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谷三郎頓住腳步。
他轉過身,拎着手提箱走向碼頭欄杆旁那個悠閒的身影。
澀谷三郎的臉上帶着一種複雜的、近乎自嘲的感慨:“洪桑,想我在哈爾濱經營多年,過去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如今一朝失勢,竟無一人相送。
“唯有你,我的對手,還肯來此地看我最後一眼。”
他微微搖頭,語氣裡竟有了一絲惺惺相惜的意味:“你我真乃知音啊。
“只可惜,你我不同道,註定此生無法成爲朋友。”
“不過……”他話鋒一轉,瞬間像是恢復了鬥志,“無法成爲朋友,能有你這樣的對手,也不枉人生一大快事。”
“朋友?”洪智有將菸蒂彈進江裡,發出一聲輕然蔑笑。
“我可沒打算跟你做朋友。
“至於對手嘛,你還差點資格。
“你不覺得你現在的樣子,很像一條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喪家之犬嗎?”
這並非狂妄。
洪智有過去的世界裡,真正的對手是戴笠,是建豐,是那些在權力中樞翻雲覆雨的大人物。
澀谷三郎,一個自以爲是的半吊子中國通,一個派系鬥爭的失敗者,確實還不夠格。
澀谷三郎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份故作的從容和感慨瞬間崩塌。
但他沒有憤怒,反而淒涼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喧鬧的碼頭上顯得格外刺耳。
“好,好一個‘不夠資格’!
他止住笑,死死地盯着洪智有:“洪桑,這一局,你贏了。我接受你的任何嘲諷。
“但你記住,我還會回來的。”
“下一次,我一定會親手把你送上刑場!”
洪智有點了點頭,臉上掛着玩味的笑容:“好啊,我等着。”
“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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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谷三郎深深鞠了一躬。
隨即,他挺直了腰板,拎着行李,用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步伐,轉身走向輪船。
洪智有並沒有離開。
他靠着欄杆,又從口袋裡摸出一根香菸點燃,靜靜地等待着。
江風越來越大,吹亂了他的頭髮。
這時一個穿着灰色粗布衣服的男人,正迎着澀谷三郎走去。
他看起來就像碼頭上隨處可見的行李搬運工,腳步匆匆,四十歲出頭的年紀,臉上刻滿了風霜。
澀谷三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未在意這個迎面而來的路人。
就在兩人交匯的一瞬間,那個男人突然擡眼,看了他一下。
只是一眼。
澀谷三郎從未見過如此陰森、恐怖的眼神。
那不像人的眼睛,更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隨時會撲出來擇人而噬的猛虎。
一種極致的危險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不好!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拔腰間的手槍。
然而,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個男人的手臂像是隨意地輕輕一擺,便與他擦身而過,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似的,迅速消失在了涌動的人流之中。
澀谷三郎只覺眼前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寒光閃過。
他甚至沒有看清對方使用了什麼武器,喉頭便襲來一陣冰涼寒意。
“嗚……嗚……”
他感覺渾身的力氣正隨着溫熱的液體,從脖頸處飛速流失。
雙腿像是灌了鉛,艱難地定在原地。
澀谷三郎喉嚨裡發出渾濁的、漏風般的聲音。
他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拼命想要轉過身去,想再看一眼那個憑欄倚靠的年輕人。
他不是來送自己的。
他是來殺自己的。
他從一開始,就沒想讓自己活着離開哈爾濱。
一個死人……又怎麼配成爲他的對手。
澀谷三郎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個悲涼的念頭:
那個年輕人此刻一定很得意吧,正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砰!
他雙目圓睜,身體重重地向前摔倒在碼頭上。
喉頭那道細微的血線猛然綻開,鮮血如同噴泉般四濺開來。
“啊!”
一個女乘客的尖叫聲撕破了碼頭的嘈雜。
一羣人冷漠地圍了上來,看着那具漸漸冰冷的屍體,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年頭碼頭上死個人,實在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沒人會在意死的是誰。
更多的人只是匆匆一瞥,便繼續登船,踏上自己人生的下一站。
澀谷三郎失望了。
洪智有並沒有得意,只是冷冷將菸頭在欄杆上摁滅,轉身登上了一旁的黑色汽車,彷彿碼頭上死的,真的只是一條無關緊要的流浪狗。
他信不過磯谷廉介那幫日本人。
殺人這種事,他只相信……專業的。
……
警察廳。
特務科辦公室裡,高彬正悠閒地擺弄着菸斗。
魯明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臉上堆着諂媚的笑。
“科長,我回來了。”
高彬放下菸斗,笑呵呵地問:“你老母的身體,好些了吧?”
他無意去戳穿魯明那點小心思。
這就是個純粹的小人,趨炎附勢,見風使舵。
高彬也從沒指望這種人會懂得感恩或者講義氣。
不過,小人有小人的用處。
至少,在查周乙這件事上,魯明一定會很盡心盡職。
魯明臉皮厚得像城牆,絲毫沒有被揭穿的尷尬,反而順着杆子往上爬:“託您洪福,好多了,好多了。”
他湊近幾步,裝作剛剛纔知道的樣子,試探着問道:“科長,我聽說這兩天廳裡發生了不少事?
“聽說……智有被保安局那幫孫子給查了?”
高彬點了點頭:“是啊。”
他重新填上菸絲,用火柴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不過是虛驚一場。哈爾濱的天,還塌不下來。”
“大家各司其職,繼續工作就是了。”
正說着,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
劉魁連門都忘了敲,滿臉欣喜地闖了進來。
“科長!
“好消息,好消息!”
高彬問道:“哦?快說。”
劉魁喘了口粗氣,急促地彙報:“澀谷三郎……死了!
“就在剛纔,在碼頭,被人割了喉嚨!
“憲兵隊和碼頭警署的人正在處理。”
高彬將菸斗從嘴邊拿開,眼神裡有種說不清的複雜情緒:
“可惜了。
“昨天,澀谷三郎這個名字,還是壓在哈爾濱所有人頭上的噩夢。
“誰能想到,今日就作古了呢?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魯明在一旁連連點頭,附和着:“是啊,世事無常,誰能想到連澀谷先生也不能倖免。”
“呸!”劉魁往地上啐了一口,“他死了,那是老天有眼!
“對付紅票,對付老百姓,那些缺德事咱們跟他是一路人,我就不說了。“可他媽的讓咱們特務科接了髒活,反手就要卸磨殺驢!
“這種畜生,死了活該!”
高彬擡手製止了他:“氣話就不要再說了,要傳到日本人的耳朵裡,會有麻煩。”
他話鋒一轉,看向劉魁:“保安局那邊,情況怎樣了?”
劉魁臉上的怒氣瞬間被幸災樂禍的笑容取代:
“只能說報應不爽!”
“憲兵隊的村上隊長,昨晚監測到一個新的電波信號,就在張淳元侄子家裡。
“順藤摸瓜,直接抄出來一部電臺。
“他那侄子骨頭軟,當場就招了,說是張淳元父子倆讓他幫忙藏的。
“苗局長已經指派陳景瑜對張淳元父子進行審訊,不就是玩電臺麼,誰還搞不到電臺,活該!”
魯明的臉皮抽搐了一下,手腳有些發涼。
澀谷三郎剛死,張家父子就跟着被抓。
這一連串雷霆萬鈞的報復來得也太快了。
洪智有這個人,真是有仇不隔夜啊。
他有些後悔了,早知道洪智有這麼厲害,就該像劉魁一樣留下來站隊的,現在特麼裡外不是人,難受了。
高彬慢悠悠地重新填上菸絲,臉上掛着那標誌性的、看不出喜怒的笑容:
“二位覺得張淳元父子會是紅票嗎?”
魯明下意識地雙手插進褲兜,掩飾着自己的不安:“科長,這還用想嗎?
“陳景瑜以前就是咱們這兒出去的,搞刑訊逼供是一把好手。
“他跟張淳元又是出了名的死對頭。
“這張淳元落在他手裡,基本上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別,屎尿都得兜他褲襠裡了。”
劉魁咧嘴大笑起來,聲音裡滿是快意。
“這可真是應了那句話,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報應不爽啊!”
他搓着手,興奮地提議:“科長,要不……咱們晚上喝一杯?
“老實說,我很久沒這麼高興過了,就感覺咱們警察廳從來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以前張淳元可都是用鼻孔看咱們的,現在有了洪股長,我看誰還敢騎在咱們頭上囂張!”
魯明立刻表示同意:“對對對,是得喝一杯!”
劉魁斜了他一眼,滿臉譏諷:“你就別喝了。
“一有事就躲得沒影了,虧洪股長以前還把你當兄弟。”
魯明剛從兜裡摸出那隻鍍金煙盒,手僵在半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尷尬地將煙盒又塞了回去,強行辯解:“你……你怎麼說話的?我那不是……我老孃生病了嗎?”
劉魁最看不慣他這副假模假樣的德行,直接開噴:“你那是老孃生病,還是心裡有鬼,你自己心裡有數!
“科長,我還得出去一趟,先走了!”
劉魁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嗨,這人……”魯明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只能對着高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科長,您看他……我真的是老孃病了,要不我能眼睜睜看着智有落難,袖手旁觀嗎?”
高彬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算了。
“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
“把盯着周乙的人,先撤回來吧。
“從現在開始,暫時停止一切對周乙的內部監控。”
魯明愣住了:“科長,這……爲什麼?”
高彬沒有解釋,只是不容置喙地重複了一句。
“照我說的辦。”
他其實心裡矛盾得很。
侄子現在是混出名堂了,磯谷廉介參謀長的顧問,前途無量。
而周乙跟洪智有走得這麼近,這次風波更是顯出了幾分患難見真情的意思。
萬一真查出個好歹,把周乙是紅票的事給坐實了,豈不是連帶着把智有的前途也給耽誤了?
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智有將來進參謀本部都不是沒可能,退一萬步說,接替澀谷三郎做這個濱江省警務總廳長,早晚板上釘釘的事。
在周乙沒有露出明顯破綻之前,高彬不想再揪着這個人不放了。
他不能拿侄子的錦繡前程去賭。
魯明不敢再問,連忙點頭哈腰地應下。
……
夜幕降臨,福泰皮貨店。
洪智有推門進去時,吳敬中正和老黑在喝茶,彭虎和小賈在另一邊說話。
讓洪智有意外的是,這八面玲瓏的傢伙,竟然已經跟老黑打成了一片,稱兄道弟,聊的不亦樂乎。
老黑也是個有眼力價的,他看得出洪智有對吳敬中的器重,更能感覺到吳敬中身上那股不凡的氣度,因此對這位吳老闆也十分恭敬,完全沒有東家的派頭。
“彭虎,小賈,這次讓你們受苦了。”洪智有從皮包裡拿出兩沓錢,一人面前放了一沓,“談感情太虛,這個你們拿着,不多,五千康德幣。”
彭虎看都沒看那錢一眼,不屑地擺手:“小洪爺,我在山裡的時候就沒怎麼用過錢,來到城裡,您管吃管喝,可比打獵舒服多了,我要這勞什子玩意兒沒啥用。”
賈衝倒是想拿,可見彭虎這麼說了,他也不好意思伸手。
吳敬中笑着將彭虎那份拿起來,塞進了老黑手裡。
“他們年輕人不好意思要,咱們就先替他們保管着。
“以後娶媳婦生孩子,哪樣不得有開銷。”
老黑立刻點頭:“吳老闆說的是。”
他順勢將錢都收了起來。
自己侄子不要,不能擋了別人財路,規矩還是要懂的。
寒暄了幾句老黑和彭虎很識趣地起身,找了個藉口離開了。
沒了外人,洪智有坐了下來:
“老吳,你怎麼知道澀谷三郎那老鬼子要搞事?”
吳敬中呷了口茶,慢悠悠地回答:“直覺。”
我信你個鬼。
洪智有心裡腹誹,這傢伙在警務總廳裡,搞不好也有內線。
吳敬中放下茶杯:“景瑜今天晚上打來電話,讓我轉告你,已經開始對張淳元父子動刑了,保管把這父子倆廢得乾乾淨淨。”
他看着洪智有,語氣裡帶了點規勸的意味:“你這次動靜太大了,有仇,好歹也等風頭過了再算賬嘛,哪有這麼急的,太年輕氣盛了。”
洪智有笑了笑:“不年輕氣盛,那還叫年輕人嗎?”
他頓了頓,解釋道:“再說了,張淳元是石原莞爾的人,現在把他跟澀谷三郎一塊搞掉,也是參謀本部那幫人想看到的,我這是順水推舟。”
他從口袋裡又摸出五千塊錢,推到吳敬中面前。
“這個,給老肖的,今天早上在碼頭,他那一刀乾脆利索,跟殺雞一樣。”
吳敬中把錢推了回去:“這個不用,小賈是要錢養傷,算醫藥費。
“國華是執行內部任務,拿錢就壞了規矩,畢竟你是自己人,這個不用收費。”
“就當是我個人感激他的。”洪智有堅持道。
“我知道他在津海有家眷,咱們在前方拼命,不能讓後方的家人跟着吃苦。下次我去津海,讓他隨從順道回去看看。”
吳敬中這才點了點頭,收下了錢,挑眉警惕道:“你可真是神通廣大,連戴老闆都不知道國華的家屬在津海,你咋知道的。”
“直覺!”洪智有原話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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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頭!”吳敬中笑了笑。
“太太和小姐到津海了嗎?”洪智有問。
“到了,東西我會盡快打點好送過去。”吳敬中回答。
“那就好,我打算這兩天就動身。”
“你放心,我現在手裡拿的可是關東軍參謀本部的特別通行證,參謀長顧問,在日佔區橫着走都沒問題。”
吳敬中看着他那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提醒道:“別太囂張了。
“關內可不是關東軍的地盤,那邊的人未必會買參謀本部的賬。”
“放心,你就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得給你原原本本的交給她們。”洪智有笑了笑,沒再說什麼,轉身告別而去。
他汽車發動,徑直朝着惠子家的方向駛去。
就要去津海了,可得把這娘們給搞定了。
惠子就是他的聚寶盆。
只要這個女人能圈住穆連城,助穆連城成爲津海首富。
別搞什麼未來只能白白捐給市政的招商大樓和醫院,老老實實攢古董和黃金、美元。
回頭抗戰勝利了,自己和老吳回津海來個一波流颳走,穆連城妥妥的打工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