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新把李石塞進後座上。
大哭一場的他,茫然且無力的癱在座位上。
李孝文看着手裡的菜刀,表情凝重。
張開勝被關了起來,家裡就剩下一個妻子,一兒一女。
兒子13歲,在縣裡上初中,由妻子孃家那邊接送,女兒小很多,只有5歲,還沒上小學。
一個婦女,一個幼女,如果今天不攔着,可能又是兩條人命。
沈新盤算着如何糾正這小子的想法,他這個年紀,叛逆的厲害,也不知道能不能聽進去。
但不說肯定不行。
悶頭想了一會兒,沈新扭頭問道:“李石,當年你跟你媽上山採藥,然後掉進溝裡,那一夜是什麼情況?”
李石愣了下,沒想到沈新會提起這個。
旁邊李孝文擡頭,有些意外的透過後視鏡看着李石。
抿着嘴沉默一下,李石道:“沒什麼情況,我媽把腿摔斷了,我就扶着她走了出來。”
沈新點頭,繼續問道:“你們掉溝裡,你媽腿斷了,你們爬不上去。
你才8歲,扶着你媽繞路走了那麼遠,晚上天還黑了,我問你,那一夜難不難?”
荒山野嶺的,山路難行。
他母親一條腿不能走,就算拄着棍兒,扶着她的李石想必也不好受。
李石沒說話,恍然間夢迴那個夜晚。
山裡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母親抱着自己,縮在石頭縫裡,耳旁不時響起野獸的聲音。
李石從不知道黑夜那麼難熬。
“難。”李石點頭。
走到後來,母親沒力氣,放棄了,哭着讓自己走,說不要管她了。
但自己沒放棄,硬撐着,把母親扶出了大山。
沈新扭頭,直勾勾的看着李石,反問道:“既然那麼難,爲什麼你沒放棄?”
李石毫不猶豫的道:“那是我媽。”
沈新點頭,道:“對,那是你媽,是你最親的人,所以你不能放棄。
那麼今天呢,你自己說的,你媽死之前拉着你手,讓你照顧好你妹,你怎麼就放棄了呢?”
李石緊緊咬着嘴脣,沒說話。
沈新繼續道:“李石,每個人都會遇到難事兒,那個時候可能會覺得,哇,好難,我受不了了,我不想活了,乾脆死了算了。
死了,就什麼都不用管了,就像你爸,你爸覺得自己太難了,在外面打工受苦受累,還生了病,沒錢治,想着活不下去了。
所以他忍不了,放棄了,跑去打了張開勇,都是他害得,害得我這麼慘,我就該打死他。
李石,你爸被困難打倒了呀。”
沈新伸手,點了點李石的胸膛,道:“還有你,你今天也被困難打倒了,你覺得張開勝能欺負你一輩子,你和妹妹,還有奶奶活不下去了。
所以你放棄了,把張開勝家裡人一殺,然後你賠罪,死了,就什麼都不用管了。
李石,當年那麼難,你都沒有放棄你媽,怎麼今天你就放棄你妹了?”
沈新聲音大一些反問。
李石眼眶顫抖着,痛苦的埋下頭,瘋狂的捶打着自己腦袋,然後道:“可我沒辦法了。”
“怎麼沒有辦法?”
沈新反問,道:“最簡單的辦法,你報警,他欺負你一次,你報一次警。好,就算你不相信警察,覺得警察幫不了你,那你走。
帶着你妹你奶走的遠遠的,離開這兒,你爸給你們倆取名叫石堯,就是想讓你們走出去。
白家哨待不住了,那就走,到一個能待的地方。
李石,你一定會想,我就是嘴上說說,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做到,能是說走就走的嘛。
但是你試過嗎,不一定是我說的這些方法,別的方法呢,你有想過嗎,然後爲了你的家人試過嗎?”
李石擡頭,定定的看着沈新,說不出話來。
沈新繼續道:“還有你爸,他也難,可他試過嗎?他說自己生病了,沒法兒幹活,一家人活不下去了。
但真活不下去嘛?
他今年沒有醫保,那就等,等到明年再交,他是股骨頭壞死,不是癌症,等不了這大半年。
還有他不幹活兒,你們家就全要餓死嗎,你們家之前比這難,不也活下去了。
你肯定在想,我就這麼一說,實際上哪有這麼簡單。
可以,如果你孑然一身,就想着不管了,想要報復,好,那你去引刀成一快。
但如果你心裡還有惦記牽掛的人,爲了他們,你爲什麼不去試一試呢?”
車內只有沈新的聲音在迴盪。
沈新說的口乾舌燥,轉身去找水。
旁邊李孝文適時的遞過來一瓶礦泉水,然後衝沈新豎起大拇指。
他突然有些明白,爲什麼沈新能夠破掉那些案子。
可能也就跟沒有輕易放棄,被困難打倒有關。
他還想到了自己,和眼前的這個案子。
東西隨便往大山裡一丟,那麼難找,難道就能放棄了嘛。
自己拿着死工資,每年總有因爲各種各樣情況破不掉的案子,大不了就懸在那兒。
誰也不會說什麼。
可李孝文願意去試試,就是爲了自己那點兒信念,不想讓往後餘生,偶爾想起,有那麼一個叫段東強的人,沒有抓到他,讓他得到該有的審判。
不讓他成爲自己心中那根刺。
沈新灌了幾口水,道:“自己好好想一想,這兩天你哪兒都不能去,就跟着我。”
沈新不知道這些話有沒有用,所以這小子必須看着。
李石沒說話,只埋頭沉默着。
黑夜難熬,不過沈新也習慣了。
中間輪班,眯了一會兒,很快就天亮。
段東強沒動靜。
倒是耐得住性子,那還是隻能把希望寄託在尋找兇器上。
李石瞪着眼珠子熬了一夜,一直沒走。
朱秋偉過來送早飯。
找了一夜,毫無結果。
“要下雨了。”朱秋偉表情凝重。
遠處的黑雲彷彿把天空都遮蓋了,已經近在咫尺。
李孝文點頭,說縣裡的工作羣裡都發了暴雨預警,讓所有人待崗。
朱秋偉看見了李石,低聲問什麼情況。
李孝文微微搖頭,什麼都沒說。
沈新匆匆吃過早飯,跟李孝文說了聲,便牽着一萬出發。
見李石沉默的吃包子,沒動,呵斥道:“發什麼愣,跟着。”
李石扭頭望向山上。
沈新道:“一會兒李隊會去的,放心。”
李石這纔跟上。
還是段東強家開始。
這個點兒,這傢伙已經起牀。看見沈新和一萬,表情中多了一些慌亂。
沈新沒理他,騎着一萬出發。
還沒出村,李孝文追了過來,說去村裡借個架車。
“反正是模擬嘛,那就儘可能像一點兒。”他找人去借架車。
給一萬套上。
他還扭頭叫喚,彷彿在說跟着你還要幹活兒啊。
“走吧你。”沈新沒好氣的衝他擺擺手,心說我又沒用鞭子抽着你走。
沈新又招呼李石去撿一些磚頭放在車上。
九格好感,時間來不及了,怎麼着都要試試。
沈新坐着架車出發。
轉上公路,在感覺比較荒涼的地方,沈新停下,然後在一萬的注視下,揣着一塊磚,鬼鬼祟祟的往山上去,然後扔到山上。
一萬歪着頭,目不轉睛的看着沈新。
沈新沒解釋,趕着他繼續走。
右轉,還是在比較荒涼的地方停下,然後下車扔磚頭。
就這麼走一路,扔一路。
一直到馬保溝村,連一直沉默的李石都忍不住問沈新在幹什麼。
“破案唄,你小子可以放棄,我們警察可不能放棄。”
說完,原路趕着一萬返回。
回到白家哨,找了草料,給一萬餵飽,繼續出發。
遠遠的,沈新看見段東強跟雕像一樣盯着自己。
這一趟,沈新又換了一種拋棄方式,不停車,直接在車上扔。
扔之前先引起一萬的注意,讓他知道自己扔東西了。
地點也隨機,就選荒僻的地方。
到了馬保溝村便立刻返回。
路上,李石突然道:“你是想讓驢幫你找東西?”
見沈新扭頭看向自己,李石道:“他是一頭驢。”
沈新點頭:“沒錯,他是一頭驢,看着不可能,但萬一能行呢。”
李石皺着眉毛,沒再說話。
從白家哨到馬保溝村,走過去要大半個小時,來回一趟至少一個半小時。
再加上給一萬休息的時間,一上午走了三趟。
下午休息好,沈新招呼一萬又出發。
還是同樣的辦法,換着地方扔磚頭。
如此又走了一遍,在走第二遍的時候,走到一半兒,沈新下車扔磚頭,再回來,招呼一萬走,他竟然不動了。
一萬扭頭,衝沈新叫喚。
叫聲很急促,露着一排大板牙,眼神彷彿在問:你到底要幹嘛,有完沒完了。
這傢伙走了一趟又一趟,還煩了。
沈新拍他屁股,示意他繼續。
他不走,還倒着走。
然後又停下,衝沈新叫喚。
看來真走煩了。
車上的李石突然道:“你乾脆告訴他要找什麼唄,就說……段東強丟了你的東西,讓它幫你找回來。”
沈新意外的看了眼李石。
這小子怎麼說出段東強的。
李石躲開視線。
估計他是猜出來的,看來劉沙沙說的不錯,這小子是聰明。
不過他這個說法倒也行。
沈新立刻拽住一萬,跟他念叨。
就說那個天天抽你的傢伙,太壞了。
你看,不僅抽你,還丟我東西,害得我天天拉着你找。
這提起段東強,皮鞭之痛刻入骨髓,一萬又激動的叫喚起來。
叫喚一通,衝沈新點頭。
感覺他是聽懂了。
李石詫異的道:“他是不是……點頭了?”
一頭驢,竟然點頭,成精了。
一萬拉着架車就走,沈新連忙坐上。
過了野羊井村,要上山了,一萬又停下,然後自己拉着車原地掉頭,往回走。
沈新心頭一跳,他懂了,還在找。
一萬又拉着倆人回到公路上,快拐進白家哨村的時候,又掉頭,繼續走。
天空上有無人機嗡嗡的飛過。
一萬走走停停,感覺真的是在回憶。
又走了一段,他突然開始加速,小跑起來。
李石瞪着眼睛道:“他是不是想起來了。”
沈新沒說話,抓緊架車,跟着一萬翻過山,來到馬保溝村,而後來到了上山的道路前。
他停下,扭頭衝沈新叫喚,還抖身體。
沈新秒懂,連忙下車解驢套。
解下驢套,一萬立刻往山上去。
沈新連忙跟上。
山路難行,但一萬走的很穩,直奔半山腰的養雞場。
養雞場還沒建好,房子還在蓋,外圍的鐵網還沒圈好。
地上的草也沒清理。
都不用清理,養了雞,要不了多久,就能寸草不生。
現場還有人,看見了沈新一行,上前詢問。
一萬徑直往裡面走,然後在西面的坡邊停下,扭頭衝沈新一抽一抽的叫喚。
還張嘴咬着沈新袖子往這邊拽。
沈新上前,這邊是半山腰的一片平緩的坡地,面前大致是西北方向。
右手邊是山,左手山腳下是東西走向的馬保溝村。
眼前開闊,是原始的山林。
很顯然,段東強可能就站在這裡,把東西扔進了面前的山溝裡。
遠處天空,黑雲壓城。
但沈新的心卻一下敞亮了。
猛地一巴掌拍在一萬身上,好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