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趕巧，這天正好是濰陽書院每月一天的休沐日，紈絝子三五成羣下山來，準備吃頓好的。孟青流發難的時候，九皇子戰天玄正好到了客棧門口，與他一道的還有好些個人。
他是覺得氣氛不大對。本想退出去的。餘光卻瞟到如意。
“喲，這不是如意小姐？”
聽到招呼聲，如意就轉頭朝他看去，然後挑眉說：“您還是不要進來的好，敘舊什麼的，等我擺平手邊的事再說。”
她要是直接說這裡有危險，讓戰天玄出去倒還好，這麼含蓄委婉就讓九殿下就會錯意了。他以爲如意是在求幫忙，非但沒有立刻退離，反而往裡走去，邊走邊說：“遇上什麼麻煩了？需要幫助你儘管說。”
呵呵。
需要你有多遠滾多遠別在這兒礙事啊親。
如意想直接攆人的，話到嘴邊卻改了口。她直接換上悲憤的表情，指着紅娘子那方道：“本來不想麻煩您的，既然殿下這麼仁義這麼嫉惡如仇那我就直說了，就是這個人，她下藥害死了我那可憐的表妹。非但不反省，還想把我這個知情人士一塊處理了，爲了達成這個目的她直接在鍋子裡動手腳。不惜害死所有在這裡用膳的客人！”
本以爲是小麻煩，結果攤上大事了。
一夜紅顏皆白髮的案子整個全州都傳遍了，那之後漂亮姑娘都不怎麼出門，生怕成爲第二個薛心。要說濰陽書院是與世隔絕的，原本不應該透出風聲，因爲第一個被害人是容家親戚，還是在下君山以後立刻被盯上，他們或多或少也聽到了風聲。
相關的說法有很多。
有人說是採花賊乾的，過度的採陰補陽讓人家一夜之間油盡燈枯。
一開始有許多人支持這個說法，直到衙門那邊有調查結果，薛心根本沒被侵犯，什麼採陰補陽簡直胡說八道，人都死了還不讓人清淨給她扣下那樣的污帽子簡直豈有此理。
既然仵作都站出來解釋了，這種說法就逐漸銷聲匿跡，又有人說，鐵定是女人犯案，恐怕是在市集偶遇然後嫉妒薛小姐長得漂亮，所以讓她死得這樣淒涼。
這個說法沒有提到行兇手段，只是推測了動機，立刻得到不少人的支持，要是爺們犯案，的確不太可能用這麼含蓄委婉的手段，抹脖子、捅刀子、丟暗器之類纔是他們喜歡的方式，殺人不見血快感是要減半的，娘們才喜歡那麼幹。
正因爲是女人，才更讓人害怕。
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這些段子戰天玄也聽過，若早知道是這樣，他直接不會和如意打招呼，這會兒後悔也晚了。作爲當朝皇子，在道破身份的情況下，他是不能慫的，對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名聲比啥都重要。
站天玄順着如意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女人。
還是個又老又醜心腸狠毒活該沒人要的女人。
“你犯下這等大案，還是乖乖認罪求個寬大處理，執迷不悟的話，由本殿下做主，將你貶爲奴，押去做軍妓。”
如意深深地看了戰天玄一眼，就這智商，怎麼在皇家爭鬥裡活下來的？不科學啊……還是說他已經看破紅娘子的僞裝，知道醜陋的易容之下長着怎樣的臉。
接下來的狀況讓如意打消了這個念頭。
紅娘子陰森森的笑了，一伸手就從袖子裡射出一條紅色緞帶，將戰天玄拉到自己身邊，同時抽出匕首，抵在人質的脖子上。
“我最恨你這樣英俊的男人，死之前還能拖一個墊背，也是大幸。”嘴上這麼說，她就沒多看戰天玄一眼，反而是目光灼然的盯着如意。
戰天玄直接被嚇得愣住了，如意扶額，這雖然是她計劃中的一步，這位殿下也把自己賣得太徹底了吧。她只是想拉戰天玄下水，然後藉口救人小撈一筆而已。
“殿下您太沖動了，這位可不是普通人物，而是江湖一大惡人——紅娘子。八年前，她爲心愛的男人舍了師門，自以爲驚天地泣鬼神的真愛結果只是單方面利用，負心漢把她騙了個徹底，情敵毀了她的容貌，刻骨銘心的愛就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恨，男人沒了，師門也回不去，會走到這一步並不意外。這種人活一天都是奢侈，她的心早就死了，根本就不怕威脅。”
如意這番話讓紅娘子臉色微變。
她握着短刀的手緊了三分，那氣勢，差點把戰天玄嚇暈過去。
身爲皇子，一般情況下都會優先選擇保尊嚴，現在的情況卻很特殊，命都要沒了哪還顧得了那麼多。
反正能逃命的都逃了。
反正客棧裡頭也沒幾個人。
戰天玄就看着紅娘子說：“女俠手下留情，只要你放了本殿下，我這就讓人把姦夫淫婦抓起來，隨你怎麼處置。”
如意又扶額。
這傢伙真是沒救了。盡頁鳥才。
她的表情雖然無奈，卻沒半分鬆懈，一直關注着紅娘子。
對於一心想要報仇的人來說，這還真是個令人心動的條件，紅娘子果然就動搖了，她卸下僞裝，用清脆悅耳的聲音笑道：“你要是真能把那對狗男女帶到我面前，就算拿命來換又有何不可。就像這位小姐說的，八年前，師尊把我逐出門派，苟延饞喘活到今天，就是想問那負心漢幾句話而已。”
如意也笑：“我是不知道你師門名號，不過咱們是一路人，我乃神算門正宗，紫霞真人坐下弟子，道號長歌子……算命之人不自算，你恐怕還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想法。”
紅娘子顯然沒料到如意的出身，她愣了愣：“神算門啊，沒想到這個傳說中的門派真的存在。”
如意搖了搖頭：“你這樣死了也不能到三清祖師殿前報道，你忘了道之一門的追求。被辜負是因爲沒等到緣分；被逐出師門是因爲你做錯了……你種下什麼因就要品嚐什麼果。一輩子那麼漫長，誰不遇上幾個人渣，你已經爲他搭上一張臉，何必執迷不悟搭上整個後半生？”
聽了這話，紅娘子表情瘋瘋癲癲的，她鬆開掐着戰天玄脖子的手，哈哈大笑起來，那笑容比哭更難看。
“你個小丫頭倒是比我看得明白。”
“我錯了！錯得徹底！路是自己走的，落到這個下場怪不得別人！”
“不愧是玄門正統，你很好！比我聰慧比我通透！”
說着她直接將匕首捅進肚腹之中。
跪在地上，一邊流淚，嘴裡還唸唸有詞。
“弟子不聽師尊的勸解，犯下這等大錯，不敢苟活於人間，只盼師尊您原諒我！若還有來生……若還有來生……”
她流着血淚說出這番話，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徹底閉嘴了。
腥風血雨多少年和奪命雙青並列的大惡人就這麼死了，太突然，太淒涼。
她走後，孟青流竟嘆了口氣：“想不到，紅娘子竟然是她，那樣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女子……可惜。”
情之一字最傷人，世間女子只要陷下去了，就甘願把一顆心毫無保留的獻給對方，要是個良人倒是美事一樁，執手偕老鸞鳳和鳴……可惜遇人多不淑。
如意爲她念了幾遍經文，就讓躲在櫃檯後面的大掌櫃去衙門報案，說紅娘子已經伏法。本以爲還要費心給戰天玄做思想動員，讓他忘記剛剛發生的事，撫平受驚的心，出乎意料的是，他竟一臉悲傷。如意瞅了坐回原位淡定吃菜的孟青流一眼，就走到戰天玄身邊。
“連累殿下至斯，是如意的不是。”
“……”
“您先離開吧，官差來了少不了要問話，一時半會兒沒法子走人。”
“……”戰天玄好像剛剛纔找回神智，他轉過頭來看着如意問，“你知道害她走到這一步的是誰？”
知道也不能說啊。
因爲紅娘子的死，這段因果已經了結，渣男欠下的債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補上。他們兩人的恩怨旁人沒有插手的餘地，能做的就只有爲她誦讀兩篇經文，希望她來世投個好胎，不要再這樣坎坷。
如意想了想，說：“命運是天註定的，所謂前世的因，今生的果，您就不要過問了。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說的。”
爲了讓戰天玄清醒過來，如意還補充了一大段。
“人世間悲傷的事太多了，您只是碰巧遇上一樁，連這種程度都受不了，還是不要隨便出門的好。再說她自己也不是什麼好人，因仇恨失去理智造了那麼多殺孽，能在臨終前大徹大悟已經是祖師爺憐憫，要不是今天在這裡遇上咱們，死在她手裡的人還會更多，她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佛門有個說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是最好的結果。”
戰天玄這才哼了一聲。
“這冷血女人，復哥真可憐。”
他說得很小聲，還是讓如意聽了個清楚明白。
冷不冷血關卿何事？
她是什麼人還礙着戰君復了？
真是莫名其妙。
看這小子已經恢復元氣，如意就沒繼續扮演知心姐姐，而是坐回原位，讓店小二把雞湯撤掉，再上兩個熱菜。
店小二早就屁滾尿流從後門逃了，掌櫃親自去大廚房安排，進去以前還深深凝視瞭如意一眼。
不愧是名震全州的女中豪傑，這膽識，這心性，紅娘子因爲她幾句話自殺了，目睹了這一慘事的人多少都有些傷感，她本人還能坐下繼續吃菜，這尼瑪也太穩重了。
這番話，掌櫃的只能爛在心裡，他不敢說。
非但如此，還要感謝如意小姐，多虧她仗義出手，要是紅娘子在客棧裡頭抹了九殿下的脖子……那畫面太美，他簡直不敢看。
就算他不是皇位爭奪者，那也是皇嗣！有個三長兩短還不連累整個全州的人！傾巢之下安有完卵，屆時整個客棧都要給他陪葬，別說自己一個小小的掌櫃了，儘管這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如意和孟青流都淡定的坐下繼續吃，這個態度也影響到戰天玄，掌櫃的剛安排好出來，他就說要點菜，噼裡啪啦報了一堆名字，催他們快點做好了端上來。
點完了菜以後，戰天玄坐到如意隔壁那桌，撐着頭笑眯眯看着她，說：“這是第二次了，本殿下因爲你們容家落難……如意小姐是不是考慮一下我前次的要求。”
前次就是半路上遇到漕幫弟子扮山賊搶劫？
他說了什麼呢？
讓如意給幾張護身符？
好說啊。
如意夾了個烤鴨腿咬一口，咀嚼咀嚼，吞下去之後才說：“那還不容易，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我就給你個機會——保護符一萬一張，攻擊符十萬，其他特殊用途的符紙五十萬，嗯，黃金。”
戰天玄是個還沒束冠的小皇子，能拿出這麼多才怪了，他就瞪了如意一眼，瞧着筷子頭等上菜。
要說如意還真沒坑他。
作爲皇子，一條命還不知一萬兩黃金？
再說攻擊符紙……在報名的基礎上還能幹掉別人永絕後患，十萬不貴啊。
至於其他用途的，譬如斂息符，作用就大了去，不僅能花式打聽對立陣營的情報，還能埋伏到各種地方給敵人致命一擊。
還有什麼幸運符，激活之後的七天，只要合乎邏輯情理，做什麼事都能成功，是能給人帶來吉祥和好運的東西。這玩意兒是哈利波特熱映的時候，師兄靈感打發做出來的，道家版本的福靈劑……根據天道法則，效果越逆天的東西副作用也越大，要是你用了幸運符然後準備謀朝篡位自己上臺，基本就是妻死兒死全家死只剩你個孤家寡人的下場。
繪製幸運符的方法長生師兄告訴她了，成功率着實很低，即便能原封不動仿下來，因爲心境不夠，實際的效果多少也有偏差。
如意當然不會泄漏自己還有這本事，既然戰天玄已經被驚人的價碼逼退，正好越過這個話題。
吃飽喝足以後，如意回房間歇着，孟青流則是拍拍屁股離開這裡，紅娘子怎麼幡然悔悟怎麼自殺……解釋這個經過的重任就交給了客棧掌櫃，因爲戰天玄也沒離開，他幫着說了幾句，這個案子就了結了。
一覺醒來，如意就準備叫上律哥回山上去，而容律就在隔壁房間喝茶等着。她好言好語一大堆，甚至割地賠款，這纔將生悶氣的表哥安撫下來。
“既然知道她會行動你就該提前通知我，要是有個什麼萬一，我回去還不給老爺子打死？”
“……律哥你想太多了。”
呵呵。
走哪兒都能惹事上身的傢伙沒資格說這種話。
兩人也沒繼續耽擱，說開以後就坐上馬車回君山，半路上還停了好幾下，爲了賄賂容家人她買了各種點心。
好不容易麻煩事了結了，她應該高興的，回去以後才知道麻煩還在後頭。薛心他爹帶着兒子將屍體領回去，然後就一身素縞來容家討說法了。
事情本身和容家多少有關聯，若不是矛盾大爆發，他們一定要讓薛心收拾包袱滾下山，也不會遇上紅娘子……基於這個前提，老爺子沒把人攔在外頭，而是第一時間把薛家人請進門來。
薛父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容家討說法，他帶來的人全都哭哭啼啼的，嘴裡唸叨什麼“小姐你死得好慘”“爲什麼要下山？爲什麼會被惡人盯上呢？”
老爺子原本還想好好說，聽到這些內容，心裡就有數了，他一句廢話也沒說，而是看了容信之一眼。
這就是他看不起薛家人，事情讓兒子來解決的意思。
畢竟是親父子，每天都要相互交流做學問的，容信之秒懂，就說：“大哥帶着人來千機海哭喪，是怪罪我們容家，要找我們討說法？”
薛老爺沒想到他這麼實誠，一步到位直奔主題，就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紅了眼眶，用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口吻說：“我好好的閨女就這麼沒了，還不能問個前因後果？”
容信之一點不心虛的說：“這麼說恐怕不大慈悲，不過，這是天註定的事，凡人豈能質疑？”
“不就是因爲容喜樓的女兒回來了？我閨女就成了隨意捨棄的破布，被你們攆下山去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他要是好好說，容信之還會客氣回答，把死人擡出來說事那就對不起了。
容家男兒全拉下臉來，冷淡的看着薛家人，老爺子一掌拍在桌子上，厲聲道：“她想攀高枝被貴人一腳踹到泥地裡，屎盆子想扣在老容家身上你得問問老頭子我答不答應……這種道德敗壞的姑娘我能容她留下？客氣的把人請下山去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人是死在縣城的客棧裡，來找我討說法，不是貽笑大方？”
他還嫌不夠，稍微停頓之後又說：“容家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請吧！你要是覺得人是咱們害死的，大可去衙門擊鼓鳴冤。”
撂下這番話，老爺子就站起來走人了，容家男兒陸陸續續退場，只餘容徐一人，他笑眯眯看着薛老爺說：“親戚一場，我就告訴您一個秘密，表妹是因爲得罪了晉王不得不下山，事情鬧大了會有什麼結果想想就知道。”
他點到爲止，說完就走，最後站在薛老爺面前的是容信之的夫人——薛氏。
她臉色發白，表情難看極了：“讓她回去的是我，兄長要是心有怨氣盡管來找妹子便是……我也是沒想到，侄女竟然會在院子裡勾引晉王，偏偏還失敗了。她不要命了也別連累我，兄長一定要鬧，咱們情分到此爲止，往後不要往來便是，咱們容家丟不起人，你們薛家也死不起人。”
人是死在半路上的，她惹上晉王這個事薛家人壓根就不清楚，要是知道，他們壓根不敢蹦躂。
薛老爺臉色變了又變，他立刻改了說法：“妹子你別生氣，我不知道有這回事，否則也不會因爲喪女一時衝動……你想想法子，能不能修復咱們兩家的關係，畢竟是姻親不能因爲一點小事就翻臉成仇。”
自己都說是喪女之痛，怎麼又成了小事？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擺明就是想借機敲詐，誰知道好處沒討到反而捅了馬蜂窩，薛老爺後悔極了，恨不得回去抽蠢婆娘幾個耳光，若不是她說要讓心姐兒死出價值，若不是她說用一個女兒換更大的富貴……哪會有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