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烏斯站在那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目光落在地上的瓶子和菸頭上,沉默不語。那瓶葡萄汁的瓶子滾到了一邊,而菸頭還帶着些許殘留的焦味,彷彿提醒着他,不久前他確實在這裡停留過。
片刻之後,他擡起頭,看向遠處那三道正凝視着翻涌不息的大漩渦的施法者身影。
德魯薩拉、阿麗莎和薩里爾似乎正在圍繞大漩渦進行一場充滿張力的討論?
遺憾的是他無法聽清內容,只能看見她們的衣袍隨風飄動着。
他沒有出聲,也沒有靠近,而是死死地盯着大漩渦深處那彷彿能撕碎時間、碾碎一切秩序的浪潮。
良久之後,他緩緩嘆了口氣。他似乎終於知道,一路上隱隱纏繞在心頭的焦躁是什麼了——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擔憂,一種如影隨形的未來焦慮。
這種焦慮的源頭,是從大漩渦散發出來的。
他知道,大漩渦的建立從來不是衆望所歸的結晶,它本質上是卡勒多的決斷。
卡勒多不止一次地與艾納瑞昂討論過這個問題,他的觀點一如既往地冷酷:敵人是永恆的,惡魔無法被徹底根除。精靈的刀劍可以斬殺它們的肉身,卻無法粉碎它們的本質。
精靈永遠不可能贏。
我們打了太多勝仗,但最後換來的,不過是下一場相同的戰爭,與第一次沒有任何區別。
“我們就像站在一個不斷蓄滿水的池子裡,拼命舀水,卻永遠舀不幹,因爲灌進來的速度永遠比我們舀出去的快。”——卡勒多。
他的邏輯是清晰的,只要沒有能量,惡魔就無法存在於這個世界,他要斬斷的是根源。
但艾納瑞昂和艾洛蘭卻不這樣認爲。
阿里斯的祖父——艾洛蘭最爲堅定,他的觀點是,這種思路本身就是賭命。如果失敗了,整個世界會因此支離破碎。他的原話是:“如果你的構思是錯的,那我們將變得更加弱勢。失去魔法的我們,連殺傷惡魔的能力都將一併失去。”
每當三人討論這件事,總是不歡而散。
好在後來他們終於不再討論了,因爲當艾納瑞昂拿起凱恩之劍後,所有的共識就此決裂。
卡勒多背離了艾納瑞昂,開始獨自走上另一條路,他選出了一批人,或者說,一批人站到了他那邊,自願犧牲,揹負沉重使命,他們在奧蘇安布的各處置了引路石後,在死亡島開始了最終儀式。
至於後來的事……
儀式進行到一半,卡勒多察覺惡魔的數量已經無法控制,實在是太多了,快撐不住了,他打電話給艾納瑞昂,叫艾納瑞昂來幫忙。
然後,艾納瑞昂來了……
現在想起來,這一幕竟帶着點諷刺的浪漫。
此刻,站在大漩渦前,達克烏斯忽然意識到,他過去那種擔憂可能有些多餘了。
畢竟,現在已經不是卡勒多時代了。
這個時代有太多體系、太多路徑、太多勢力,也有太多強大的存在,他們身處不同陣營,有不同立場。
這些『不同』本身就是平衡的一部分。
或許他只要做只是將其理順,把補釘打上,而不是犯病,想些有的沒了。
哪怕哪一天,他那位堂姐真的『犯病』了,也不是無法挽回的局面,起碼阿蘇焉會出手干預的。
他笑了笑,笑意複雜而不羈。
祝福即是詛咒,而詛咒,也許就是某種層面的祝福。
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達克烏斯收回思緒,將目光轉向了大漩渦下方那八根高聳入雲的石柱。
這些石柱如星辰般沉默卻莊嚴地矗立着,每一根都散發着不同色澤的光輝,那是魔法之風的本源之光。它們並非雜亂無章地排列,而是圍成一個精密到極致的圓形陣列,在這片永恆漩渦的下方緩緩運轉,將八股魔法之風牽引、匯聚,並最終導向最原始、最純粹的形態。
“有什麼發現嗎?”又看了一會後,他對着出現在身旁的雷恩問道。
見雷恩皺眉搖頭後,他嘆了一口氣,微不可聞,卻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他有很多定位,很多身份,但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鑰匙——一把特別的鑰匙,一把不僅能解鎖現實空間,也能打開古聖留下的一切隱藏的鑰匙。
一路走來,他對這個定位的感知愈發清晰,那種奇異的共鳴與召喚感在某些地方會自發而起,讓他發現許多連史蘭魔祭司和靈蜥神諭者都無法感應到的東西,古聖聖所、空間縫隙、未被記錄的造物、被時間掩埋的密室與通道……
這樣的例子早已數不勝數。
月亮之城的阿斯霍蘭卡浮動花園就在那裡,二代阿大師鎮守在月亮之城,靈蜥園丁們日日勞作、歲歲更替,千年如一日地打理着那座宏偉的空中花園。
然而幾千年過去了,他們從未察覺花園深處的不同之處,從未發現浮動花園居然藏有一批來自其他星球的種子。
直到他去了。
不認爲這是蜥蜴人蠢、睜眼瞎或是其他的什麼,而是因爲那些東西本就不是留給他們的。
那些,是古聖留給他的後門,是一種選擇,一種延續,一份……禮物。
他就那把鑰匙!
他來到死亡島的主線從來不是爲了與卡勒多見面,更不是爲了碰巧遇到意料之外的凱恩。他是來開啓什麼,或是揭示什麼的,就像他曾在烈焰島、露絲契亞、奧比恩島、埃爾辛·阿爾文等地所做的那樣,每一個地方,都藏着古聖的殘響與意志,都在等着那把正確的鑰匙將其喚醒。
結果……
他沒有在這座島上感應到石板的存在。
他之所以站在這裡,站在他曾與卡埃拉交談的地方,是因爲他的潛意識在告訴他:卡埃拉是在暗示他,在引導他,告訴他腳下可能藏着某種重要的東西。
可結果……
他依舊一無所獲。
但他不認爲這座島真的平平無奇。
相反,他有極強的直覺在告訴他,如果他的推測沒錯的話,這座島,連同大漩渦下方的那八根石柱,從奧蘇安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存在了。
也就是說,這裡根本不是後來的建設成果,而是早已在世界框架搭建之初就埋下的伏筆,是古聖佈置好、等待啓動的地方,是爲卡勒多所要構建的大漩渦留出的滯留地。
換句話說,沒有這座島,就沒有大漩渦。
別說那些滿地的引路石,單是這八根匯聚魔法之風的石柱,就不是卡勒多,哪怕所有精靈加起來能搞的定的造物。
而凱恩之所以與阿蘇焉進行賭約,恰恰是因爲祂知道——即便古聖留下了這座島,即便大漩渦的創造地已經存在,大漩渦本身的構想依然是幾近瘋狂的,它幾乎不可能成功。
祂相信,這一切最終會失敗。
而一旦失敗,艾納瑞昂就會徹底絕望,會再次揮動那柄凱恩之劍,將世界親手撕碎。如此一來,祂就能向阿蘇焉證明自己是對的:理性、剋制、平衡——這些是懦弱者的遮羞布。
唯有毀滅,纔是終結混沌的唯一辦法。
然後,祂將手持這柄凝聚整個世界精華的神劍,殺向混沌諸神的領域,實現祂那一以貫之的計劃。
結果……
時至今日,那些參與大漩渦建立的法師們,依然在這裡,千年如一日地在大漩渦中吟誦着咒文,唸誦着從未間斷的咒語,維持着這片混沌邊緣最後的秩序之錨。他們的身影如時間的迴響,彷彿從幾千年前就未曾動過,每一次吐息都與魔法之風相契合,每一次唸誦都與大漩渦的旋轉同頻共振。
與此同時,卡勒多的靈魂,也依舊存在於這片焦灼而沉默的虛空中,像一道烙印,鐫刻在這座結構之中,無法離去,也無從抽離。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軀,但他的意志,卻成了維持大漩渦運轉的樞紐之一,像無形的引擎一般,不斷驅動着這浩大的能量機器。
自從大漩渦出現以來,整個世界的能量流動被有效約束,世界範圍的魔風潮汐幾乎再無可能發生,能量變得秩序化、區域化,惡魔再也無法像大入侵時期那樣成批成片地從裂隙中蜂擁而出。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個世界如今之所以仍然存在、仍然維繫着平衡,大漩渦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至關重要的角色。它不是某個人的成就,它是整個文明的錨,是世界之根。
只要大漩渦還在,這個世界就還會存在;而一旦大漩渦瓦解,這個世界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迅速而徹底。
這也解釋了,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模糊場景的意義: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精靈與蜥蜴人並未就此罷手,而是開始對大漩渦進行加固與補強,他們開始着手提升大漩渦的結構上限,讓它能承受更復雜、更龐大、更深層次的力量波動。
達克烏斯此刻露出了一種無奈且略帶嘲諷的表情,他意識到自己方纔又開始陷入了過度的推演與發散,他尋思得太多了,繞得太遠了。
當下最緊要的,不是沉湎於那些理論、歷史和天啓式的推演,而是——發揮他作爲鑰匙的作用。
他堅信,這座島上一定藏有某種奇特之地,哪怕不是和烈焰島那樣的明顯存在,起碼也應該有一處類似奧比恩鉛堡地方。
然而,當他意識到自己依舊無法感應到任何石板的存在時,那種挫敗感涌了上來。他像個突然失去感官的修士,在這座島上,與瞎子和聾子並無區別。
下一刻,他轉過頭,直勾勾地看向身旁的雷恩。
那是一種沒有多餘情緒,卻極具壓迫力的注視,彷彿要將對方從外到裡看穿,雷恩被盯得渾身一緊,不自覺地嚥了口唾沫,有些發毛地站直了身體。
“在大漩渦建立之前,這裡曾經是一片鬱鬱蔥蔥的美麗之地,是精靈的誕生地,這裡是阿蘇焉創造精靈第一個生命的地方,這裡曾是創世之地,是我們種族誕生的搖籃,但現在只剩下石化的樹木。”
他緩緩地、一詞一句地將阿麗莎不久前說過的那段話原封不動地重複了一遍,語氣不帶任何起伏。
“大人,我立刻展開新一輪搜索!”
達克烏斯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當雷恩重新動起來後,他也開始了新一輪的行動。他很實際,甚至可以說得近乎冷靜,他決定尋求場外求——讓三位施法者嘗試搖人,從他們所代表的幕後神祇那裡獲取更多的信息或者提示。
然而結果讓他失望。
這裡的干擾太強了,就像一座被封閉的結界一樣,神祇的感知與力量極難穿透,或是礙於凱恩在這裡?
而且在來之前,荷斯並沒有給予薩里爾什麼具體的提示,愛莎也僅僅對阿麗莎說了一句話,至於赫卡提和阿薩提,他從未對這兩位有過太多期待。
見又轉了一圈,再次靠過來的雷恩依舊是那搖頭的動作,他做出了決定。
“離開這裡,返回森林。”
於是,一衆人離開了大漩渦下方,離開了這片充滿歷史重量與魔法洪流的核心之地。
整個死亡島其實並不大,主要分爲幾塊區域:大漩渦下方、黑曜石平原、無聲森林、鎖潮海灘,除此之外,幾乎再無他處。
他們很快返回到了那片陵墓羣所在之地,再度展開搜索。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這裡除了一些造型古樸的墓葬,並沒有什麼所謂的死即是生,生即是死的神秘象徵,也沒有奇蹟之地的徵兆,這裡只是一些平平無奇的墓地。
隨後,一衆人又回到了森林。
這一次,與先前的無功而返不同,雷恩終於有了新的發現。
在森林內側,接近中心的一片密林之中,那裡有一塊巨石,表面佈滿了歲月腐蝕的痕跡,宛若某種巨型生命體的遺骸。而在這塊巨石的陰影深處,在枯枝與藤蔓交錯遮掩之下,雷恩發現了一個極爲隱秘的入口。
這是一個被刻意掩埋、極難發現的入口,從達克烏斯的視角看,入口幾乎被泥土與根系徹底覆蓋,只有在光線角度發生變化時才能捕捉到了一道略顯不協調的形狀。
“與我在埃爾辛·阿爾文見到的一樣……”當入口被清理出來後,薩里爾走上前,目光落在那門廊殘痕上,一眼便看出它的來歷,他緩緩說道,語氣中充滿尊敬,充滿讚歎,“這並非出自精靈之手,它的建造者有着超越精靈的才能和智慧。”
“這是古聖的傑作。”
說完,達克烏斯緩緩靠近了那扇門。
他沒有第一時間動手,而是先俯身察看結構。他時而低頭注視着攤開的右手,時而擡頭打量着那門上的凹槽結構。
那是一個空置的手印,一個明顯是爲精靈,而非蜥蜴人所預留的印記。它的大小、角度、比例都精準對應精靈的手掌結構,與史蘭魔祭司的手掌完全不符,也不是靈蜥的手掌能與之匹配的形狀。
它,明顯是爲某位特定精靈預留的。
但他並未直接把手按進去。
他仰頭看向大門上方,那裡,一行古老而鋒銳的文字正靜靜刻印其上。那是用艾爾薩林語寫成的,語言鋒利,像是時間都無法抹去的命令。
“禁止任何精靈繼續前進。”
“啊~遠古時期的法令,一項可以判死的重罪……”達克烏斯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裡卻沒有多少敬畏,反倒有幾分戲謔。有了發現,心情大好的他轉過頭,嘴角勾起,露出一個純淨無辜、甚至略顯茫然的表情,彷彿小孩子面對陀螺般天真,“不讓我們進,我們……怎麼辦?”
他的語氣就像在說雨下太大不能出門,而不是要觸犯一個可以被處死的禁忌。
氣氛因此頓了一瞬。
“你們等在這裡?”斯普林特溫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一邊說着,一邊挺直了胸膛,動作誇張卻不失莊重。隨即他用力地拍擊着自己的胸膛,聲音乾脆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