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時候,井下街來了好幾個槓房的人,這些人個個肩膀頭子鼓鼓,一看就是經常擡舉重物的力夫。
槓房有什麼重物?除了死沉死沉的屍體,就只剩下那些裝屍體的棺材了。
幾人來到井下街,就瞧見昔日的同行,整條街的白事鋪子面前,都擺滿了好看的花,人打前面走過,到處都是香噴噴,沁人心脾的花香味。
若不是那些花都是白黃黛這類素雅顏色,誰又會覺得這是喪葬一條街?
槓房的人來的時候,徐青還在街頭棺材鋪裡頭,拿那自制噴壺往吊蘭上噴水。
徐青也不怕棺材上潮,那些棺材上繪了避火符,漆面是防水的,整個棺材鋪的佈局也很有意思。
打正對門裡頭一口鎮店的清漆大棺,進了店門,地上擺的、樑上吊的、牆角立的應有盡有,不管是什麼型號的棺材,從裡到外你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一口!
爲了掩蓋那股子漆味,陳年的木頭味,徐青養花種花,把從花園叟處得來的花種悉心照顧,兩年下來,種子收了幾番,整條街都花花綠綠的。
有這一景,徐掌櫃的名兒就又有了辨識度。
人都知道,井下街這邊有位愛花的白事先生,要是換作別的地方,這麼多花擺在路邊門口,必然會引來一些手腳不乾淨的人偷花盜花,但井下街的花盆哪怕擺在路邊野地裡,都沒人往自個家裡搬。
別說搬花了,偶爾有頑童摘下一朵花別腦袋上,回到家,爹孃老子隨口一問,你這花哪摘的,孩子冒着鼻涕泡說:“井下街,那兒的花可好看了。”
孩子說完,一頓竹筍炒肉是少不了的。
“好看,我讓你好看!那是死人的花,你也敢往家裡帶,也不嫌晦氣,以後不準再去井下街,記着沒?”
如此這般,井下街的景緻倒是愈發獨特起來。
徐青樂得其成,誰又能想到,一個殭屍會這麼雅,不僅考了秀才,還愛種花養花。
這事說出去,誰也不信!
且說井下街這邊,徐青正修身養性,照顧棺材鋪裡的花,結果傻柱就風風火火跑了過來,說是槓房來了好多人,要找他談事!
徐青眉頭一挑,沒當回事,繼續擱那兒噴自個的花。
“你沒問他們找我具體什麼事?”
“問了,這些人不說,只說要來見仵工鋪的掌櫃,我沒和他們說先生在這兒.”傻柱以前傻,可自從開了智後,不僅人不傻了,還會讀書識字,就連經義文章也懂得不少。
除了這些,傻柱跟在徐青身邊還修習了武道,相比較王樑,一心呆在井下街的傻柱反而從徐青這裡學到的東西更多更全。
幾年下來,傻柱的武道進境也已經達到了凝罡境界。
這離不開傻柱的勤奮好學,也離不開徐青時常給他的靈丹妙藥。
‘傻人有傻福’,那些超度來的丹藥,有許多對殭屍無用,可不就便宜了貓仙堂的小動物們,還有鐵柱這樣的出馬弟子。
“臨江縣這兩年走了不少同行,現在城裡總共就倆喪葬行,一個是咱們,另一個就是槓房。”徐青收起噴壺,沉吟道:“算算時間,差不多也到時候了,你去把他們請過來吧。”
傻柱雖然不傻了,但還是沒太聽明白徐青的意思,不過先生永遠是先生,他這個學生只用聽話照做就行!
“行!我這就去!”
槓房領頭的人名叫莊老實,這人五短身材,麥色的皮膚,敦實耐造,一看就是做過重活累活的老把式。
莊老實一進棺材鋪的門,就聞到一股特別的氣味,這味道不是棺材的木頭味兒,也不是喪葬鋪子裡特有的香燭紙錢味兒,而是一股只有深山裡纔有的味道。
淡雅,芳香,帶着些微的清透溼涼,如果硬要講的話,大概就是春回時節,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清早打開房門,在院子裡聞到的氣味。
再往鋪子裡看,各種花花草草擺在棺材拼湊出來的路道旁,有幾盆吊蘭還掛到了兩頭房樑上,在房樑中間,恰好懸着一口兩重厚的棺槨。
雅,太雅了!
哪怕是十來歲擡棺,在喪葬行幹了快三十年的莊老實,都沒見過這場面。
走近棺材鋪,莊老實看見了穿着青衿白衫的徐掌櫃。
二十來歲,是個白麪郎君,再觀氣度,完全不似他們這些擡棺的糙漢,倒還真像個做法事的先生。
這就是以貌取人了,徐青除了做法事,那擡棺挖墳掘墓的事,也沒少幹!
“原來是槓房的莊老大,還有王不二,李金拾久聞大名。”
徐青瞧見來客,當即便叫出了幾位客人的名字。
莊老實心裡詫異,不由問道:“我和徐掌櫃雖是同行,卻應該是頭一次打照面,徐掌櫃如何會認得我等?”
徐青笑道:“越是同行,越要了解,幾位雖沒見過我,我卻不止一次駐足街頭,看過幾位擡棺出殯的場面。”
“莊槓首麾下八大金剛,能擡千斤重棺,我也早有耳聞。”
莊老實聽到這話,臉色微微發紅,他們槓房這麼多人,名聲也不差,可到頭來卻愣是敗在人家一個年輕小夥頭上,這事雖說和仵工鋪開‘善堂’,不斷降低喪葬利潤有關,但人家的其他鋪子,紙錢燒火,壽衣棺材什麼的,依舊有利可圖。
這就是壟斷產業鏈的優勢,槓房雖說也有紙紮香燭,卻遠沒人井下街的紙紮香燭來的好。
除了薄利多銷,仵工鋪的佈告宣傳那也是十分厲害!
城門樓子菜市口,茶館說書插廣告,這是人能想出的主意?
關鍵人還真就琢磨出來了!
城門外的布告欄,菜市口的招貼告示,這些法子還算不得什麼,但讓茶館的說書先生,逗人樂的人,用嘴插播喪葬廣告,就不是一般缺德的人能想得出來的了。
這主意忒邪,忒偏,更要命的是,茶館裡的看客聽衆,還真就吃這一套!
裡面的門道也很簡單,說書的逗人樂,本就什麼話都往外說,插科打諢更是家常便飯,往日裡死人晦氣的事反而成了一道小情趣,熟客聽習慣了,巴不得你中間講這麼一段,大夥笑罵幾句也就完事,並不會真個生氣,相反還會潛移默化的加深對井下街的印象。
今兒個莊老實路過茶樓的時候,裡頭還在講徐掌櫃的生意呢!
莊老實當時心裡有事,特意站在門口聽了會兒,就聽見說書的講:“論起死人,大夥都覺得晦氣,可人生老病死,都是遲早要經歷的事,所以大可不必畏之如虎。比如咱臨江縣就有這麼一字號,徐氏鋪子.”
“人家辦白事講究一個‘真情實意’,那是真把死人當成活人伺候,就算錢袋裡一個子沒有,仵工鋪也管賒管葬,爲的什麼?爲的是人這一輩子哪怕活的時候吃過再多的苦,受過再大的窮,死的時候也能死的有頭有尾的!”
“井下街辦白事,不爲掙錢,就爲的讓活人放心,讓死人安心。這可不是瞎咧咧,人這一輩子要是死的時候沒讓井下街主持一場後事,那真是白來這一回了!可要是死的時候真讓井下街伺候一回,那保準去了一回,下輩子還想再去第二回!”
茶樓裡笑罵聲不斷,卻沒人真的生氣,莊老實除外。
因爲再這樣下去,他們槓房真要吃土了!
就這還不算完,他們槓房平日不擡棺時,自家的香燭也有不少老顧客會過來置買。
但最近這兩年,城外多了一處特別靈驗的保生廟,還是縣爺出資搭建的,這廟裡有個金大姐,是廟裡的廟祝,金大姐採辦時不用別處的香燭,只用井下街的。
後來不知從哪傳出來的邪話,說井下街的香燭好,保生娘娘最喜歡聞這味兒,誰誰誰家用了井下街的香,隔年就抱上了一對龍鳳胎。
香客原本將信將疑,一問廟祝,保生廟裡的香燭在哪採購的,井下街。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時間久了,香客慢慢的就都用上了井下街的香燭。
現在津門廟會上,或是街上賣香賣蠟燭的,不管自家是不是井下街的香燭,都要掛個井下街的名兒!
槓房能掛這名嗎?那指定不能,別人都能,就他們家不能!
要真掛上去,津門以後真就沒施家槓房了。
當然,現在也快沒了。
莊老實是施家槓房的槓首,他來到徐青這,爲的就是他們這些槓夫的將來。
“徐掌櫃,我來這不爲別的,就是想問問能不能賞給我們兄弟幾個一口飯吃。”
這話說的足夠低聲下氣,徐青也不急着答覆,他反問道:“你跑來我這,槓房肯同意?”
莊老實垂頭喪氣道:“走了!主家全都走了,槓房的地皮也賤賣給了牙行,談不上同不同意。”
“走了?槓房哪怕不幹,其他生意又不是不能做,你家掌櫃怎麼就捨得賤賣基業?”
莊老實搖頭道:“北方戰亂,津門不太平,紅衣教、蒼義團的人在津門到處生事,怕是遲早要惹出禍來。老掌櫃在江南道有產業,北方叛軍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打到京津來,咱這地方緊挨着京城,若真到那個時候.”
莊老實嘆了口氣:“老掌櫃年紀大了,拖家帶口,怕戰事,也怕紅衣教,前不久老掌櫃的小兒子出門半日未歸,到天擦黑的時候,有個紅衣女子抱着小公子回來,說是讓老掌櫃幫忙葬幾個人,那紅衣教可是朝廷緝拿的反賊.”
徐青聽完莊老實的話,算是徹底明白了這裡面的事由。
亂世出妖孽,以前單是一個天心教就讓人不得安寧,如今又來了紅衣教,蒼義團,往後津門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徐青答應了莊老實的請求,他本來就有招人的打算,自從徐氏鋪子名聲起來後,除了臨江縣,津門各地也都有客人光顧他的生意,單靠井下街的街坊,已經有些忙不過來了。
亂世之下,送來的屍體只會越來越多。
“莊老實,你隨我去一趟牙行。”
“去牙行做甚?”
“你們八九個人,再算上忙時僱傭的臨時槓夫,少說也有一二十人,我這可沒地方給你們住。”
徐青引着莊老實等人,一路來到牙行。
李四爺見到徐青,也不再喊徐掌櫃了,開口就是徐老弟,槓房前不久剛在他這賣了地皮,現在臨江縣可謂是徐家喪葬行一家獨大,往後誰家的後事不得請人主持操辦?
他李四爺也不例外。
“徐老弟可有日子沒來了,兄弟我還尋思哪日做個東道,請老弟過來聚聚,沒成想今日卻是盼來了!”
徐青詫異的看了眼李四爺,還在尋思這人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熱情?
“四爺有事?”
“沒事,我哪有事,就是單純想和老弟喝幾盅,咱們說起來可是認識好些年的老兄弟了,聚一聚總沒壞處。”
李四爺笑呵呵道:“徐兄弟今日過來是?”
徐青當即把槓房的事說了出來:“那槓房現成的門面,我想給它盤下,四爺若是方便,就開個合適的價錢”
“嗐!我當什麼事,那槓房老兄我是花了三百五十兩銀子買下,徐兄弟要是急用,可先賒着,總不能讓幾位槓房師傅沒地兒去不是?”
徐青知道李四爺說的是客套話,槓房賒住,房契地契可不會給!
最終兩人談好價格,定下三百六十兩銀子,當徐青等人離去時,賬房先生還在問李四爺:
“咱們這忙來忙去,就算不計較心力,也就掙十兩銀子,四爺您這可真就好比那開善堂的。”
李四爺瞥了眼賬房,說道:“地面上的事,咱牙行誰也不怵,什麼都能管一管,可這臨江縣地底下的事,以後可都歸徐掌櫃管了。我來問你,人掙那麼多錢就不會死了麼?你難道以後就沒打算風風光光的走?”
賬房先生恍然驚醒,他和四爺可不就到了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年紀了嗎!
要是能和徐掌櫃打好關係,指不定送葬的時候得有多風光!
槓房距離牙行有四五里路程,徐青去認了認路,拿了一串備用的鑰匙,便獨自往井下街迴轉。
路過衙門,穿過菜市口,當快要回到仵工鋪時,徐青忽然扭頭看向身後:“出來!”
話音落下,巷口堆砌的舊麻袋後面,走出一個扎着沖天辮,約莫五六歲大的男孩,接着又有一個身穿白裙子,頭上扎着紅繩的女娃娃現出身形。
那女娃娃只有兩三歲大,有些怕生,出來後就躲在男孩身後,小手緊緊抓着男孩的衣角,似是極爲害怕徐青,想要拉着男孩趕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