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當庭釋放
源玉子知道,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吉川夫婦還沒反應過來,但他們也隱約意識到,案件判決開始向不利的方向偏轉。
檢察官驚得坐直了身子,低頭快速翻閱菊田律師開庭前遞交的報告,發現他還真在庭審前遞交了相關資料,只不過夾在一堆廢話和報告中間,明顯是故意的。
法官扶了扶眼鏡,開始認真閱讀手中的材料。
1991年日本法官年人均結案在1300件至1600件之間,一年只有365天,日本法官的考覈以“結案率”爲主要指標之一,需要高質量地處理大量案件,可想而知法官的壓力有多大,基本上是匆匆掃一眼卷宗就開庭了,更有甚至是在法庭上現場看卷宗。
趁着無人提出質疑,菊田明二繼續陳述:
“按照檢察官給出的現場報告,警方抵達現場後,並未在藤原先生身上發現傷口;此外,經過DNA檢測,足以證明兇器上的血跡源自吉川莉緒本人,不存在任何其它特殊成分,包括且不限於染料、動物血液、植物液體等。”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藤原先生的殺人行爲並不成立。”
“試想一下,藤原先生如何在沒有握刀的情況下刺傷吉川莉緒?如果他事先握刀並擦去了刀柄上的指紋,那刀柄上就不會留有吉川小姐的指紋……”
檢察官急得額頭冒汗,他意識到不能再讓菊田明二繼續說下去了,連忙舉手說道:“反對!”
法官示意他陳述反對理由,檢察官整理了一下思緒,捂着額頭說道:“藤原譽也有可能是握着吉川莉緒的手背,強迫她手持水果刀……”
“然後捅傷她的背部?”菊田明二打斷道。
檢察官一時語塞,他想象了一下,那個姿勢好像不太可能實現。
菊田明二接話說道:“誠然,北島檢察官所述情況確實有可能在吉川莉緒昏迷的情況下發生,但在屍檢報告中確切寫明瞭死者並未服用任何藥物,包括安眠藥,且在卷宗中有目擊者的證詞,明確表示吉川莉緒是清醒的走進酒店的。”
檢察官無話可說了,他只能坐回座位,開始低頭看錶。
吉川夫婦忍不住大聲駁斥,質問菊田明二,如果藤原譽沒有殺人的話,他們的女兒又是怎麼死的?
法官敲擊法槌,要求他們肅靜,事不過三,如果有第四次,就把他們逐出法庭。
菊田律師面向法官,闡述起自己的推理。
案發當晚,吉川莉緒因失戀前往酒吧,試圖借酒消愁,偶遇老同學藤原譽(卷宗有寫明兩人的高中關係),雙方攀談一陣,寂寞的年輕男女總是會摩擦出火花,於是吉川莉緒‘跟隨’藤原譽前往酒店……
土井結月忍無可忍,她站起來反駁,聲稱莉緒不是那種人,絕不會去酒吧亂性。
法官也忍無可忍,示意法警驅逐,土井結月失去旁聽資格,只能在法院外等待判決結果。
對於她的質疑,菊田明二也給出了確切的迴應。
他從一堆材料中,翻找出吉川莉緒的消費記錄,證明了她曾經在有馬敏夫的私人診所就診,後者是一名心理醫師,擁有京都大學臨牀心理學博士學位。
這足以說明吉川莉緒當時的心理狀況並不穩定,所以出現酒後亂性的情況並不奇怪。
法官認可了他的說法,並示意他繼續陳述。
吉川夫婦緊緊握着對方的手,他們抿緊了嘴脣,盯着菊田律師的嘴巴,生怕他又吐出什麼可怕的字眼。
“剛纔我已經陳述過了,吉川莉緒在生前精神狀況並不穩定,很有可能出現了自殘自虐的傾向,亦或者患上了被害妄想症之類的精神疾病,否則無法解釋她隨身攜帶水果刀的行爲。”
“由此可以繼續推測:在抵達酒店後,吉川莉緒試圖用水果刀自殘。她在小學擔任教師,如果被人發現胳膊或者大腿上有傷口,她很有可能會失去小學教師的工作,所以她不得不選擇刺傷最不容易被人發現的部位……也就是背部。”
“如此一來,就能解釋吉川莉緒背後爲什麼會出現奇怪的刀傷。”
“而我的當事人,也就是藤原先生,他在醉酒狀態下,試圖阻止吉川莉緒自殺。在這一過程中,他奪走了那把水果刀,因此刀柄血痂上纔會留下他的指紋。”
“屍檢報告上同樣寫明瞭,吉川莉緒是死於脾臟破裂導致的急性大出血,換而言之,她是失血過多而死。”
“這一過程大概需要半小時,甚至數小時內,纔會出現休克甚至死亡。”
“藤原先生當時並不清醒,所以錯把安眠藥當成醒酒藥服食,事後曾進行過藥理檢測,證明他體內有安眠藥成分殘留……故而警察趕到現場時,藤原先生還在牀上睡覺。”
“吉川莉緒失血過多,沒有力氣呼救,也沒有力氣離開,只能倒在地上慢慢流血而死。”
“此外,藤原先生沒有明確的殺人動機,只是因爲酒後斷片,回想不起當晚發生的一切,誤以爲自己殺了人,纔會做出認罪供述。”
“綜上所述,我的當事人既不構成主動殺人,也不構成過失殺人。基於日本刑罰、律師操守以及人道主義,我對指控罪名做出辯駁,並主張我的當事人無罪。”
……
此時此刻,法庭可見衆生相。
吉川太太默默流淚,抽泣聲在法庭內迴盪;吉川先生握緊了拳頭,額頭上青筋暴跳,咬着牙一言不發。
藤原總監一臉平靜,像是早有所預料;藤原夫人喜極而泣,不斷搖晃着丈夫的胳膊,差點當場歡呼出聲。
藤原譽坐在被告席上,幾度欲言又止,在輪到被告人發言時,他說不出話來。法官詢問他,律師辯護是否屬實,他低頭扣着手指,聲稱自己記不清了。
源玉子腦袋亂糟糟的,她目光來回打轉,驚詫於菊田律師竟然能推理出一部分真相,同時又糾結於他幫藤原譽洗脫協助自殺的罪名。 書記員十指跳動,打字機嗒嗒作響,將法庭上的一切言論記錄下來。
接下來也沒有必要傳喚證人了,所有證人都只能證明兩人共處一室,且沒有第三者出入,並沒有人目擊兇案發生的全過程。
最後,經過審判長同意,被害人家屬可以陳述意見、詢問證人以及提出質疑。
如果他們不能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推翻菊田律師的邏輯鏈,不出意外的話,藤原譽將會被無罪釋放。
吉川夫婦環視法庭上的所有人,目光在藤原夫人和藤原譽身上停留良久,他們面含悲愴,哆嗦着嘴脣,帶着最後的希望看向法院分配的辯護律師——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俯身在夫婦耳邊說了些什麼。
那對年邁的夫妻潸然落淚。
源玉子能夠共情,她難受得也想哭。伏見鹿捂住她的耳朵,雙手捧着她的腦袋,說道:“走吧,沒什麼可看的了。”
“法官還沒宣判呢!”源玉子小聲說。
“沒懸念了,再看下去只會糟心。”伏見鹿比她更瞭解法庭判決條件,法官最多最多打回補充偵查,或者要求重審,但最終結果不會改變。
不論是邏輯鏈還是證據鏈,菊田明二的論述明顯更加完整。
“如果我上呈那盤磁帶呢?”源玉子問道。
“有什麼變化麼?吉川莉緒不還是自殺而死麼?”伏見鹿早有預料,條理清晰的反駁道:“錄音只能證明菊田律師的推論沒錯,藤原譽確實在阻止吉川莉緒自殺……並且,因爲關鍵對話模糊不清,它並不能證明藤原譽協助吉川莉緒自殺。光有推論是沒用的,法庭上要講證據。”
源玉子發現這就是個死結,不論怎麼解,都會有人受傷。
伏見鹿繼續勸她走,她倔強地縮頭,坐在原位,強迫自己旁觀並記下眼前發生的一切。
現在她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但只要吸取教訓,不斷覆盤,不斷拓展思路,遲早有一天,她再遇到類似的案件,一定能想出完美的解法……
一定可以的!
伏見鹿只好再度坐下,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
他心中煩躁得無以復加,惡魔川合冒出來,讓他趕緊走,眼不見心不煩;天使小人也冒出來,讓他坐着看到最後,這些都是他一手策劃出來的,作爲始作俑者,他無論如何都要看到結局。
吉川先生嚥下眼淚,他用袖口胡亂擦了擦,大聲質問水果刀上的指紋檢測報告是從哪來的?兇器不是躺在警察局裡嗎?菊田明二身爲被告的辯護律師,怎麼進警察局裡取兇器檢測的?
對於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
藤原總監是警視廳的總監,他去證物室調個物證,不是開個口就行麼?
菊田律師沒留任何把柄,他聲稱昨天警視廳施行新規,物證留存前需要交給第三方檢測機構再次檢測,並公開檢測報告——這一規定旨在防止冤假錯案發生,讓警視廳有自行糾錯的機會。
因此法官表示質疑無效,兇器檢測手續合法合規,如果吉川先生懷疑檢測造假,可以另行起訴。
說完,他再次詢問吉川先生還有什麼話想說。
這話落在吉川夫婦耳朵裡,無異於法官在包庇兇手。吉川先生紅了眼,哪怕法官重複詢問三次,他都一言不發。
見兩人都不說話,審判長表示他們再不開口,就視爲默認發言完畢。
“隨你們怎樣好了。”吉川先生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審判長嘆了口氣,再度複查了一遍材料,確定沒有什麼遺漏,菊田律師的邏輯鏈和證據鏈無懈可擊。他心裡清楚,即便再繼續查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便做出了無罪的判決。
法槌一響,藤原譽當庭釋放。
庭審結束,所有人站起身,按照慣例,該向法官敬禮。
然而,吉川先生驟然翻過護欄,撲向了藤原譽。法警見狀,連忙上前阻攔,卻不料吉川先生手中捏着一塊狹長尖銳的玻璃,隨手一揮,就割破了他的胸口。
“去死!”
吉川先生咆哮道。
他將藤原譽撲倒在地,舉起玻璃刺向藤原譽的脖頸。後者下意識擡手阻攔,玻璃刺穿了他的手掌,一大片血濺在了他的臉上。
衆人大驚失色,藤原夫人縱聲尖叫;藤原總監和源玉子也跟着翻過欄杆,衝過去阻攔吉川先生;法官揮手呼叫增援,法警摁住了準備上前幫忙的吉川太太。一時間,莊嚴肅穆的法庭亂作一團,秩序與正義蕩然無存,只剩下最純粹的暴力。
伏見鹿依舊坐在原位,脊背挺直,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搭在膝蓋上。
他的太陽穴在突突跳動,瞳孔倒映出受害者家屬狂怒的臉,和上一世的記憶再次重疊。
藤原譽的血彷彿濺在了他的臉上,如燒灼般滾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