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溫暖的軀體一離開, 淺眠的公孫筠秀就跟着清醒過來。
天不過蒙蒙亮,光線昏暗不明,她只能通過斷斷續續的聲響, 依稀分辨陸驚雷穿戴梳洗的動作。
待到他套上戰甲, 走到牀邊, 伸手想摸她的臉, 公孫筠秀立刻拉起被子, 蓋住了自己的頭。昨夜的荒唐走馬燈似地晃到眼前,讓她實在無法面對眼前人。
陸驚雷勾脣一笑,輕聲道:“我走了。”
悶在被子裡, 公孫筠秀聽到的聲音有些遙遠。
“我安排了一個人跟着你,名叫萬安。一會兒他會送你去大哥那邊。你好好照顧自己, 等我回來。”
說完, 陸驚雷隔着被子在公孫筠秀的腦袋上揉了揉, 之後才起身離開。
公孫筠秀等了一小會兒,忍不住偷偷地將被子挑開一條縫, 露出兩隻眼睛。
聽到她的動靜,已經走到門邊的陸驚雷回了頭。
光線太暗,公孫筠秀只能看清他身上的銀甲,卻看不清他的表情。陸驚雷同樣也只能看清牀上鼓鼓的一團被子。
就這樣誰也看不清誰地隔空對望了一陣,公孫筠秀終於微弱卻清晰地說道:“我等你回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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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驚雷的迴應帶着笑意。
不顧臉上的紅熱, 公孫筠秀重新將被子罩在頭上, 直到空氣稀薄到讓她喘不過氣來。
不久之後, 大王子賀蘭端烈親率北澤十萬大軍離開巴託城, 往西進發。
公孫筠秀離開城主府的時候, 整個巴託城已經被全面封鎖起來,未經允許, 誰也不準隨意在街上走動。
爲了免除隱患,大王子以雷霆手段斬殺了所有拒不歸順的大邱戰俘。降了的那些則一律打上奴隸烙印,編入現有的北澤軍裡。
巴託城內,百姓家中但凡有年滿十四歲的男子,都要被登記在冊,如敢異動,滿門抄斬。至此,這座大邱國東部最大的城池,曾經的門戶重地,一夜之間被掐斷了活力之源。
公孫筠秀在陸驚雷萬安的護送下,去到了位於城東的傷兵營。一路上只覺空空蕩蕩,死氣沉沉。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無聲地控訴着戰爭的殘酷與冷漠。
身爲北澤人,公孫筠秀對大邱敗軍並不同情,但想到無辜受累的百姓,心裡總是不忍。
傷兵空說是兵營,其實是以巴託最大的醫館臨福堂爲中心,臨時闢出來的傷患醫治之地。
攻城時受傷的北澤兵多達千人,傷兵營規模有限,只能收治傷情最重的。即使這樣,留在這裡的也有二百人之多。
爲了方便管理,隨軍大夫劃分出了東南西北四個區域,根據士兵的傷情將他們分別安置。其中東區的傷勢最輕的,南、西兩區依次加重,到了北區基本接近彌留。
諸瑩被分去照看白色病區的傷患。因她是北澤人,又是女子,張子青覺得最合適安慰臨終的北澤士兵,所以做了如此安排。
公孫筠秀覺得他的想法有些道理,卻不怎麼贊成。她怕諸瑩承受不了那麼多的死亡,可諸瑩卻表現得十分堅強。
她說:“我要做的只是送他們最後一程。比起他們爲北澤做的,根本不算什麼。”
諸瑩的大義影響了公孫筠秀,公孫筠秀也想和她一起照顧那些北區的傷患,結果卻被張子青拒絕了。
“爲什麼?”公孫筠秀追問原因。
張子青頒出“尚方寶劍”:“小九出征前囑咐的,不可以讓你累着。”
“哪裡累了?”
對於那些一腳踏入鬼門關的士兵來說,她們能做的已經很少了。
張子青不爲所動,繼續斬釘截鐵地說:“勞心也不行。”
面對陸驚雷如此體貼,公孫筠秀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尷尬。
諸瑩在一旁倒是聽得笑出聲來:“行了,這裡有我和錦娘就夠了。你隨張大夫去照顧別的傷患吧。”
榮錦娘是臨福堂當家人榮聰的胞妹,榮家是杏林世家,她自幼耳儒目染,也懂得不少醫理,所以與兄長一起在傷兵營裡幫手。
榮錦娘性子內向,但並不像其他大邱人那樣懼怕北澤人。與諸瑩分到一處後,她雖然面上冷淡,但對諸瑩並沒有敬而遠之,甚至勉強稱得上友好。也多得她的引導,諸瑩才能很快學會照顧傷兵的技巧。
因爲張子青把陸驚雷的交待當成了金科玉律,說什麼都不肯違背。結果,一整天下來,公孫筠秀做得最多的,就是坐在爐火邊將洗過的白布一一烤乾、疊好。陪她一起的,還有陸驚雷留給她的護衛萬安。
萬安今年十五,個子不高,但身子壯實。他的老家就在祁山腳下,家中世代都是獵戶。
入軍營之前,他聽過祁風寨的惡名,卻沒有見過寨裡的任何人。入軍營後,得知自己要跟的人曾經是祁風寨的少當家,很不服氣了一陣。再後來,腥風血雨裡闖蕩了兩年,他對陸驚雷的態度轉爲了崇拜,五體投地的,恨不得把那份心情刻進骨頭裡。
萬安性子活潑,有點坐不住,老老實實地陪了公孫筠秀一會兒,便開始天南地北的海聊起來。公孫筠秀話少,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聽,偶爾微笑着迴應兩句。
因爲陸驚雷是他倆唯一的交集,所以萬安聊的多半是陸驚雷在軍營裡的事情,把他形容神通廣大,出類拔萃。總之,陸驚雷這個人身上除了公孫筠秀“領略”到的蠻橫霸道、流氓無賴、不拘常理的“特點”之外,還有果敢沉穩,性情仁義,驍勇善戰等諸多優點。
公孫筠秀覺得萬安是因爲崇拜陸驚雷的緣故,言語多有偏頗,過份誇張,但也聽得饒有興味。
對於陸驚雷把自己留下來照應公孫筠秀的事,萬安心裡還有小小的不平。身爲熱血男兒,他也渴望上戰場建功立業,但一想到這件事代表着將軍大人對他的信任,他又說服自己坦然接受了。
公孫筠秀看他在那兒一會兒矛盾掙扎,一會兒自我安慰,異常糾結,不由有些好笑。
一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聊着聊着便也過了。
用過晚飯之後,公孫筠秀想留下來與諸瑩一起住,結果遭到了萬安的強烈反對。
“將軍說了,夫人每天一定要回城主府歇息。”
聽到他當衆尊稱自己爲夫人,公孫筠秀真是恨不得在地上挖開一個洞鑽進去。她與陸驚雷的婚事還不曾見光,名義上她只是大王子賞給他的樂女。這聲“夫人”真是折煞她了。
諸瑩聽到這稱呼,也跟着愣了愣。但她向來好涵養,面上未動聲色,只是勸說道:“筠秀,你回去吧。我與錦娘一起住的,你留下可能會擠,夜裡反而不安生。”
“那,你跟我回城主府住?”
陸驚雷走後,公孫筠秀夜裡只能一個人守着房間,心裡總覺得空落落的。她希望諸瑩能去陪她。自從公主把諸瑩留下,她們姐妹倆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說話。
公孫筠秀很想探問一下諸瑩,看她對將來有何打算。她的去從現在由陸驚雷全權作主,只要她開口,公孫筠秀一定會求陸驚雷成全她。
身爲樂女,她們一早就有老死宮中的覺悟。如果有機會掙脫那樊籠,也稱得上因禍得福吧?
“夫人,城主府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去的。”
年紀尚幼的萬安不通人情世故,講起話來硬梆梆的。
“諸瑩和我一道兒來的,怎麼會是閒雜人等?”公孫筠秀聽得直皺眉頭,連忙去看諸瑩,生怕她介意。
還好,諸瑩的面色如常,只聽她說:“我的東西都在這裡,去城主府住着反而不方便。”
這下公孫筠秀也不好再強求了,只得告別了她,自行離去。
城主府。
沒有陸驚雷的房間果然冷清得利害。縱使萬安爲她多燃了一個炭盆,公孫筠秀縮在被子裡,還是覺得身上的熱量在不斷流失。
閉上眼睛,腦海裡總是會出現陸驚雷的模樣,或坐着,或躺着,一直笑着。
公孫筠秀不知道這是不是代表思念,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這人已經大搖大擺地在她的心底安營紮寨,任她用盡力氣都無法將其驅逐。
屋外北風凜冽,呼啦啦刮過庭院。
院中大樹光禿禿的枝丫早已被堅冰裹覆,無有牽掛地迎擊強風。劇烈搖晃中,互相碰撞得嘎噠直響。
想着陸驚雷也許正在這樣的寒夜裡日夜兼程,公孫筠秀又忍不住有些擔心。越想心越亂,輾轉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復一日,時間從隆冬走到了初春。
前方捷報頻傳,被送到巴託城的傷兵也越來越多。治癒的繼續出戰或留守巴託,失去行動力的會由巴託折返北澤,至於不幸喪命的,大多隻能埋骨異鄉。
因爲人手實在短缺,張子青最後不得不違背陸驚雷的囑託,讓公孫筠秀隨諸瑩照看北區。不知不覺中,公孫筠秀收攢了三十多件遺物,都是亡故的士兵留下來的。
她列了一份清單,記好每一件遺物主人的名字、籍貫以及亡逝的時間,希望有朝一日將它們轉交到他們至親的人手中,以慰亡魂。
初時,每當有生命消殞,公孫筠秀都會眼紅落淚。慢慢的,她開始學習榮錦娘與諸瑩,以平靜的笑容送他們離開凡塵俗世。久而久之,她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開了,還是日趨麻木。
年關的時候,城裡出了一件大事。巴託城前城主蒙覃在北澤軍的嚴密看管下居然逃脫了。
駐守巴託的林吳將軍大發雷霆,將整個城池翻了個底朝天,可是一無所獲。蒙覃像是插了翅膀似的,飛得無影無蹤。
公孫筠秀對那人的相貌幾乎沒什麼印象,卻清楚的記得他被陸驚雷斬落在地的那截斷肢。一回想就泛嘔心,所以很快便將這件事拋諸腦後。
人住在城主府裡,又天天在傷兵營照顧傷兵,公孫筠秀總能聽到陸驚雷的消息。但他本人卻沒有給她寫過隻字片語,去了快四個月,只託人帶口信報過兩回平安。口信也從未直接傳給她,一次是張子青轉達的,另一次則是萬安。
公孫筠秀不斷提醒自己,不要在意這些細微末節。陸驚雷大字不識幾個,又在行軍打仗,哪有心情與她鴻雁傳書?可她越是逼着自己識大體,就越是希望能抓着點什麼實在的東西,起伏忐忑中,只好把所有情緒發泄在鳴幽琴上。於是,臨睡前撫上幾曲成了公孫筠秀的習慣。城主府裡的人也跟着聽慣了,晚上要是沒聽到她撫琴,就好像有事沒有做完一樣,連睡都睡不安穩。不過,這些公孫筠秀就不得而知了。
清明前夕,也不知是不是攏聚了太多亡魂,本來晴好的天氣忽然變得陰雨綿綿。
這日傍晚,公孫筠秀因爲地面溼滑,不小心跌了一跤。人倒是沒事,只是摔得裙裳右側全是泥水。諸瑩本想借衣服給她換,但她見時辰已經不早了,不如直接回去算了。
四下尋不着萬安,公孫筠秀便託諸瑩幫她說一下,自己先行離開。
這幾個月從城主府到傷兵營,來來回回不下百次,迷路倒是不會,可街上的大邱人總是讓她有些不安。
自從巴託城變成北澤的軍事要地,守城的林吳將軍開始逐漸放寬對城內大邱居民的管制。畢竟大軍在此,那些平民不敢造次。另外,城內人口衆多,不讓他們出門就無法正常生活。林將軍光是照料大軍的吃喝拉撒就已經很累了,自然不想再去操心那些大邱人,讓他們的生活恢復正常秩序是遲早的事。
也許是雨天的關係,街上的行人並不多。但是每一個經過公孫筠秀的大邱人,都會下意識地轉開臉,或乾脆繞道而行,活像她有三頭六臂似的。
公孫筠秀一身北澤打扮,他們迴避並不奇怪。她怕的,是那些偷偷打量她的視線。也許並不是出於惡意,卻總是讓她感覺不太舒服。
明明打了傘,可細雨被風吹得極不規矩,時斜時橫的,潤溼了公孫筠秀的長髮和皮膚。她忍不住加快了腳步,濺起地上的泥水,在本就髒污的裙襬上再添一筆。
快到城主府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人羣堆擠在門口。
一片北澤軍服,讓所有人看上去大同小異。其中一對身影引起了公孫筠秀的注意,不僅因爲他們高矮懸殊,更因爲矮的那個看上去很像萬安。
走近之後,發現果然是萬安。公孫筠秀正想開口叫他,卻見他突然轉身望向自己。
公孫筠秀下意識將傘舉高,終於看清高個兒的那人原來是李克勇。他也正看着她的方向。
又走近幾步,公孫筠秀看清萬安膚色微黑的臉龐上掛着兩行溼痕。
他在哭。
心裡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公孫筠秀飛快地走近他們,終於發現人羣中央放着一口黑色的棺木。
視線在李克勇悲傷的雙眼與棺木之間遊走了幾個輪迴,公孫筠秀髮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竟然無法出聲問他一句:裡面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