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圈後,達克烏斯的目光緩緩轉向了卡卓因。
今日的卡卓因沒有佩戴那頂高聳的頭盔,取而代之的是他那與阿薩諾克極爲相似的髒辮髮型。這種被稱爲髒辮的髮式,並非因其不潔,而是一種古老而莊嚴的編髮方式,在阿蘇爾社會中象徵着秩序、意志與沉思的延續
但與阿薩諾克那種較爲粗獷的風格不同,卡卓因的髒辮更顯修飾與禮儀之美,每一縷髮辮上都纏繞着位置不一、大小不等的黃金束環,這些金環在光影變幻中反射出點點輝光,宛若嵌入黑曜石中的星辰。
當然,頭髮的樣式只是外在的點綴,真正吸引目光的,是他額頭上那道不可忽視的阿蘇焉徽記——那是神明親自祝福的印記,一枚熾熱燃燒的符文,如同天火在他靈魂深處留下的痕跡。徽記下方,是一張年輕而俊美的臉,輪廓深刻、氣質沉靜,那種陰鬱而凝重的神情彷彿一尊未言的雕像,早已將生死與命運沉澱進眼眸深處。
達克烏斯知道,這張面容並非天性使然,而是歲月與沉思雕刻而成的結果。那是一種因不斷思索而磨鍊出的神情,也是一種獻身於崇高犧牲的表徵。
成爲鳳凰守衛,意味着必須終日忍受預知之夢的糾纏與侵蝕,那些夢境並非希望之光,而是失敗的預兆與終局的低語——無論你如何恪盡職守,忠誠履行使命,最終都將走向早已知曉自己註定失敗的一天。
這是無法選擇的命運之路,是精靈歷史中最爲沉重的誓言之一。起碼,在達克烏斯出現之前,這一直都是如此。
除此之外,達克烏斯還知道一些別的事情。
他知道,卡卓因年輕時並非如今這副模樣。
那時的他,是一個傲慢無比的貴族領主,出身高貴,家世顯赫,英俊得近乎輕佻,富有到令人嫉恨,權勢滔天而又狂妄自負。他就像是阿蘇爾貴族階層中最典型的縮影,厭倦世俗卻又沉溺其中。他從不迴避流言飛語,反而推波助瀾、添油加醋;他也從不畏懼陰謀詭計,反而以挑動風波爲樂。他涉足權力與慾望的泥沼,不避骯髒,甚至享受其中的快感。
實際上,他那種程度的庸俗早已足夠招致家族的放逐,若不是那種懲戒本身有違傳統的話。
又是傳統……
不過,正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命運終會以它的方式,調整過於囂張的軌跡。
卡卓因的人生在朝聖阿蘇焉聖殿時徹底改變。
就像大多數女性會前往伊甸谷完成她們的精神洗禮一樣,朝聖阿蘇焉聖殿,是每一位阿蘇爾貴族一生中至少要完成一次的神聖儀式。
還是傳統……
而在那次朝聖中,卡卓因做出了一生中最狂妄、也是最具命運色彩的決定——他在好奇心驅使下,秘密潛入了聖殿中最神秘的區域之一:白晝之間,即時光之廳。
無人知曉他在那裡目睹了什麼,也無人敢詢問,當他歸來之時,衆人驚訝地發現,他的額頭上已經烙印了阿蘇焉的聖徽,那是創世神親自賜予的印記——代表他已成爲神的代行者。
自那一刻起,他的一生徹底改變。
不論創世神爲何選擇他,一個曾經玩世不恭的貴族子弟在當日便捨棄了所有世俗財富與特權,主動立下鳳凰守衛之誓,放棄語言,封印聲音,從此再未吐露隻言片語。他將語言視爲干擾,將沉默作爲獻給阿蘇焉的祭品。
成爲鳳凰守衛之後,他的每一日都在時光之廳中度過。他冥想、研習、沉思,研讀那些記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神秘卷軸。他像一位守夜人,佇立在神殿的城牆上,以那雙洞悉萬物的目光巡視整個奧蘇安。他的目光犀利到傳說中能看穿千里之外的陰影,他的聽覺敏銳到連風中秘密的耳語都難逃察覺。
當然,外界並非全然理解他。他的神秘與沉默招致了不少猜測,甚至誹謗。曾有人暗指他濫用阿蘇焉的預言,借神的名義篡改未來,這是對創世神的大不敬,是對神諭秩序的嚴重褻瀆。
但事實上,達克烏斯清楚,這些指控不過是凡人對神意的恐懼與誤解的投射。卡卓因只是能夠感知那些常人無法察覺的事物,他從未越界,也不願讓無謂的閒談與紛爭干擾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務。
年復一年的沉思與修行,讓卡卓因的思想愈發貼近阿蘇焉的意志。他已不僅僅是一位守衛者,而是神明在人間的一道迴音。
帝國曆2384年,前任鳳凰守衛隊長莫拉埃爾遵照創世神的神諭,主動退位,將那份沉重至極的衛隊權柄交接出去,自此隱於時光之廳中,不再涉足世間事。
在任何時期,卡卓因都只聽從神祇的召喚而行,不受鳳凰王的調遣,不答應任何世俗的命令。他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凌駕於凡人制度之上的神聖。他如同神意在塵世的回聲,是阿蘇焉的意志所投下的影子。他的掌心蘊含着毀滅與拯救的偉力,他的額頭鐫刻着神明的智慧與預見。他是神祇的使者,是沉默不語卻讓世人畏敬的象徵。
然而,似乎隨着達克烏斯的出現,莫拉埃爾的退位被某種不可言說的力量提前了?至少此刻,達克烏斯在這座神聖大廳內,未曾看見莫拉埃爾的身影。
整個大廳空曠肅穆,寂靜無聲,除了卡卓因那挺拔如碑的身影外,唯有一對身披阿蘇焉祭司袍服的雙胞胎靜立其旁,如同神像前的燭火,一動不動,卻存在感極強。
雙胞胎,在精靈社會中是極爲罕見的現象,被賦予諸多神秘色彩與預兆意義。在漫長的阿蘇爾歷史中,僅有三百一十五對雙胞胎的出生被完整地記錄在冊。而在這其中,能夠達到基本完全一致的雙生體,僅有二十五對。
達克烏斯確信,眼前這對安靜佇立的兄弟,便是這極其罕有的二十五對之一。
如果他沒有記錯,這對兄弟應該是來自薩芙睿王國,他們的名字分別是瓦蘭迪爾與瓦蘭納爾,均爲資歷深厚的鳳凰守衛,在卡卓因尚未成爲鳳凰守衛之前,便已於聖殿中侍奉創世神。他們於兩百歲之前便被認定爲神選者——這是極高的榮耀,也是沉重的命運標記。
當精靈們撤離到艾索洛倫之後,這對兄弟已是家族的唯一倖存者,家族的其他成員都在泰瑞昂毀滅薩芙睿時被殺害。
自從他們在聖殿立誓,成爲鳳凰守衛的那一刻起,便已知曉自身家族註定的末路。他們沒有逃避,也沒有哀哭,而是將整個家族的沉重與亡魂默默揹負於心。
這,就是成爲鳳凰守衛的代價。
無論你多麼堅定地履行職責,無論你如何忠誠地侍奉神明,終將知曉自己失敗的方式與最後的時刻。
這是宿命,也是烙印。
達克烏斯心中思緒翻涌,但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沒啥好說的,也沒啥要說的。
他對這三位,卡卓因與那對兄弟一一點了點頭,以示敬意,然後走向一側的椅列,選了第二排一個空位坐下。他沒有完全靠進座椅,而是將手橫置在前排椅背上,懶懶地將下巴擱在手臂之上。
姿勢隨意,卻目光如炬,洞若觀火。
他只看了不到半分鐘,便緩緩擡起頭,目光越過聖火,投向大廳一側。
那是雷恩。
他正站在遠處,四下張望,像是在尋找接下來作畫的合適位置,又像在搜尋某種更爲隱晦的存在感,他的神色有些踟躕,不停的調整着手中的工具袋和繪圖器具。
達克烏斯擡起手,朝他微微揮了揮,打破那片神聖壓迫帶來的凝固氛圍。
“大人。”手中緊握着畫具的雷恩快步走來。
“坐。”達克烏斯移開了位置,讓出了位置,隨後又恢復到之前的姿勢。
“這裡的干擾……太強了。”雷恩低聲說道,話語間還伴隨着輕微的頭部擺動,就像試圖甩掉腦海中那層若隱若現的壓迫感。
達克烏斯沒有回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知道雷恩在表達什麼。那些干擾並非外部之物,而是存在於精神與靈魂層面的干涉——在這聖火燃燒的廟宇中,每一道視線、每一寸空氣似乎都帶着無法言喻的重量。
過了幾秒,他淡淡地問,“我們已經來了,沒必要急於現在。你還記得米登海姆嗎?”
“記得!”聽到米登海姆這個詞後,雷恩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他點了點頭。
達克烏斯微微挑了挑下巴,示意聖火方向,神情平淡中透出一絲深意。
米登海姆的尤里克神廟是城堡和大教堂的混合體,是尤里克在舊世界的崇拜中心,可容納一千名信徒。神廟的屋頂是建築學上的一個奇蹟,巨大的拱頂室的傳音效果非常好。儘管神廟面積很大,但站在高高的祭壇旁的演講者幾乎不需要提高聲音就能聽到整個聖殿的聲音。
一座六米高的雕像俯瞰着神廟的遠端,像一片雷雨雲一樣籠罩着崇拜者,擋住了從窗戶射入的大部分光線。在大殿的兩側有兩座小教堂,專供黑豹騎士團和白狼騎士團使用。
這兩個騎士團成員晝夜看守聖火,然而,這對擅長潛入的雷恩和吉納維芙來說這根本不叫事。
“一根巨大的銀色火柱,處於恆定狀態。”雷恩回憶片刻後,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與眼前的聖火有些不同,永恆之火是一根巨大的銀色火柱,在大祭壇前熊熊燃燒。
永恆之火還能給武器附魔,如果被選中的武器被放置在永恆之火中十個小時,就會賦予它強大的臨時附魔。當然,這必須是在神廟相對安靜的時期,在慶典或重大活動期間是不允許的。
留在火焰中的武器變得有魔力,但不是永久的。當然,如果持有者正在執行一項被認爲對尤里克很重要的任務,則可能持續更長時間。
一開始的時候,也就是精靈和矮人佔據埃爾辛·阿爾文的時候,永恆之火併沒有被發現。
帝國曆-50年,一支遊蕩的條頓部落開始在米登海姆的山腳附近定居。他們的酋長是阿圖爾,一位富有遠見的領袖與兇猛的戰士,他宣佈他打算在岩石上修建一座堡壘,並請求矮人前來幫助。
矮人們發現在米登海姆的山中挖洞有利可圖,他們在其中發現了金子與珍貴的珠寶。短短几個月內,他們就開鑿出了一條通向山頂的道路並在頂峰立起了一座岩石要塞。
這一定居點後來被稱爲米登海姆,被先驅者們視爲奇蹟之源。
可能預定的時間到來了,也可能是矮人的發掘激活、歪倒正着的觸碰了什麼,岩石的空隙中噴出的一道巨型火柱,也就是永恆之火,白狼聖火。
不過,達克烏斯的觀點是這與大計劃有關,他在伊塔扎的時候那位對他非常好的年邁靈蜥祭司給他講過史蘭魔祭司們的騷操作,這個騷操作直接導致了矮人的衰落和斯卡文鼠人的崛起。
阿薩諾克的回憶和塔爾·利塔內爾的圖書館記錄也有對應的內容,地震不止讓世界山脈邊緣發生了爆炸和地震,埃爾辛·阿爾文其他的地方也受到了波及,勞倫洛倫中的艾尼爾也感受到了震感。
他認爲這個山頭很可能是通過這次地震形成的,或者說山頭本身就很脆弱,由於地震讓山頭變得更加脆弱,銀色火柱也是從那個時候噴涌而出,就像地表淺層的石油通過孔道噴涌而出一樣,隨後再被點燃,形成了永恆之火。
米登海姆下面有一件神器,或者準確的說,是古聖造物,在大入侵之前那個造物就放在了那裡,那個造物纔是終焉之時時期,艾查恩的真正目標。
除了古聖外,沒有誰知道造物是用來幹什麼的,造物中蘊含着可怕能量。而永恆之火的出現可能就是造物能量外溢的一種表象,可能是尤里克真的知道一些什麼,所以才點燃了聖火,讓造物內的能量排出一部分。
當然,達克烏斯在阿爾道夫之行後又有了另外的看法,知道劇本的古聖故意將裝置放置在那裡,等到固定的時間,尤里克會點燃,爲的是點燃並守護人類的文明,直到終焉之時。
同樣,只要舉行適當的儀式,造物內的能量就會被引爆,產生的能量會在凡世撕開一道裂縫,規模幾乎與南北兩極的混沌傳送門一樣大。
有着豐富挖掘和發現歷史的達克烏斯認爲古聖所留下的東西都是對應的,就像那些東西南北天星辰金字塔和南北極傳送門一樣,所以……應該有對應的?
可能是在納迦羅斯的昆泰克斯古城?或是星球另一邊的震旦?亦或是……
然而,現在的達克烏斯對這個觀點產生了一絲動搖,儘管這動搖尚淺、尚未成形,卻像是投進深湖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漣漪,在他心中久久未平。他一邊暗自尋思,一邊目光落在正與卡卓因對視後相擁的加維諾·德納里斯身上。
加維諾的身形高大挺拔,肩寬腰窄,宛如用大理石雕刻出的戰神塑像。他身穿黑白分明的儀式袍,冷峻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多餘表情,而他額頭間閃動的阿蘇焉徽記,則如烈焰中的金屬般熠熠生輝。(286章)
他,簡直就是卡卓因的翻版,不論是外貌的肅穆、神情的凝重,還是那種彷彿從時光中走出的氣息。但也並非完全一致,與卡卓因慣用的戰戟不同,加維諾所攜的是一柄沉重鋒利的長柄戰斧。
他也有一隻鳳凰夥伴,只不過無論戰斧還是鳳凰,此刻都未出現在神殿中就是了。
這麼重要的儀式,加維諾作爲阿蘇焉之子隊長,沒理由不來。現在,他不僅現身此地,看卡卓因的手勢與他們之間那份無言的默契來看,接下來他倆恐怕將一同站於聖火之前,主持這場神聖且充滿命運感的儀式。
達克烏斯靜靜地看着,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二人間的一舉一動。過了片刻,他又緩緩地將目光挪向大廳其他角落。
他看見了丘帕可可。
後者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愣愣地注視着聖火,神情空洞中卻又蘊藏着一種被召喚般的凝固。他原本想張口喚丘帕可可一聲,但想想還算了。
“我們的老朋友很老了。”他轉向雷恩,低聲說道的同時手指穩穩地指向丘帕可可的位置。
安排妥當後,他又往旁邊挪開了一個座位,留下空間。
“什麼感覺?”等丘帕可可坐下後,他問道。
“很奇怪……也很熟悉……”丘帕可可一邊說着,一邊直勾勾地盯着那團聖火,眼中流露出一種幾近着魔的凝視,他彷彿看到了某種遠在大洋彼岸的景象,又彷彿聽到了來自靈魂的召喚。
“黎明金字塔?”達克烏斯淡淡地說出了一個詞。
“你……”丘帕可可瞬間從迷離中驚醒,眼神中精光暴射,整個蜥如遭雷擊。他不再看聖火,而是猛地轉頭盯住達克烏斯。“不要這麼激動。”心中有了答案的達克烏斯將手搭在丘帕可可的肩上安撫着,安撫的同時,平靜地轉向了坐在丘帕可可另一側的雷恩,問出了一個聽似不相關,卻直指核心的問題,“你帶地圖了嗎?世界地圖?”
見雷恩搖頭後,達克烏斯點了點頭,面色依舊淡然如水,彷彿地圖是否存在對他而言毫無影響。他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再次回到聖火上。
黎明金字塔,位於露絲契亞地峽的靈脈交匯之地,整座金字塔巍峨聳立,直刺蒼穹,其頂峰形似一隻張開的五爪手掌,而那手掌中央,自古聖到來便永恆燃燒着一團熾烈的神聖烈焰——柯泰戈火焰。
環繞金字塔主身的柱廊,如同太陽光芒般放射延展,構成一個巨大的太陽紋陣,那是柯泰戈庇佑的象徵。
在這神聖之地,常駐的是由柯泰戈祝福過的靈蜥和精銳的蜥人戰士,所有靠近此地的蜥蜴人都會感受到體內生命之流的激盪與復甦。
正因如此,史蘭魔祭司極少踏足此地,他們偏愛那種可以維持精神深度運轉的寧靜環境,而非這充斥着熾烈生機的神蹟之所。
任何對『大計劃』構成威脅的事物,都無法在柯泰戈火焰中繼續存在。正因如此,黎明金字塔被蜥蜴人視作淨化之所,任何遭受腐化或異變的個體、器物,乃至思想殘跡,都會被送往此地焚化淨化。
靈蜥祭司會將這些污穢之物鄭重地獻祭給柯泰戈的聖焰,作爲對神明的奉獻,也是對自身文明使命的體現。
當黎明之塔的靈蜥知道他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他們會自行走入那永恆燃燒的火焰之中。
浴火重生的他們會加冕爲鳳凰王……不是。
他們會將自身所有的精華與祝福,毫無保留地交還給柯泰戈。他們用自己的死亡,成就下一段太陽的運行。隨後,赫斯歐塔便會從神聖的火焰中孕育出新的替代者,新的生命體、新的看守者、新的靈蜥祭司。這個循環,從未停歇,就如日升日落、四季交替,從蜥蜴人初生之時起,便註定如此,永無止境。
在黑色方舟艦隊還在海上漂浮、尚未抵達查佩尤託之前,達克烏斯便曾和身旁的雷恩、丘帕可可一同前往過黎明金字塔。當然,那次同行的人遠不止他們三人,那次去的人很多,其中也包括……馬雷基斯。
那時,黎明金字塔的靈蜥祭司已經十分老邁,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但他仍堅守崗位,風雨不動。那位祭司的名字達克烏斯記得很清楚,叫維奇羅伯奇特里——名字很長,但他值得被完整地記住。
他已擔任黎明金字塔守祭之職近一千年,是這個崗位上最資深的存在之一。儘管年事已高,但他仍是一位敬業而活潑的祭司,就像達克烏斯曾在伊扎塔的古聖伊奇大金字塔中見過的那位一樣,眼中閃爍着對神諭與秩序的虔誠。
那一次,他們在那裡焚燒了很多東西——疫病氏族的香爐連枷、被腐化的聖像、蒙毒的卷軸,一件件,一堆堆,源源不斷地被投進熊熊烈焰之中。
原本只是平靜燃燒的火焰,忽然變得旺盛起來,如飢餓的巨獸般咆哮着吞噬那些腐敗的痕跡。火焰在那一刻不再只是光與熱,而是古聖意志的顯現,像是要把世界中所有污穢都清掃乾淨。
維奇羅伯奇特里很開心,他笑着,輕輕拍着乾瘦的掌心,就像一位滿意的工匠看着自己的傑作。他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在生命最後的時刻,竟還有這麼多腐化之物可以奉獻給柯泰戈。他說,那是神賜予他最後的祭品,是他升焰之前的饋贈。
當疫病魔典和腐化之杖被一同送入火焰的那一刻,整個儀式達到了高潮。那一刻,火焰彷彿被喚醒的太陽神本體,照亮了方圓數公里的叢林天幕。
然後,維奇羅伯奇特里慢慢走到那堆愈燃愈烈的火焰前,背對烈焰,轉過身,面對所有見證者,他緩緩鞠了一躬。
“很高興……能在諸位的見證下,迎接……我最後的時刻。”他的聲音平和溫潤,彷彿訴說着某個古老的節令,“循環……就像太陽的循環一樣……永無止境。”
說完,他轉身邁步,毫不猶豫地走進了那團怒燃的神火中,他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叫喊,沒有劇烈的掙扎。整個靈蜥彷彿化爲了一道迴歸自然的流光,從這世間平靜地退出,彷彿本就屬於火焰,也終將在火焰中歸返。
達克烏斯記得那一刻的火光,記得當時所有人沉默地站着,目送那位老祭司走向神聖的終結。
黎明金字塔、阿蘇焉聖殿、尤里克神廟……
這三個地方分佈於截然不同的大陸與信仰體系之中,看似毫無聯繫,實則皆爲火焰的神性表現,只是體現方式各異、意義各別。
一個是『文火』,一個是『武火』……不是。
黎明金字塔相對來說更爲純粹,它的火是爲焚燒而生的,用以淨化、焚燬世間一切不潔的事物。它持續不熄、恆久運轉,如太陽的軌道,一旦走入其中,便是歸於秩序的終點。可以說那是武火,暴烈而不容違逆,除非提前施下避火咒?
至於阿蘇焉聖殿……那就複雜得多了。
聖火更像是神祇對靈魂的試煉與召喚,它有意志、有選擇、有審判。在不使用避火咒的前提下,歷史上重新從中走出的,唯有艾納瑞昂和麻辣雞絲兒,還有終焉之時,走出的馬雷基斯。
尤里克神廟嘛……那可就……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阿圖爾的性格發生了轉變。他不再是曾經那個高貴、英勇、受人敬仰的王者,而變得殘忍無比,彷彿體內燃燒着某種不可言說的火焰,將他過往所有榮耀與仁慈都吞噬殆盡。
最終,他與西格瑪之間爆發了無法調和的矛盾。
當西格瑪終於率領大軍抵達米登海姆的山麓時,阿圖爾並未親自出面,只是冷漠地派出一位代理人前去拒絕,試圖以威勢壓倒對方。
但西格瑪終究是西格瑪,他不是那種會被言辭嚇倒的男人。他一言不發地走向永恆之火,他在那裡,向阿圖爾發起了決鬥。
在決鬥的過程中,阿圖爾在絕望之中將西格瑪強行推進那團灼灼燃燒的永恆之火中。
然而,神蹟發生了。
火焰沒有燒死西格瑪,反而像是喚醒了他身體中某種沉睡的力量,他變得更加堅韌,更加迅猛。他不再是純粹的人類,而是某種更高的存在的化身,他身上充滿了狼神的冷酷力量。當他從火焰中走出,渾身烈焰不侵,喉嚨中爆發出的咆哮聲不再像人類的喊叫,而是一聲穿透天際的狼嚎。
然後……他就把阿圖爾給秒了。
毫不拖泥帶水,一錘子砸碎了阿圖爾的頭蓋骨,乾淨利落,毫無懸念。條頓人因他受到尤里克神的青睞,紛紛向他致敬,將他當作神選之王,認可了他的統治。
在接下來的短短數年內,他建立起自己的國家,奠定了西格瑪帝國的基礎。而大尤里克則親自離開神廟,從米登海姆一路前往阿爾道夫,爲這位神眷之人加冕。
從那之後,尤里克神廟成了一個與阿蘇焉聖殿類似的『打卡聖地』,成爲所有尤里克信徒此生必去的朝聖之地。人們帶着虔誠與敬畏之心而來,但也僅限於看看,就像阿蘇爾到訪阿蘇焉聖殿,僅僅是站在聖火前看着,而不是使用避火咒,或是效仿艾納瑞昂父子踏入聖火。
這個傳統一直持續着,直到『虔誠者』馬格努斯的出現,徹底讓事情……變了味。
馬格努斯,即帝國曆2300年登基的那位帝國皇帝。他出身努恩,是堅定的西格瑪信徒,但那時的帝國,因宗教分裂與皇位紛爭而四分五裂,陷入持續的動盪之中。
面對混亂局勢,馬格努斯做出了一個危險的決定,秘密前往米登海姆,直面尤里克教派的怒火,面對那些將西格瑪信仰視爲異端、甚至歸爲混沌邪教的審判者。
那一天,在佈道壇上,當大尤里克正在高聲譴責西格瑪信仰的僞善與墮落時,人羣中突然有人起身,一把掀開了斗篷,露出堅毅的面孔。
馬格努斯直視大尤里克,毫無畏懼,他只說了一句話。
“若我真是瀆神者,永恆之火會將我焚盡。”
話音未落,他便縱身躍入那團神火之中。
火焰沒有傷害他分毫,他站在火中,如神臨塵世。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隨後……紛紛跪倒,認定這個青年確實深受神眷,是天命之人。
從那之後,尤里克教派嚴令禁止任何普通人以肉身試火,以免引發無謂的死亡與神蹟的濫用,然而,每年冬季的朝聖季,總有熱血者躍躍欲試。他們渴望復現馬格努斯的奇蹟,渴望得到神的認可。
多數人因此遭受重傷,被火焰灼燒得皮開肉綻。但幸好目光銳利、經驗豐富的尤里克祭司總能及時將他們拉出火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從馬格努斯之後,永恆之火中,再無真正的神蹟發生,直到『盜火者』泰格里斯……
也就是說……永恆之火,是文火?
除了火的力度不同,這三個地方還有許多相似之處。它們都位於山體的頂端,黎明金字塔坐落在一座孤峰突起的山上,阿蘇焉聖殿則建在一座形似火山的山頂之上,尤里克神廟則高踞在一座形式近乎柱形的山體上。
而達克烏斯之所以找雷恩要地圖,是因爲他心中隱隱有一個瘋狂的猜想:這三種不同的火焰,很可能並非隨機分佈,它們之間……極可能處在一條軸線上!
不是經度,也不是緯度,而是一個——斜着的軸線!
那可就有樂子了。
這意味着,黎明金字塔、阿蘇焉聖殿、尤里克神廟,它們三者之間,很可能存在着某種不可見的聯繫,它們的選址不是巧合,而是……故意設計。
這背後,必然是古聖的手筆。
黎明金字塔是蜥蜴人的,尤里克神廟是人類的,而阿蘇焉聖殿則是精靈的。
在米登海姆,永恆之火的下方深處存在着一個石室,但石室就像是用了空間傳送一樣長進了山體中,雷恩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所謂的通道。
而雷恩之所以能察覺到某些異常,是因爲米登海姆山體的結構太複雜了。
山體之下,有一整套完整的下水道系統,地下還有斯卡文鼠人挖掘的巢穴和上下貫通的矮人隧道。正是因爲有這樣密集的結構,雷恩纔有機會從近距離觀察,感受到那種扭曲空間的存在。
而黎明金字塔至今未曾向下發掘,自然也就沒人知道地下是否有類似的裝置,而本應能感應到的史蘭魔祭司則被火焰的存在干擾了,燈下黑?
至於阿蘇焉聖殿嘛……等會問問卡卓因就知道了。
終焉之時,米登海姆被艾查恩攻破之後,他採用了最傳統、最原始也最可靠的方法——挖。他驅使人類、矮人、食人魔俘虜組成勞工隊,通過晝夜不停的挖掘,終於進入了那間神秘的石室。
石室中,安置着一個異常神秘的球體。那球體被兩個完美的金色半球託舉着,穩穩地懸浮在中央,違抗了重力法則。球體通體漆黑,深邃得像是吞噬一切光明的深淵,但其表面卻又不斷脈動着,像是液體一般起伏波紋。每一陣脈動,都會釋放出一圈淡淡的鈍光,如心臟跳動般,慵懶地穿過整個石室。
達克烏斯認爲,如果這個猜想成立的話,那黎明金字塔與阿蘇焉聖殿下方也必定存在對應的古聖裝置。
至於這些古聖裝置除了能炸掉整個世界之外,還有什麼用途?他也說不上來,但他認爲,如果這些古聖造物確實存在,那它們一定是三位一體的——就像恆星、衛星與引力井的動態平衡。
他現在腳下的古聖裝置,是中點;而分佈在露絲契亞大陸和埃爾辛·阿爾文的古聖造物,則是支點。這三者之間,有着某種肉眼不可見的聯繫。
在終焉之時,艾查恩之所以能順利激活米登海姆的裝置,從而引爆世界,那是因爲——當時,露絲契亞和奧蘇安已經沉沒,兩個點已然崩塌,整個系統失衡,才得以崩潰。
換句話說,如果那兩個大陸還在——艾查恩,不一定能炸掉這個世界!
他記得終焉之時,馬雷基斯再一次從聖火中走出時,聖殿開始劇烈震顫,地底傳來雷鳴般的轟響,震徹整個殿堂。而當馬雷基斯離開後,那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鳴,令所有精靈回首驚呼,聖殿之內迸發出耀目的白光,接着,聖殿在劇烈的空間坍縮中自我湮滅。
但這毀滅,並未止步於此。
聖殿所在的懸崖崩塌入海,沿島而下,巨大裂痕貫穿整座島嶼,宛如大陸本源被撕裂。內海的水流咆哮奔涌而入,猶如末日怒潮沖刷萬年傳承。
達克烏斯時而皺眉,時而惆悵,很久之後,他終於從沉思與猜想的漩渦中掙脫了出來,他望着那團燃燒的火焰,輕輕嘆了口氣。
到底有沒有?一會就知道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馬上開始的儀式。
“你就在這坐着。”他轉過頭,對着還愣愣看着火焰的丘帕可可說道。說完,他起身,對着望着他的雷恩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忙你的。”
等他從過道走出來後,他看到進入大廳的精靈和紅龍們,有的坐着,有的站着,輕聲交談、思索、緊張……場面雖大,卻有一種節制而莊嚴的秩序。而那個跟誰都能說上話的貝爾-艾霍爾,則守在門口,不停地指着座位,安排着一切,就像一個兢兢業業卻從不被注意到的編舞師。
達克烏斯沒有選擇摻和,他只是對望向自己的人點了點頭,便默默走向卡卓因和加維諾的方向,站在他們身旁,靜靜等待着。
等待着——
排成一字長蛇陣向大廳進發的觀禮者全部就位。
等待着——
今天的主角,正式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