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素問沒想到郝海雲還留着這套寬窄衚衕裡的老房子,老舊的閣樓連木梯都沒有換過,只是窗機空調換成了分體機。打開閣樓的窗戶,還能看到樓下歪歪扭扭的窄巷子,這一帶本來都快要拆了,可是因爲動遷費用談不攏,所以又耽擱下來。幾年過去,衚衕裡更狹窄,沿街都是擺攤的小商販,車子開不進去,裡面的人只有想往外走,沒有想往裡進的。
素問趴在閣樓頂的窗臺上,像看着一座巨大的迷宮,行人就像一隻只螞蟻,艱難的穿行其中,而她自己也是。
一陣豪雨過後,天氣又暖了幾分,從巷邊網吧裡出來的小青年,已經有穿拖鞋短袖T的了,這個城市的季節就是這樣,脫完羽絨服就穿短袖衫了,春天和秋天幾乎在這裡難以留下蹤影。素問歪頭算算,不知不覺,她回到北京也已三個多月了,五月頭,正是春末夏初。
給素問看病的是衚衕裡一傢俬人診所,老醫生每天親自上來給素問診病。聽小六說,光哥走了以後,他的診所就轉給了別人,現在還是診所,只是不給動物看病,給人看病了。
老醫生看起來和郝海雲有點交情,寒暄了一會後,說:“本來開點退燒藥很快就能恢復了,不過這位小姐正懷着孕,還是不要吃這些藥物的好。等兩天看看,要是燒得不嚴重,就讓她自然康復吧。”
小六聽到懷孕,用驚訝的眼神看着聶素問。郝海雲卻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一派波瀾不驚的起身:“我送您出去。”
郝海雲送老醫生出去,小六趕忙跟上去,臉上表情還有點遺憾。這下孩子都有了,雲哥看來是真沒戲了啊。
等郝海雲回來,看到聶素問還是保持着一個姿勢靠在牀上。其實是燒得頭重腳輕,沒力氣動了。
郝海雲做到她牀邊,她也沒什麼反應。他輕聲問:“你想吃點什麼嗎?我讓人去買。”
素問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沒胃口。”
他於是沒再作聲。
晚上小六炒了兩個菜,郝海雲留在這吃的,素問還是渾渾噩噩,不甚清醒的樣子。小六給素問留了碗粥,刷完碗就先走了。郝海雲就睡在外間的板牀上。
閣樓裡沒有開燈,月光從開了一半的窗扇裡照進來,半明半暗,郝海雲睡不着,坐在牆邊點菸,整個人都融進了陰影裡。
素問半夜醒來,以爲那沒人。她一整天沒吃東西,又口乾舌燥的,就想起來給自己倒杯水,結果赤腳絆在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差點沒摔出去。
幸好有一隻手接住了她。男人的手臂硬硬的,硌在她腰間,轉而將她拖起來。
素問扶着他踉踉蹌蹌的才站起來,湊着一點點微薄的月光,看清郝海雲的臉,被燒得嘶啞的嗓子問:“你怎麼還在這?”
昨晚素問被他帶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留宿這裡。素問知道他幾年前就在城西買了套獨棟,前年又剛在城心購置了套小高層,即使除了這些,狡兔三窟,他也絕對能找到容身之所。
其實郝海雲會留着這裡的老房子,本來就在她的意料之外。
這是當年他被人追殺,最落魄的時候的藏身之所。很難回溯房子的原主人到底是誰了,當初獸醫先生可憐郝海雲,把這處的房子讓給他住,再後來獸醫先生失蹤了,聶素問被郝海雲軟禁在這。
郝海雲把燈打開,素問纔看見他剛纔坐的地方,一張椅子都被她撞翻了。這裡的一切都沒怎麼大變,連那張吃飯的桌子,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她看見桌上用碗倒扣着他們晚上吃剩的菜,郝海雲也看見了,他說:“鍋裡給你燜着粥,你餓不餓,要不要盛出來給你。”
素問點點頭,慢慢摸索着回到牀上,卻也不再提喝水的事。
不知道是光線的原因,還是她的錯覺,她覺得今晚的郝海雲不太一樣,可是具體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就連月光下他的影子彷彿都柔軟了很多。
她一直很怕他,總覺得碰見他就是喊打喊殺,也許是他第一次滿身是血的翻窗而入落到她身上的場面太震撼了,以至於她後來都留下心理陰影。
其實仔細想想,他雖然時常板着張臭臉嚇人,但那也都是因爲被她氣的,若她不去撩虎鬚,他似乎也沒把她怎麼樣過。說到底,是她對他不好,用小六的話說:她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可是在憑祥莊園的時候,他卻是真心真意的,爲她着想過。
她突然再沒有力氣回憶,只是圈着自己坐在牀上等着。
沒一會,郝海雲就端着粥碗出來。粥是小六熬的,比商店裡的速食粥要有火候,米粒已經熬至化境。素問接過碗,手指被一燙,猛的收了回去,粥碗翻倒在牀上,大半都撒了出去。
素問“嘶”了一聲,把燙傷的手指咬在嘴裡,郝海雲趕緊掀開弄髒的被子,拉出她的手:“你燙到哪了?”
素問猝不及防的被他把手捉過去,房間裡光線很暗,所以他湊得很近,很仔細的查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明亮的,帶着點自嘲說:“我忘了提醒你碗燙,以爲你跟我一樣皮糙肉厚呢。”
素問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比哭還難看:“我沒事,只是可惜了小六這碗粥……”
郝海雲愣了一下,然後擡起頭:“要不我給你煮碗麪吃吧?”
如果素問記得沒錯,廚房就在外間,連着樓梯走道。
郝海雲把她身上弄髒的被子抽走了,一時也沒有乾淨的被子換給她,素問只能蓋夏天的薄被,郝海雲又從櫃子裡找出件冬天的棉大衣,保安穿得那種,又長又大,給她蓋在薄被上面,纔出去煮麪條。
素問還從來沒見過郝海雲下廚。事實上不僅她,連小六都沒見過。
她揣着好奇心坐在牀上等,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吧,或者更久,郝海雲端着碗麪條出來了。素問看到他額頭上都冒出汗來,顯然這碗麪條把他折磨得不輕。
素問忍着沒笑。這次他有經驗了,坐在牀邊給她端着碗,然後把筷子遞給她:“吃吧。”
素問睜大眼睛:“就這樣吃?”
“不然你想躺着吃?”
素問撇撇嘴,拿起筷子。面當然很難吃。虧他還在慘白的麪條里加了兩個雞蛋,又加了很多的油,素問吃了一口就反胃得差點沒吐出來。
郝海雲看她表情就看出一二來,趕緊拿開面碗,說:“算了,便利店應該還沒關門,我去看看有什麼能吃的。”
他說完起身,甚至是有些狼狽的帶上門出去了。
素問盯着那碗被他整個扣到垃圾桶裡的麪條,不知爲何,哧哧的笑了出來。
*
這一晚上的折騰,到了第二天,聶素問起來的時候,熱度竟然出奇的退了。
郝海雲一夜沒走,就睡在外面的木板牀上。那牀本來是給保鏢睡的,而素問現在睡的是他的房間。本來素問自己有一間房的,不過白天的時候她看見房門上了鎖,她也沒問爲什麼。
素問半夜吃飽了,又睡了一覺,發了身汗,起來時神清氣爽,倒是外面的郝海雲,跟一夜沒睡似的,坐起來後還連連打瞌睡。
素問以前沒來過郝海雲這間房,自從她住在這後,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閣樓的窗臺上,看着天上雲彩慢慢的飄過,然後等着別人把早飯送來,過一會,又是午飯,晚飯,過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彷彿生命就會永遠這樣,循環不息。
病着的時候,是有氣無力,現在病好了,就忍不住要找點事做。
早上小六送了牀乾淨被子過來,看見素問醒了,也格外高興:“聶姑娘今年想吃什麼?我待會正好下去買菜。”
素問一聽,突然興起,說:“你們還沒吃過我煮的菜吧,今天午飯我來試試。”
小六和郝海雲都面面相覷。沒有點本事,怎麼敢搶小六這個大廚的活兒?
末了還是順了她的意,小六根據她的吩咐,出去買了許多菜回來,三個人吃肯定是綽綽有餘了。郝海雲不信似的,站在廚房門口看她搗鼓,素問嫌他煩,直接把他趕出去,讓他和小六到樓道上擇菜去。
老房子的竈臺都是搭在樓梯走道上的,然後自家會砌個磚,圍成一個簡易的廚房。
小六和郝海雲一人搬個凳子,接了一盆水坐走廊上洗菜,小六時不時的擡頭瞄一眼聶素問,看她細細的手臂連鐵鍋都拿不起來似的,就滿心的擔心。
郝海雲扔下節菜根,彷彿漫不經心似的問他:“外頭情形怎麼樣?”
小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壓低聲音回:“沒動靜。蕭溶應該不敢把咱們供出來。他是沒救了,他上面據說還有個司令的爺爺,不可能沒顧忌的跟咱們拼個魚死網破。”
“姓陸的怎麼樣?”郝海雲一邊說一邊把剛摘好的一盆菜放在臺子上,還沒扭過頭,就聽見素問在那大呼小叫:“你怎麼把芹菜莖都給掐了,把菜葉給我留下來了?”
郝海雲一愣,還沒明白過來:“這玩意兒不是吃葉子嗎?”
對面,小六捂着嘴噗哧噗哧笑。
郝海雲瞪他一眼:“笑!有什麼好笑?”
“沒,我沒笑……噗……真沒笑,雲哥……”
“姓陸的怎麼樣?”他悻悻的彎下腰,又把扔掉的芹菜莖給撿回來,一根根洗乾淨了重新放回盆裡。
小六這才止住笑,看了眼那邊炒菜的聶素問,小聲說:“還沒報警,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該找着這兒來了。”
“嗯……”
“雲哥,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小六朝素問努努嘴:“人孩子都有了,要不……就算了吧。”
郝海雲扔掉手裡芹菜,終於看小六一眼:“我不早都跟她算了麼?不然就她那樣的,敢三番兩次拿着槍威脅我,我不一早把她給崩了?”
小六直嘆氣:“雲哥你是真聽不懂還是裝不懂。這麼多年了,但凡聶姑娘對你有一點心,也不會一次都不回頭看你一眼。我看就算再這麼幾年過下去,結果也還是不會變。”
郝海雲笑起來,漫不經心似的:“不會變又怎麼樣?她都恨我這麼多年了,還能怎麼樣?再說了,我都習慣了她刺蝟樣滿身的倒刺,忽然把毛給順平了我還適應不了了。”
“雲哥……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就一個詞兒,特精準。”
“說。”
小六含混了半天,愣是沒膽子把那倆字說出來。
郝海雲恐怕也猜到了,摸着下巴點了支菸,說:“就當我上輩子欠她的,這輩子來還吧。反正是我的命,賴也賴不過去,我認了。”
素問被舊式的竈火嗆得滿鼻子灰,最後也整出四菜一湯來。
素問進屋裡去換身衣裳出來吃飯,郝海雲和小六就負責擺碗筷。
素問走到閣樓的窗邊,剛要關窗,忽然見到樓下窄巷子裡好像走過一個熟悉的人影。她有點怔愣,等再凝神看時,那人又不見了,一切彷彿只是她的錯覺。
她愣了半晌,外頭小六在催她趕快出來開飯,她趕忙關上窗扇,心裡卻還是七上八下。
這兩天她都一直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某些人,某些事。就好象慣性失憶一樣,只要不去想,似乎就可以不痛了。可記憶卻不是真的你想刪除就可以刪除的,當她看到那道酷似陸錚的影子時,真的一瞬間以爲自己幻覺了。
她心裡五味雜陳,拿着衣服抱在手上,卻遲遲未動。
這時候,屋外有人敲門。
知道他們在這兒的不多,熟悉的街坊鄰居不會敲門,會直接叫“小六”。
小六去應門,很謹慎的透過貓眼往外看。當看到陸錚的影子時,本能的回頭朝素問緊閉的房門看去。
郝海雲是何等聰明,看他眼神就猜到怎麼回事,當先也迴避了起來。
小六這才拉開門,陸錚禮貌的先致歉:“打擾了。”
嘴上這麼說,但眼神卻早已越過小六,朝房內飄去,一眼便看見正中那張飯桌,上面擺了三雙碗筷。
小六故意裝不認識:“先生你找誰。走錯門了吧?”
陸錚是記得小六的,上回他見到任任時,就是小六開車違章。
他又朝房內掃視了一眼,目光還是停在那飯桌上,小六顯然也注意到那三雙碗筷了,他現在倒不怕被拆穿,就怕進去換衣服的聶素問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來了。
陸錚收回目光,從懷裡拿出張照片,說:“我有個朋友不見了,有人說在附近見過她,不知道你見沒見過?”
小六心懷鬼胎的接過照片,一看,不是聶素問是誰?
他“哈哈”笑了兩聲,摸着腦門肯定的說:“不知道,沒見過。”
陸錚的眼神失望和懷疑並存。
小六故意調侃了句:“這姑娘挺漂亮啊,你女朋友。”
“是我老婆。”陸錚糾正他。
“哦,那得趕緊找,趕緊找,不送了哈。”
小六忙不迭把他往門外推,關上門然後趴在貓眼上往外看,等他走遠了,才招呼郝海雲出來。倆人交換了個眼神,良久,小六說:“這地方看來也待不長了。”
郝海雲沒說話,過一會兒,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聶素問進去換衣服換多久了?
他想也沒想,衝到臥室前就要撞門,還沒等他撞出去,門從裡面自己開了,聶素問站在門口,看着一臉緊張的小六和郝海雲:“你們怎麼都站這?”
郝海雲盯着她看了半晌,見她面色如常,沒有什麼波瀾,於是長長的舒了口氣:“……我以爲你走了。”
“走?”素問眨了眨眼睛,撲哧笑了出來,“拜託這是五樓好不好,門在你身後我從哪兒走?”
郝海雲也跟着笑了笑,笑聲卻有點勉強。在陸錚出現的那一刻,他本能反應到素問會衝出來跟着他走。但是她沒有,所以他又懷疑她是不是用其他方法跑了,甚至忘了這是五樓!以他對聶素問的瞭解,如果她想走,就算五樓,她也會毫不猶豫的翻出去!
虛驚一場,三人坐回飯桌邊,都沒有說話。
沉默的氣氛使人胃口也不佳,郝海雲嚐了兩口就擱了筷子。素問看他一個人走到天台上抽菸去了,於是問小六:“我做得很難吃嗎?”
小六很給面子的多吃了一碗飯,對她說:“其實不錯了,就是菜有點淡,感覺像沒放鹽。”
素問臉有點紅:“我這兩天發燒燒得嘴裡沒味兒,都嘗不好鹹淡了。”
小六安慰她:“沒事,熟能生巧。”
小六幫她一起收拾碗筷,站在水池邊刷碗。這房子是一個“回”字的形狀,中間圍着天井,站在水池這正好能看見對面的天台。郝海雲就坐在水泥圍欄上抽菸,兩隻腳都懸空了,搭在外面,晃來晃去的,素問看着都心驚膽寒。
小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放心,當年幾十個人拿刀把他圍堵在樓上,都沒能把他砍死,這區區五樓,摔不死他。”
素問沒吭聲。
小六低着頭刷碗,忽然說:“聶姑娘,你剛纔在屋裡都聽到了吧?其實這事不該我多嘴,你覺得雲哥對你不好,這我能理解,可聶姑娘你也一天沒讓他好受過,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希望你不要恨他。”
素問扭過頭,怔怔看了他一會兒,茫然的說:“我沒有恨他。”
“既然你不恨他,那請你看清你自己的心。我從沒見過雲哥這樣子,他能忍讓的,不能忍讓的,爲了你,都忍了。你要只把這當個暫時的避風港,等哪天想開了,忽然就把雲哥一腳踢開回去找你老公了,那我勸你高擡貴手,還是放過雲哥吧。其實剛纔我是希望你能出來跟他走的,你很清楚你心裡的人是誰,你只是過不了心裡那道坎。”
------題外話------
—,—真的被某同學說中了,昨天說好的今天多更點,結果……我切腹謝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