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瀰漫着一股上好龍井的清香。
洪智有走進去的時候,劉振文正拿着紫砂壺往兩個杯子裡添水,動作不急不緩。
這陣仗,可不多見。
除了皮貨生意的通關事宜,他跟這位副廳長最近幾乎是零交流。
“智有,來,坐。”
劉振文招呼着,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嚐嚐,朋友從關內帶來的。”
洪智有坐下,端起茶杯聞了聞,笑着說:“那我可得好好品品。”
劉振文在他對面坐下,臉上掛着溫和的笑意。
“這個月的紅利,我收到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
“又多了二百多塊,智有,你不僅講誠信,還是個厚道人啊。”
洪智有放下茶杯:“那都是託了廳長的福,要是沒有您的關係,我這生意也做不起來。”
場面話說完,劉振文終於切入了正題。
“是這樣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變得親近了許多。
“雯雯媽呀,說老長一段時間沒見着你了,怪想的,想請你今晚來家裡吃頓便飯。
“你看,方便不?”
洪智有立刻陪笑應道:“夫人有請,不方便也得方便。”
劉振文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卻淡了些,顯出幾分凝重。
“其實,請你吃飯是真,還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他嘆了口氣,眉宇間染上了一抹愁色。
“雯雯那丫頭,有幾個北平的同學近期要到哈爾濱來。
“根據華北特務機關提供的情報,這些秘密入關的學生裡頭,很可能有紅票的人。”
劉振文的聲音壓得很低。
“其中一個叫張濤的,是雯雯的學長。
“這個人在燕京大學唸書的時候,是校園裡有名的赤色旗手。
“我很擔心,雯雯跟他接觸會被牽連進去。”
他看着洪智有,眼神裡滿是爲人父的憂慮。
“馬文棟這個人,你現在也看清楚了,他對剿匪抓紅票不上心,但不代表他就是個宅心仁厚的菩薩。
“必要的時候,爲了向上頭立功表現,又或者對我這個即將要挪位子的人有什麼想法,他完全可以藉着這些事大做文章。”
洪智有點了點頭。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比誰都清楚。
日本人對紅票幾乎是零容忍態度,抓住了基本就是死路一條。
哪怕是跟他關係極好的村上隊長,如果撞上這種事,也絕對沒有開口保人的餘地。
不能讓雯雯去冒這個險。
劉振文見他聽進去了,繼續說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去跟她談談。
“讓她離這些人遠一點。”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他沒細說。
自從洪智有跟劉家走動少了之後,女兒劉雯雯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做什麼都提不起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心情不好。
劉振文必須承認,洪智有的才華、相貌、本事,在哈爾濱的年輕人裡頭都是頂尖的,女兒對他動了心思再正常不過。
可他心裡始終有根刺。
洪智有太能折騰,也太危險。
尤其是在馬文棟眼皮子底下,稍有不慎,就可能栽個大跟頭。
所以,哪怕妻子那邊已經鬆了口,劉振文對這門親事始終都持沉默態度,決定再觀察觀察。
他不能拿女兒一生的幸福去下注。
“好,我明白了,我晚上找機會跟雯雯聊聊。”洪智有應承下來。
劉振文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文件,推了過去。
“這是名單,一共三個人,上邊有他們的基本資料。
“目前還不清楚他們會從哪個口岸入關,我的意思是,最好能在他們跟雯雯見面之前,就把人控制住。”
洪智有拿起名單掃了一眼,點了點頭:“我懂。”
劉振文又鄭重地叮囑了一句:“這事你得偷偷地查,不要聲張。
“另外,還有一件事。”
他話鋒一轉。
“昨晚山崎特別聯隊從山裡回來了,說是抓了金礦的一批人,爲首的叫關威龍。
“馬廳長那邊有指示,這批人交給你來審訊。
“你抽個空,把這事給了了。”
洪智有心裡有數,這是馬文棟在向他示好,也是在履行他們之間的約定。
他站起身:“行,我現在就去處理。”
看着洪智有離開的背影,劉振文揹着手,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
馬文棟主動把關威龍交出來,說明這兩個人之間很可能已經達成了和解。
這個洪智有,還真是有本事。
殺老邱,除關威龍,硬生生從馬文棟的虎口裡把自己給摘了出來。
雖然不知道這小子付出了什麼代價,但至少,他的位置保住了,永升魁茶樓和皮貨買賣也還在。
錢,是不愁花了。
觀望,是需要繼續觀望。
但或許,是時候可以適當鬆鬆口子,允許他跟雯雯多接觸接觸了。
……
洪智有剛回到辦公室,魯明就端着笑臉湊了過來。
“洪股長,厲害啊!”
他豎起一個大拇指,滿臉都是諂媚的吹捧。
魯明不傻,之前想在馬文棟和洪智有之間騎牆觀望,可現在老邱死得那麼慘。
事實證明,洪智有棋高一着,已經過了馬文棟這一關。
這條大腿,現在不抱,更待何時?
洪智有瞥了他一眼,態度不冷不熱:“有事?”
魯明被他這態度噎了一下,但還是陪着笑臉說:“那個……關威龍被抓了,高科長想問問您的意思,要不要過去看看?”
洪智有冷冷一笑:“勾結土匪,行賄國軍軍官,這種人留着幹什麼?
“直接按照戰時嚴厲處分條例,槍決了。”
他說的輕描淡寫,聽在魯明耳朵裡,卻是後背直冒寒氣。
一個小角色,洪智有甚至連審問的興趣都沒有。
這份殺伐果斷,讓魯明打了個哆嗦。
“是,是,我馬上就去辦。”
魯明忙不迭地點頭,又趕緊補充道:“對了,洪股長,最近馬迭爾酒店有優惠活動,晚上……我想請大夥兒過去吃頓飯,熱鬧熱鬧。”
“沒空。”
洪智有直接拒絕了,連個理由都懶得給。
魯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碰了一鼻子灰,很不是滋味地退了出去。
洪智有沒理會他的小心思,轉身去了周乙的辦公室。
他把劉振文給的那份名單,放在了周乙桌上。
“看看吧,燕京大學那邊,可能要過來幾個紅票的青年骨幹。”
周乙拿起名單,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我這邊沒收到任何相關的通知。
“得去交通站問問情況。”
洪智有雙手插在口袋裡,慢悠悠地開口:
“小心點。
“這些人極有可能是反潛。”
周乙眉頭皺的更緊了。
洪智有繼續分析道:“劉振文在這個時候把消息透露給我,甚至把名單都給了我,你覺得他是安的什麼心?
“這老狐狸,很有可能是在用這幾個人當誘餌試探你,甚至是在試探整個哈爾濱的地下交通站。
“這手段,不可謂不毒啊。”
周乙的臉色沉了下來,瞬間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如果這幾個人真的被日本人策反了,一旦讓他們打入交通站內部,那後果將是毀滅性的。
可萬一……萬一他們是真正的同志呢?
難道就因爲有風險,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落入日本人的抓捕網,見死不救?
這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燙手山芋。
洪智有看着周乙那兩鬢愈發濃密的白髮,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道:
“別愁眉苦臉的了,他們現在可能纔剛入關,咱們還有時間去琢磨對策。
“只能說出這個點子的人是個鬼才。
“讓人不知如何接招。
“你要打報告把這批人打回去,劉振文就會知道我這邊出了問題。
“不打回去,你們就得硬受着,誰碰誰暴露。”
他調侃了一句,繼續說:“不過,無所謂了。
“有問題解決問題。
“矛盾不會因爲你不想面對,它就自動消失或者轉移了,不是嗎?”
周乙擡起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沒想到你還是個哲學家。”
洪智有得意地挑了挑眉:“幹大事的人,多少都得懂點哲學。”
周乙笑了笑,將面前的文件合上,神情鄭重地問:“老傅有消息了嗎?昨晚鋤奸隊的人沒找到他。”
“他和蔣平被提到保安局去了。
“老邱被刺殺,抗聯又在老鷹嶺搞了那麼大的動靜,咱們現在只能賭。”
洪智有頓了頓,繼續分析道:“賭馬文棟會顧忌這些,爲了息事寧人,把傅軍放了。
“又或者他火冒三丈,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選擇一波強硬反擊拿傅軍去祭旗。
“生死五五開吧,我更傾向前者,當然,我打賭很少輸。”
周乙點了點頭,神情凝重:“也只能這樣了。”
在這片土地上,日本人對紅票是絕對的高壓態勢,被捕的人,除了死,就是叛變,幾乎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想要靠着什麼手段從他們手裡救人,實在是太難了。
五成的機率,已經算是高得嚇人了。
洪智有撣了撣身上的菸灰,接過周乙看完的文件:
“我得走了,滿鐵派來的勘探專家已經在路上了。
“馬文棟剛剛給我下了嚴令,要我催促徐雲纓的山寨勢力解散,還得把她帶到哈爾濱來,放在他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就這幾個月了,先由着他吧,我得先把徐當家的接回來。”
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哎,一堆的事,根本忙不完。”
周乙笑說:“紅顏下山,是該去接。”
洪智有擺了擺手,轉身離去。
……
警務廳長辦公室。
馬文棟剛剛放下電話,陳景瑜就敲門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份文件。
“廳長。”
馬文棟擡了擡眼皮,示意他坐,開門見山地問:“傅軍的事,審的怎麼樣了?”
陳景瑜將文件放在桌上,態度恭敬地彙報:“傅軍只承認他是個獵戶,我們派人去山裡調查過,身份倒是沒什麼問題,的確是山裡的獵戶。
“但是不是抗聯,不好說,因爲那一帶的獵戶,投奔抗聯的確實不少。”
他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當然,也有可能是老邱立功心切,隨便抓了個山民,搞刑訊逼供。
“對了,老邱的那個助手蔣平,已經全部交代了。
“您要不要見見他?”
馬文棟擺了擺手,臉上帶着幾分厭惡:“我就不見了。
“既然是刑訊逼供,你正常走程序處決就是了。”
陳景瑜心裡一凜。
他聽得很清楚,馬文棟說的是“處決”,而不是“處置”。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馬文棟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目光落在陳景瑜臉上,又接着問:“那個傅軍,你想怎麼處理?”
他很清楚,陳景瑜現在就是洪智有的傳聲筒,有些事不必點破。
陳景瑜表現得十分穩重,微微躬身。
“還是廳長您來作主吧,屬下不敢妄言。”
馬文棟沒接這茬,話鋒一轉:“昨晚抗聯襲擊了滿鐵的煤礦,還打掉了一個警署,這事你怎麼看?”
陳景瑜眼觀鼻,鼻觀心,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抗聯之前遭遇了細菌戰,元氣大傷,蟄伏了很久。
“在山裡待久了,出來透透氣,也是很正常的事,警察廳和國兵正在調查、增加檢查站兵力。”
他能混到今天這個位置,最清醒的一點就是,少發表自己的看法。
說對了,就得辦事,自找苦吃。
說錯了,鍋肯定得你來背。
最好的辦法,就是說些誰也挑不出錯的囫圇話。
馬文棟見從他嘴裡掏不出一句準話,也懶得再費口舌,自己做出了決斷。
“這樣吧。”
他揮了揮手,語氣平淡。
“傅軍既然只是個普通獵戶,那就放了吧,省的留在保安局裡浪費糧食。”
陳景瑜立刻起身:“是,我馬上去辦。”
看着陳景瑜離去的背影,馬文棟的眼神變得深沉。
他當然可以下令,對哈爾濱全城進行戒嚴,大規模搜捕紅票,再派兵進山圍剿抗聯。
但這需要警察廳以及駐山國兵部隊全力配合。
而那幫人跟洪智有、郝貴方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旦暗中使絆子,他怕到時候非但撈不着好處,反而會得不償失。
他是個很清醒的人,眼中只有實實在在的利益。
洪智有交出了金礦,這就是天大的面子。
其他的,都是浮雲。
……
下午,洪智有驅車來到了城外的山路檢查站。
沒過多久,兩騎快馬從山道上飛馳而來。
爲首馬上的女子身披一件寬大的黑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英姿颯爽。
到了近前,她利落地翻身下馬,正是徐雲纓。
她將馬繮交給身後的隨從,沉聲吩咐道:“老圖,讓弟兄們都散了,先避避風頭。
“等將來有機會,我再上山帶兄弟們一起打鬼子,吃香的喝辣的!”
旁邊檢查站的幾個國兵小頭目聽得眼皮直跳,表情很是尷尬。
徐雲纓說完,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很爽快地大步走了過來,拉開車門,直接坐進了洪智有的汽車裡。
洪智有伸手拉住她的手,入手一片冰涼。
“冷嗎?”
許久未見,她明顯清瘦了幾分,下巴都變尖了。
徐雲纓搖了搖頭,說不冷,卻沒有鬆開被他握着的手。
洪智有湊近了些,眨了眨眼,壞笑着問:“想我沒?”
徐雲纓扭頭看向窗外,嘴硬道:“天天忙着佔山頭,搶地盤,哪有時間想你。”
洪智有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我說的是……那個想。”
徐雲纓的耳根瞬間就紅了,眼睛裡泛起一層水汽,卻還是倔強地哼了一聲。
“也不想。”
洪智有笑了笑,嘿嘿,小娘們待會到了家,看你還敢嘴硬不?
回到家,徐雲纓打量着屋裡的陳設,頗有些詫異。
“都說你是哈爾濱最有錢的人,住的也不怎麼樣嘛。”
洪智有笑了笑,解釋道:“我一個單身漢,有個住的地方就行了。
“不過現在你回來了,咱們回頭就去挑套好點的房子。”
徐雲纓撇了撇嘴,斜眼看他:“你帶個土匪婆子回家,就不怕別人在背後說閒話?”
洪智有理所當然地說:“我把你招安了,你現在是從良了,這可是能上評書的美談,別人要說也是誇你。
“再說了,我叔嬸天天盼着我給老洪家傳宗接代,他們纔不在乎你是兵是匪,只要不是紅票就行。”
徐雲纓恍然哼說:“哦,鬧了半天,叫我回來就是給你生孩子的啊。”
洪智有伸手攬住她的腰,笑說:“這不是咱們之前就說好的嗎?
“生一窩小土匪,總得先打個樣吧。”
徐雲纓俏臉一紅,爽快輕笑:
“也成。
“正好現在閒着也沒活幹。
“省的以後大着肚子,在山上連馬都騎不了。”
她說着,徑直走向了浴室,回頭吩咐道:“去,給我把熱水打開,我要淋浴。”
“是,姑奶奶。”洪智有連忙去了。
片刻之後,浴室裡傳來嘩嘩的水聲。
她又在裡面喊:“當家的,給我拿條毛巾過來!”
洪智有拿着乾淨的毛巾走到浴室門口,剛把門推開一條縫,就被一隻溼漉漉的手猛地拽了進去。
門“砰”地一聲關上。
徐雲纓反手鎖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不由分說地就吻了上來。
洪智有被她吻得有些喘不過氣,好不容易纔找到一個間隙,笑着問:“不是說不想嗎?”
徐雲纓的眼睛在水汽中亮得驚人,帶着一股野性的魅力。
“被你這個壞傢伙碰過了,能不想嗎?”
她催促道:“你快點,脫個衣服磨磨唧唧的。”
洪智有故意逗她:“喂,女人,矜持點好嗎?”
徐雲纓霸氣地冷哼。
“矜持還叫土匪婆嗎?
“快到本小姐懷裡來。”
洪智有就喜歡她這股子勁,這兩世談了這麼多女人,但土匪婆還是頭一個。
甭說,這滋味還真是獨一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