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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體的內臟器官沒有明顯的損傷,但是腐敗得很嚴重,所以無法判斷有無瘀血、充血,加之死者的指甲都已脫落,所以根本找不到機械性窒息的徵象。
解剖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下午的陽光照射在頭頂,一直沒有減弱的陣陣臭氣讓人頭暈目眩。我們開始分工合作,我負責檢查死者胃內容物,確定死者死亡時間,而大寶和江法醫開始尋找能夠支持死者死因的證據。
“腦組織已經液化了,等我拿出腦組織再說。”江法醫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濃漿狀的腦組織扒拉到顱蓋骨上,一邊說,“顳骨巖部出血,哈哈,這是一條機械性窒息的依據。”
“我彷彿也找到一些依據了。”大寶說,“從死者還剩下的這半片面皮上,我好像找到了一些暗黑區域,大概是在口鼻腔的附近,死者的口鼻腔應該有被捂壓的過程。”
“你!你能不能說面部皮膚,別簡稱爲麪皮?”林濤一臉厭惡,“你讓我以後怎麼面對我的最愛炒麪皮!”
“我來取兩顆牙齒,看看有沒有玫瑰齒。”大寶似乎無視林濤的存在。
“玫瑰齒”是法醫對窒息徵象中“牙齒出血”現象的一個浪漫型表述。教科書上認爲窒息死亡的牙齒,在牙頸部表面會出現玫瑰色,經過酒精浸泡後色澤更爲明顯。同時,教科書上也說明了,玫瑰齒對於鑑定腐敗屍體有無窒息有一定的價值,但並非絕對的指徵。
在我們實際工作中,確實發現很多窒息死亡的屍體會出現玫瑰齒的現象,但也偶見一些非窒息死亡的屍體同樣出現玫瑰齒。至於玫瑰齒的形成機理,還沒有成熟的文獻報道。現階段又有一些法醫專家經過研究,認爲玫瑰齒和窒息沒有直接的關係。所以這一指徵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充滿了神秘色彩。
但是作爲一線實戰法醫,必須要把能檢查到的所有徵象都檢查到,不管這個徵象對於我們的分析判斷是個決定性因素還是隻是個參考因素。
大寶拿出一把骨鉗,擺開架勢,準備拔牙。
我站在屍體的另一側,把屍體的胃腸道慢慢整理了出來,用解剖刀沿着胃壁一側的紋理切了開來。
胃腸內容物慢慢地呈現在了眼前。
“死亡時間可以確定了。”我說道。
我的話音剛落,隨着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大寶愣在原地不動了。
“怎麼了?”我問。
“那個,”大寶嚥了口唾沫,說,“夾……夾滑了。牙……牙飛出去了。”
“牙飛了?”我說,“快找啊。”
雖然屍體滿口二十四顆牙都可以作爲我們評判的依據,但是除非檢驗所需,我們不會隨意取走、弄丟屍體的任何組織。這可能是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是法醫對死者尊重的表現。
很快,我們便在地上找到了這顆飛出去的牙,在陽光的照射下,牙頸部呈現出淡淡的紅色。
“有了這麼多依據,我覺得我們可以出具死者系被捂壓口鼻腔導致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死因結論了。”江法醫滿足地說道。
“死亡時間也清楚了。”我說,“胃內的米粒還是成形的,胃呈充盈狀,主要胃內容物是米飯、木耳、蛋花和西紅柿,主要是米飯。食物剛剛進入十二指腸,所以可以判斷死者是在末次進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的。”
“拜託。”林濤開始乾嘔,“別再說米飯兩個字了好嗎?”
“死者鮑光敏,男,十一歲,洋宮縣第一小學五年級學生。”專案組第一次碰頭會,先由主辦偵查員介紹前期調查情況,“死者是獨生子,其父母在夜市經營龍蝦生意,在縣城裡租住了一個房子。8月9日,也就是五天前,下午一點半,死者趁父母洗龍蝦的時候,從租住房屋後門溜走,去向不明。”
“溜走?”我問。
“是啊,”偵查員點頭說,“當天是週日,按理說死者應該在家裡寫作業。死者的父
母對死者學習方面管教非常嚴格,所以我們推測死者是偷偷溜出去玩去了。9日當天下午,死者一直沒有回來。死者父母是等到龍蝦攤打烊後,10日深夜一點到家,發現死者還沒有回家,就開始滿縣城找,沒有找到,直到第二天一早報案。派出所民警也在他家附近找了找,沒有找到。”
“他溜出去之前,有沒有和什麼人電話聯繫過?”林濤問。
“沒有。所有的話單都看了,沒有任何可疑現象。”
會場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看我,我知道這是讓我介紹法醫檢驗的情況了。我清了清嗓子,說:“死者死於機械性窒息,應該是被捂壓口鼻腔從而窒息死亡的。死者死於末次進餐後兩小時左右。主要胃內容物是米飯、木耳、蛋花和西紅柿。”
偵查員點頭:“這和我們調查的情況完全相符。死者9日中午十二點吃的午飯,午飯就是米飯、木耳炒雞蛋和西紅柿炒雞蛋。”
“既然這樣,我們可以斷定死者就是9日中午兩點左右死亡的。”我說,“另外,我們認爲這個案件的殺人動機是猥褻,至少有一部分動機是猥褻。因爲死者的肛門處發現了明顯的損傷跡象。”
說完這句,會場裡開始嘈雜起來,大家都在低頭竊竊私語。
專案組組長,洋宮縣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高彪說:“那我們的偵查方向是不是有問題?我們現在一直圍繞着一個嫌疑人開展工作。”
“有嫌疑人了?”這是我最喜歡聽見的一句話,我說,“我說了,可能只是其中一個動機,不能排除兇手和死者的家人有仇。這個嫌疑人是什麼情況?”
“嫌疑人叫李立。”偵查員說,“男,十八歲,主要從事龍蝦攤生意,和鮑家搶過生意,被鮑光敏的父親打過。”
“那麼,我覺得就不能排除他的嫌疑。”我說。
“哦?”高局長說,“有什麼高見?說來聽聽。如果合理,我們就抓人了。”
“沒有多充分的依據。”我說,“我只是覺得年齡上非常相符。”
“你說的是,青少年作案?”
我點點頭,說:“主要是兩個方面。第一,死者應該是在室內或者偏僻的地方被人殺害的。十一歲的男孩應該已經有了最起碼的警惕意識,不會輕易被生人拐騙。那麼既然他被騙到了沒人的地方,這個騙他的人要麼是他的熟人,要麼就是和他年齡相差不了多少的人,也就是青少年。小孩更容易相信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人,如果是個成年人,可能小孩不會輕易上當。”
“有道理,”高局長點頭說道,“青少年心理學貌似提到過這一點。”
我笑了笑,接着說:“第二,我們在屍體上發現了許多奇怪的損傷。有的是在不可能被刀砍開的地方有很多砍痕,應該是想分屍;有的是用不可能的辦法去燒屍體,應該是想焚屍。用多種毀屍手段,而且每一種都非常幼稚,用成年人的思維考慮,應該說是匪夷所思。”
“可是我覺得青少年怕是想不到這麼多毀屍的辦法啊。”高局長說。
“有網絡啊,”大寶插嘴道,“前兩天我還在網上看到一則挺火的微博,說是用石灰處理屍體,然後用錘子砸碎,衝進下水道什麼的。全憑想象,幼稚得要死。”
“對於這些毀屍手段,”我說,“不管能不能提示他的年齡,至少提示了他的心理和閱歷。這是個閱歷非常不豐富的人。”
“既然這樣,我們抓來審審看吧。”高局長說。
在警察們抓人、審人的空當,我、大寶和林濤坐着韓亮開的車準備沿縣城走一圈。其實不是爲了欣賞洋宮縣的夜市,也不是去吃大排檔龍蝦。我們是想掌握一下鮑光敏的家與其被拋屍地點之間的關係。
有的時候,從現場繪圖上,根本無法感覺得到現場的方位和距離,尤其是對於我們這些數學很差的理科生來說。
鮑光敏的家位於縣城西北角的一個密集居
民區,這裡是大排檔最多,晚上最熱鬧的地方。鮑光敏的父母選擇在這裡租房子是很明智的。從他的家裡到大排檔一條街,只需要步行十分鐘的路程。但是這個密集居民區的房子多半是違章建築,蓋得密密麻麻,假如有了火災,消防車都沒法進入。所以,這裡也沒有監控攝像頭。
從鮑光敏的家裡出來,我們走了十五分鐘才走上馬路,上了韓亮的車,開往拋屍地點。這條路線幾乎走了縣城的對角線。半個小時後,我們纔到達了位於縣城東南角的拋屍地點。這也是個居民區,但是樓房並不密集,而且這才晚上九點,就已經靜悄悄的了。
我打通了偵查員的電話,然後把電話遞給韓亮:“亮弟,讓偵查員給你指個路,我突然想去嫌疑人李立家附近看看。”
韓亮被我們稱爲活GPS,因爲經常出差、喜歡看地圖,而且方向感超羣,所以全省各地沒有他找不到的地方。很快,他就開着車帶我們來到了位於縣城中心的李立家。
李立家樓下還停着他的三輪摩托車,摩托車車廂上擺着一些鍋竈用具,這是他維持生計的傢伙事兒。雖然李立家住在縣城中心,但是他每天去縣城西北角擺攤,還是需要騎上一段不短路程的車。
李立家的燈亮着,還有一些光束在繞來繞去,顯然已經有技術人員進入他家,正對他家進行搜查。
我站在車側,想了想,突然猛地拍了一下腦袋,說:“完蛋了,抓錯人了。”
“爲什麼?”大寶問,“不是條件很符合嗎?”
“個人條件很符合,但是地理條件不符合。”林濤和我想到了一起。
我們駕着車趕回了專案組,不出所料,一屋子人眉頭緊鎖。
“看起來不是他。”高局長說,“經過突審,他沒有任何反常跡象,他家也搜查過了,沒有任何疑點,驗證他不在場證據的工作正在進行。”
“應該不是他乾的。”我說,“我們一直在注重犯罪分子刻畫條件,卻忽略了關鍵一點,就是死亡時間問題。據我們推斷,死者是在末次進餐後兩小時左右死亡的。死者鮑光敏是在9日中午十二點吃的飯,一點半才離開家。那麼,距離他死亡,只剩下半個小時的時間。李立是不可能在半個小時之內把鮑光敏帶回家再殺死的,即便是騎車,也不可能。”
“那會不會是鮑光敏自己乘車、打車到了李立家附近?”高局長問,“畢竟他們年齡相差不大,而且鮑光敏也不知道李立和他父親的仇恨。”
“不會。”我說,“從鮑光敏家走出來,上大路都要十五分鐘的時間。”
“那會不會是李立在鮑光敏家附近殺人?”
“也不會。”我說,“死者死亡是在中午時分,哪兒都是人,只有可能是在室內遇害,纔不會被人發現。”
高局長陷入了沉思。
我理解高局長的心情,本來出現的一絲曙光,被我這麼一說,又重回了黑暗。這個案子一旦就這樣陷入僵局,就會比較麻煩。因爲現場被破壞,屍體腐敗嚴重,我們沒有提取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甚至連甄別犯罪嫌疑人都無計可施。
沉默了一陣後,高局長起身打開會議室門,說:“你們辛苦一天了,回去休息吧,我們再研究一下下一步工作措施。”
我們知道此時即便我們留在這裡,也幫不上他們什麼忙,於是起身離開。可能現在的我是需要一些休息,尤其是需要一些時間從早晨的“身體檢查”給我帶來的驚恐裡走出來,穩定一下情緒,才能把整個案子的情況串聯起來,從而想出一些破案的捷徑。不然靠着案件現在掌握的這麼點兒線索,排查工作都無法開展。
“我覺得吧,”大寶在回去的路上對我說,“我們還是要從死者腳踝上的腐敗分界線考慮,搞清楚了這個問題,說不準會有一些突破。”
大寶和我想到了一起。其實從坐上車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