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睦瞧見伏見鹿去而復返,便猜到源玉子不在老宅,他主動請纓,說道:“可能是她中途遇到什麼事情耽擱了,我幫你打電話問問交通局。”
伏見鹿沒吭聲,他思索片刻,推開小院柵欄門,往斜坡下走去。
九條睦只好下車,拄着柺杖跟上,邊走邊問伏見鹿要去哪。可惜伏見鹿不搭理,他只能強撐着七十歲老邁之軀跟上。
其實九條睦有點懷疑伏見鹿是故意的,通過到處亂跑的方式來報復。
他雖然精神勁頭還行,平時有鍛鍊身體,偶爾跑動沒什麼問題,但人的身體是有極限的,老了就是老了,身體各項機能都大不如從前,沒走多遠就已經氣喘吁吁了。
唉,都是爲了九條家,遭罪就遭罪吧,就當是償還年輕時享的福了。
九條睦自我安慰了幾句,跟着伏見鹿走了四五分鐘,停在斜坡的一戶老宅門口。
“請問濱田婆婆在嗎?”伏見鹿喊了兩句。
沒人應聲,老宅裡空蕩蕩的。
伏見鹿只好繼續往前走,去喊山口婆婆、吉田夫婦、杉山先生……不料他們全都不在家,而且家裡也沒有留人。
看得出來,這地方人口老齡化嚴重,年輕人都已經離開了,只剩下一些空巢老人住在這裡。
“啊呀呀,都不在,太可惜了,不如去警署問問吧。”九條睦想去警署休息,故而有此提議。
伏見鹿置若罔聞,他繼續往前走,總算在一戶漁民家遇到了人。
對方是個獨居單身的大叔,常年出海捕魚,跟這一片的居民都熟。伏見鹿先是詢問他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騎着摩托車過來,漁民大叔搖頭表示沒看見。
伏見鹿只好退而求其次,追問道:“那其他人都去哪了?今天怎麼都沒人?”
“今天篝火晚會啦,商業所在放煙花,大家都過去玩了。”漁民大叔撇了撇嘴,說道:“嘖,都是一羣膚淺的傢伙,怎麼可能看個煙花就能成功告白?想想都是不可能的啊!幼稚!愚蠢!”
伏見鹿和九條睦都看出來了,這大叔單身是有原因的。
辭別漁民大叔後,伏見鹿又叫了個車,打算去篝火晚會舉辦地點看看。
九條睦實在走不動了,在一旁勸說道:“晚會都已經結束了,等你趕到,說不定人都已經走光了,玉子怎麼可能還留在那裡等你呢?不如去警署吧,如果有玉子的消息,警署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伏見鹿站在路邊等車,頭也不回,忽然問道:“向別人土下座是什麼感覺?”
九條睦一愣,沉默片刻,繼續觀察伏見鹿,他露出沉重屈辱的表情,斟酌着說道:“當然很難受,非常羞恥,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絕望,當時我彷彿聽到了自己自尊心破碎的聲音……”
伏見鹿打斷道:“所以是沒什麼感覺嗎?”
九條睦知道騙不過去,只好老老實實說道:“這個……也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伏見鹿問:“怎麼說?”
九條睦拍了拍膝蓋,說道:“我有點風溼,跪下的時候,膝蓋不太舒服。你也知道的,上了年紀,沒辦法避免這種事情。”
伏見鹿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他心中的厭煩感和憤怒感根本沒有發泄出來:“就這個嗎?”
九條睦看出了他的內心想法,低着頭說道:“沒錯,年輕時不懂事,經常土下座下跪,跪多了就麻木了……沒能讓伏見君盡興,真是萬分抱歉。不如你打我兩拳,權當補償吧!”
說罷,他鬆開柺杖,身子顫巍巍的,跟個弱不禁風的老人一樣,張開雙臂大聲說:“來吧!不要因爲我上了年紀而手軟!用你的全力,感受九條家的誠意吧!”
伏見鹿不好真打,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頭,一拳下去,真有可能會出人命的。
他看出來了,九條睦是在賣老,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太過較真。
……還是那句話,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頭了,活一年少一年,沒準明年他就要去給九條睦上墳了。
跟這種半截身子埋入黃土的人較勁,有什麼意思呢?
理是這麼個理,但伏見鹿還是伸了手,拍了拍九條睦的老臉,傷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極強:“你這種貨色怎麼會有玉子那樣的外孫女呢?”
九條睦不管心裡如何作想,臉上依舊保持不在意的笑容,他順着伏見鹿的話說道:“大概是因爲親家的基因好吧。”
兩人正聊着,出租車剛好到了,正是送他們過來的那一輛,司機掉頭路過,瞧見伏見鹿招手,順手又接了一單。
伏見鹿坐車前往海灘邊,正如九條睦所說,晚會已經散場了。
沙灘上到處都是垃圾,還有沒收的遮陽傘和浴巾。志願者手持垃圾袋和鉗子,四處清理着,中央立着一盞吊燈,看上去就像是工地在夜間作業。
伏見鹿下車,迎着海風四處張望,只看到篝火的灰燼堆。
九條睦跟在他身後,說道:“看吧,我就說,她不在這兒……”
遠處有人在招手,似乎在衝他們喊話,可惜隔得太遠,根本聽不清。伏見鹿眯起眼睛,邊走邊仔細看,那人好像是杉山大叔。
看樣子他是過來玩,偶然遇到熟人,所以才招手打招呼。
伏見鹿有點失望,他停下腳步,不想再跟外人多費口舌,只想抓緊時間找到源玉子,跟她把話說清楚。
杉山大叔見他不過來,就主動小跑過去,邊跑邊喊:
“等你很久了……怎麼現在纔來……”
喊聲由遠及近,伏見鹿慢慢聽清了。他有些疑惑,喊着詢問道:“你是在等我嗎?”
“玉子在等你!”杉山大叔喊道。
伏見鹿一愣,心臟砰砰跳動,感覺身體變暖和了,掌心在發熱。他跟着小跑起來,踩着沙子,大聲問道:“她在哪?”
杉山大叔跑累了,喘着氣,回頭指向身後的燈塔:“在上面,玉子說在上面看得更遠,可能她是想快點看到你吧。”
伏見鹿從小跑變成了快跑,杉山大叔和九條睦都跟不上,乾脆放慢腳步,望着他的背影跑遠。
“真是年輕吶。”杉山大叔感嘆道。
九條睦不想跟庶民搭話,他又變回了不苟言笑的樣子,拄着柺杖原地休息。
但杉山大叔很自來熟,不肯放過他,一會問他跟伏見君是什麼關係,一會又說從底下也是能看到燈塔圍欄的。
說着,杉山大叔指向燈塔頂端的一個小點,問道:“看到了嗎?玉子就在那裡。”
九條睦仰着頭,燈塔的光柱穿過海上夜幕,如同一片白色的背景板,讓他能看見源玉子的頭髮在風中飛舞。“她一直在上面等嗎?”九條睦忽然問道。
“當然,”杉山大叔說:“散場時大家都在安慰她來着,還以爲伏見君肯定會爽約,勸她回去早點休息。她不肯走,非要上去等,說是隻要看見伏見君過來,她就知足了。”
九條睦‘噢’了一聲。
杉山大叔又問他跟伏見君和源玉子是什麼關係,九條睦不厭其煩,只好照實說了。
“啊,我就猜是爺爺或者外公,果然猜對了。”杉山大叔笑着從口袋取出賬單,說道:“這個是大家幫玉子墊付的,本來大家都不打算讓玉子還啦,但是既然九條先生來了……”
九條睦一愣:“你認識我?”
杉山大叔努了努嘴,指向靠在碼頭邊的漁船,說道:“上面印着您的名字,手冊上還印着您的頭像,以前還聽源直郎說過,我怎麼可能不認識您?託您的福,大家現在都只能閒在家裡啦!”
九條睦無話可說,他只好接過賬單,低頭看了一眼金額:“什麼玩意這麼貴?”
杉山大叔笑道:“當然是煙花啦。”
……
在杉山大叔找九條睦要賬的同時,伏見鹿已經跑進了燈塔。
不少人都在裡面等着——準確的來說,是在開茶話會——濱田婆婆、山口婆婆、吉田夫婦等人都在,大夥圍攏成一圈,鋪了毯子,擺上三明治、醃菜、大麥茶、瓜子等小食,邊吃邊喝邊聊。
“肯定是不會來的啦!真要來還用等這麼久嗎?”
“也不好說哇,你看玉子那麼篤定……”
“都是她一廂情願,篝火晚會都結束了,他還來做什麼?”
“要我說,小白臉就是不靠譜,只會吃軟飯,貪圖玉子家產,一點真情實意都沒有……”
伏見鹿一進門,就聽見衆人嘰嘰喳喳在議論,就跟村口的大爺大媽一樣。
濱田婆婆見他來了,大喜過望,催他趕緊上去。伏見鹿覺得有點尷尬,路過時所有人都在盯着他,那眼神就像是在審視什麼奇珍異獸。
他剛上樓梯,濱田婆婆忽然說道:“對了,現在還沒過十二點呢。”
山口婆婆理解好閨蜜的意思,連忙點頭跟着說道:“是喲是喲,晚會還沒結束,一定要鼓起勇氣開口噢。”
伏見鹿一愣,他只想着見源玉子,還沒想過告白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一點準備都沒有,着實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濱田婆婆看他表情,就知道他什麼都沒帶,故而從口袋取出一個鐲子,說道:“工藝品,玻璃做的,不值幾個錢,帶着吧,總不能空手上去吧?”
“這……”
伏見鹿有些猶豫。
山口婆婆也傾囊相助,從籃子裡拿出了水果,讓他帶上去哄玉子開心;其他人也拿出了五花八門的小禮品,比如說簪子、手串、貝殼……更有甚至抓了一把瓜子,遞給伏見鹿,讓他上去跟源玉子一起嗑瓜子。
“謝謝諸位好意,我會記在心裡的,但這些東西就不必了。”
伏見鹿想好自己要送什麼了,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全無準備,也意識到源玉子想要的都不是這些東西,當即下定了決心。
不等其他人回話,伏見鹿轉身上樓,步子邁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從一步一階樓梯,到一步兩階、三階樓梯……
他順着旋轉樓梯,一口氣跑到了頂層。
推開門的那一刻,有風拂面而來。伏見鹿看見了燈光,照向遙遠的海面。源玉子靠在欄杆邊,回過了頭,和他四目相對。
只是一週沒見而已。
伏見鹿想開口,喉嚨卻忽然卡住了,過往的記憶紛至沓來。
他想起與母親難以釋懷的過往,想起當律師時一次次的碰壁與失望,又想起自己的自暴自棄,抱着開出租車得過且過的想法度過新生……
無可否認,是源玉子把他拉回來的。
他記得源玉子在路燈下送的包子,還記得源玉子第一次央求他調查案件,更記得源玉子付不起搭檔費用窘迫的樣子……
即便源玉子知道了他的秘密,知道了他的過往,也知道了他惡劣的習慣,依舊能堅定地大聲說‘我想了解伏見君’、‘我喜歡他,不是喜歡伏見鹿這個名字’!
不知從何時起,源玉子已經變成了他的燈塔。
哪怕伏見鹿否認一萬遍,哪怕惡魔小人和天使小人從未肯定過這段感情,那份源自靈魂的悸動依舊存在。
他的心在說,我喜歡這個女孩。
……
源玉子也望着伏見鹿,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以前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喜歡上誰,對於她來說,愛情只會讓人喪失理智。
她瞧不起那些滿腦子只知道戀愛的女孩,也瞧不起媽媽總是因爲雞毛蒜皮跟爸爸吵架。
她一心想要追求自己的夢想,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只是把伏見君當作和川合那樣的好搭檔看待。可每次遇到兇案,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拜託伏見君幫忙,與其說是她在追逐夢想,不如說是伏見君帶着她在成長。
她也看得出來伏見君不願意,看得出來伏見君嫌麻煩;但她也看得出來伏見君的溫柔,看得出來伏見君依舊懷揣着正義……如果伏見君真的不想做那些事,光靠自己怎麼可能說服他呢?
在不知不覺間,她變成了自己瞧不起的女孩。
源玉子心裡清楚,現在的她,滿腦子只知道戀愛,總是因爲雞毛蒜皮跟伏見君吵架。
哪怕源玉子一次又一次地跟伏見君較勁,哪怕媽媽和外公都不支持這段感情,那份源自心底的堅定愛意依舊難以抑制。
她的心在說,我喜歡這個男孩。
……
遠處夜半汽笛響起,像是衝鋒的號角。在煙花綻放前,那份因羞澀和倔強而難以表達的愛意驟然破殼,他們爭先恐後,向前一步,齊聲說道
“我喜歡你。”
於是煙花綻放,海面波光粼粼。
九條睦仰着頭,和杉山大叔並肩站立。濱田婆婆等人圍在燈塔下,他們又想起年輕時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