道。
“這事有點巧啊。
“天上掉餡餅,還是小心爲上。”周雲飛道。
“老周,你這人就是太謹慎了。
“想咱中華兒女有志之士多了,有人投誠,也是大有可能的嘛。”傅軍道。
“先看看再說吧,小心駛得萬年船。
“你別忘了,董辰在之前運藥時被捕過,要當心這是敵人的圈套。”周雲飛沉穩說道。
傅軍認識小董,他是孫悅劍的人,很可靠的一位同志。
不過對於被捕的人,組織一向是冷處理,即便留下來,也只會幹些邊緣閒雜事務,再想參與重要行動是不可能了。
因爲沒有人會相信,也不敢相信一個被捕過的人。
很快老邱領着人走了進來。
“政委,小董和那兩人帶來了。”老邱走進來,開門見山道。
“周政委,、老傅,我,我回來了。”
一見到政委和傅軍,小董眼淚就流了下來。
“小董,辛苦了。”周雲飛上前跟他握了握手。
“政委,這位投誠的義士叫任長春,這個叫洪智有,是大特務高彬的侄子,被我們一塊連藥帶上山來了。”小董指着兩人介紹了一番。
同時,把山下發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
“小任,你可是我們的及時雨啊。
“我代表抗聯四大隊歡迎你,以後你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周雲飛熱忱道。
“謝謝政委,只要能打日本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後同仇敵愾。”
任長春恭敬行了個軍禮。
“政委,一共十箱磺胺抗生素,我已經讓人卸了車。
“衛生處那邊聽說藥到了急的不行,我要不攔着,他們都打算硬搶了。”老邱很風趣的說道。
“喂。
“政委先生,能不能開個價,要什麼儘管開口,早點放了我,老子一分鐘也不想在這鬼地方待了。
“我老嬸還等着我回去喝黃魚湯呢。”
洪智有怕他下令用藥,趕緊吊兒郎當的岔了一句。
喝黃魚湯,這是周乙和周雲飛之間以前用過的暗號。
周雲飛立即會意,冷笑道:
“想喝黃魚湯,那得看你值多少錢了。
“藥品先存放着,老傅你親自帶人去看着,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動藥。
“老邱,你帶小董和小任先去營房歇着。”
他立即吩咐道。
“好呢。”老邱不着痕跡的看了洪智有一眼,領着人退了下去。
待沒有了外人。
洪智有開口道:“兄弟,山上最近放鷹了嗎。”
“放了,你想要啥?”周雲飛眼一眯,沉聲問道。
“不要野雞,不要熊,只要三兩好參。
“周政委,我是老武的朋友。
“這批藥被日本人注入了毒素,這是澀谷三郎和警察廳針對抗聯的毒計,那些藥必須嚴密處理。”
洪智有對完暗號,說出了真相。
“我就知道沒有這等好事,小董叛變了。”周雲飛惱火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