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吟’是上個月參軍的,她想在軍隊裡呆兩年再回到大學繼續自己的學業,這樣一來,既多了一段難得的經歷,又能拿到一筆復員費,學費就全部解決了————其實,作爲一位國寶級科學家的孫‘女’,她是不必爲衣食用度發愁的,國家全包了,但是她喜歡獨立解決問題。只是她的運氣似乎不怎麼好,一進文工團就遇上了這場可怕的戰爭,並且被派到了風暴的中心滿洲里。此時不用團長說她都知道,蘇軍的裝甲洪流正咆哮而來,也許在下一秒,滿洲里就要變成血‘肉’橫飛的修羅屠場,說不怕那絕對是騙人的,沒看到一些‘女’兵臉都白了麼。但再怕也不能打退堂鼓,對於文工團來說,這就是她們的戰鬥,不能退縮。
一路過來,走走停停,很不順利。蘇軍對鐵路的攻擊是不遺餘力的,蘇-24、圖-16幽靈般在鐵路上空遊‘蕩’,看哪裡不順眼就一炸彈扔下去,除非空軍過來,否則它們會沒完沒了的攻擊下去,直到鐵路上找不到一寸完好的鐵軌和枕木爲止。鐵路被炸斷了好幾次,又幾次修好,最狠的一次連火車都被炸翻了,好多人受了傷,幸好沒有起火,不然的話她能不能活着到達滿洲里都是個未知之數。從北京到滿洲里這段路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已經足夠讓她充份認識到戰爭的殘酷、慘烈、滅絕人‘性’,那種令人怦然心動的血‘色’‘浪’漫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沉甸甸的責任————大概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在戰爭年代,“文工團”這三個字意味着什麼。不過能在滿洲里看到柳軍,連日來的疲憊和驚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她也說不上是爲什麼,反正就是喜歡戲‘弄’柳軍,不輕不重的揪他耳朵,誰叫他比她小,從小就拖着鼻涕跟在她後面,趕都趕不走?現在好了,該收回利息了。可是看到柳軍那副鼻孔朝天,一臉“我不認識你”的表情的模樣,她又好氣又好笑,二話不說,揪耳朵,一口一個小屁孩小屁孩的叫,你給我裝成熟是吧?我叫你裝,我叫你裝!
柳軍不是大力水手轉世,自然沒有辦法搬得動超過半噸重的鋼琴,只好苦着臉把這一光榮而艱鉅的任務讓給了別人,自己陪着程‘吟’四處走動,小聲哀求她不要再叫自己小屁孩,這會讓他很沒面子。程‘吟’哧哧笑着,伸出魔爪捏了一下他的臉:“本來就是小屁孩,還怕人家叫啊?行,看在你現在已經扛起鋼槍保家衛國的份上,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就給你留點面子。”
柳軍鬆了一口大氣,彷彿看到程‘吟’身上騰起柔和的金光,在金光的映襯之下,她顯得格外的聖潔、慈悲。
程‘吟’小手一揮:“在這裡等我一
下,我去跟我們團長說說,請幾個小時的假,我們到呼倫湖玩玩。”
韓楓的聲音冷不丁的從不遠處傳來:“我放你半天假,好好陪陪你表姐。”
程‘吟’‘露’出甜甜的笑容:“謝謝舅舅!”柳軍也‘露’出快樂的笑容,只是兩秒鐘之後,韓楓剛剛把頭轉開,他的牙齒就已經咬得嘎嘎響了。
呼倫湖是我國五大淡水湖之一,湖水面積達兩千三百多平方公里,是上天‘精’心鑲嵌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一塊藍寶石,水天一‘色’,煙‘波’浩渺,原始而粗獷,秀麗且潔淨。靜若處子微‘波’‘蕩’漾,動如蛟龍驚濤拍岸。若能在呼倫湖觀看“水上日出”,必然會使您心曠神怡;在蘆葦王國的烏蘭諾爾觀鳥,則讓人如入神話般境界。只可惜,這是在戰爭年代,這些美景都不復存在了:從蘇聯那邊打過來的重炮炮彈把湖邊炸得坑坑窪窪,飛機投下的燃燒彈將無邊的蘆葦燒成了灰燼,程‘吟’還看到湖面上死魚成片,都是被蘇軍轟炸機投下的高爆炸彈炸死的,戰火蔓延,連大自然那些無辜的生靈都慘遭荼毒。
一隻斷了一條‘腿’的身上滿是血污的小寒羊在這片已經陌生得快要認不出來了的家園一瘸一拐的走着,漫無目的,不時發出幾聲悲鳴,令人心酸。程‘吟’低聲說:“啊,這······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柳軍把車停在湖邊,變戲法似的拿出個鴨梨朝小羊揚了揚,小羊遲疑的走了過來,膽怯的望着全副武裝的柳軍。柳軍把鴨梨扔到地上,它大口大口的啃了起來。柳軍看了看它那條斷‘腿’,說:“是被彈片打斷的。可能有一發炸彈落入羊圈,把絕大多數的羊都給炸死了,血濺得它渾身都是······可憐的小動物。”‘摸’了‘摸’小羊的頭,轉過頭來指向呼倫湖,說:“趁現在被破壞得還不算嚴重,好好看看吧,等到蘇軍打過來,就連這樣的景‘色’也很難看得到了。”
程‘吟’叫:“這還不算嚴重?湖邊都給炸得跟月球表面一樣了,蘆葦王國也被燒了個‘精’光,整個呼倫湖看不到一絲生氣,這還不算嚴重?”
柳軍說:“等到我們跟蘇軍決戰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此時的呼倫湖已經跟傳說中的蓬萊仙境差不多了!幾千輛坦克滾滾而來,鋪天蓋地的炮火一刻不停的傾泄着,烏雲一般的機羣遮蔽了天空,航空炸彈如雨落下,天空‘陰’霾,大地震動破裂,火光如電閃一般成排成片的耀出,巨大的轟鳴如同一千列貨運列車轟隆隆的衝來,殘
砂,碎石,彈片,硝煙,流火,洪水般淹沒一切,身處其中,你唯一能看到的鮮活的顏‘色’,就是從一具具被彈片撕裂的軀體上噴濺而出的血光······”
程‘吟’渾身發抖,捂住耳朵叫:“你不要再說啦,不許再說了!”
柳軍發出一聲嘆息:“好,不說了,不說了。”語氣竟有些沙啞,透着從死亡線上掙扎出來的滄桑。但是在轉過頭之後,他馬上‘露’出了‘奸’計得逞的得意笑容······怕了吧?我叫你揪我耳朵,我叫你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喊我小屁孩,不給你點厲害嚐嚐,你還真當我好欺負呢!
程‘吟’真的被柳軍所描述的那種煉獄一般的畫面嚇到了,這種情景,光是想一想都不寒而慄啊。她失神的望着滿目蒼痍的呼倫湖,說:“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柳軍哼了一聲:“能如你想象的一樣才叫見鬼了!參加過兩山輪戰的老兵只會告訴你老山的泉水是多麼清澈甘美,老山的霧是多麼神秘‘迷’人,老山的蝴蝶老山的相思樹是多麼的美麗,卻從來不會告訴你在山溪裡泡得腫脹慘白的屍體是多麼恐怖,挖工事時挖出的森森白骨甚至還沒有爛乾淨的屍體是多麼的惡臭難聞,被地雷炸斷的肢體是何等的骨‘肉’狼藉,血‘肉’模糊······”
程‘吟’忍無可忍,又一手揪住了他的耳朵,衝着他的耳朵作獅子吼:“我警告你,不、許、再、說、下、去、了!”
柳軍痛得直咧嘴,哎哎直叫:“好好好,我不說了,放手,放手,我的耳朵要讓你撕下來了!對了,我姐姐現在怎麼樣了?”
程‘吟’氣呼呼的鬆手,說:“聽說她本來是要來找我的,但是當時我已經不在北京了,所以,部隊的人把她送到了林鷗阿姨那裡,林阿姨應該能照顧好她的。”她的神情變得憂鬱,“可是北京也不安全,聽說都遭到過好幾次空襲,連南宛機場都捱了炸彈,誰也不知道蘇軍會不會對北京展開大規模轟炸······朝鮮、東南亞、非洲、中東、南美、巴爾幹半島······全世界都瘋了,到處都在打仗,到哪都不得安寧!小軍你知道嗎,在半路上我看到一個‘婦’‘女’抱着個孩子沿着鐵路麻木的邁着步子,誰也不知道她要去哪裡,問她她也不說。在遞給她一瓶水的時候我聞到一股惡臭,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孩子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可是她似乎不知道,還是緊緊的抱着他,不管別人怎麼勸,就是不肯把那個幾個月大的孩子放下來,讓他入土爲安······我天天都夢到那個已經神智不清,抱着早就死了的孩子沿着鐵路一
直往前走,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的‘婦’‘女’,每一次我都從會夢中哭醒······”回想起那悲慘的一幕,這個感‘性’的‘女’孩子悲從中來,眼圈又紅了,趴在柳軍肩上壓抑的‘抽’泣着。
柳軍頓時石化了,肌‘肉’繃得比石頭還硬,表情誇張,就像有人往他嘴裡塞了一個大鴨蛋,如果柳維平在這裡,說不定會一腳踹死他。笨,太笨了,此時不佔便宜,更待何時?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啊!?
防空警報突然拉響,蘇軍戰機又要組團到這邊來觀光了。柳軍趕緊說:“蘇軍戰機要來轟炸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程‘吟’嗯了一聲,把眼淚擦乾,臉紅紅的,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柳軍沒想那麼多,開着越野吉普車往滿洲里城區飆去,開得那叫一個快。程‘吟’回過頭去想再看看呼倫湖和那隻小羊,呼倫湖還在,小羊卻不見了。她悵然說:“這仗,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能打完呢。”
柳軍說:“蘇聯人死光了,這場戰爭就結束了。”語氣雖然平淡,但是那刻骨的仇恨,讓程‘吟’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這個小屁孩,再也不是那個光着屁股跟在她後面四處‘亂’跑,趕都趕不走的跟屁蟲了,他臉上已經沒有了同齡人特有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漠視生命的冷漠,和殺伐果斷的果決。家破人亡的慘劇刺‘激’着這顆幼小的心靈,他的心已經裝滿了仇恨,再也沒有懵懂少年的純真快樂,有的,只是復仇的‘欲’望,而且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了!
程‘吟’輕聲問:“小軍,如果敵人包圍了滿洲里,你會保護我嗎?”
柳軍愣了愣,說:“我當然會保護你。”
程‘吟’又問:“豁出你的‘性’命來保護我?”
柳軍用力點頭:“豁出我的‘性’命不要,我也不會讓蘇聯鬼子傷到你一根汗‘毛’。”
程‘吟’嘴角悄然綻開一個暗笑:“你的諾言我記在心裡了,如果你做不到,哼哼,我一定會找你算賬的。給你唱首歌怎麼樣?”
柳軍一個急轉彎,避過一個深深的彈坑:“好啊!”
於是她唱了,在越發尖厲的防空警報中,在彈坑遍地的草原上,空靈優美的歌聲響起:
‘春’風展開神奇的翅膀
也難衝破雲霧茫茫、
神速的車輪
難以跨越我的家鄉
是這心中的地方
是這藍‘色’的故鄉
沐浴‘春’天和煦的陽光
一灣碧水層
層綠‘浪’
揚起那鞭兒
喚起深處的羔羊喲喂
是我心中的地方
是這藍‘色’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