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琮回到院子裡頭練了兩趟拳腳,同兄弟們說笑了會子,忽見賈環朝他使了個眼色,又努了努嘴。賈琮扭頭一看,秦鍾鬼鬼祟祟的藏着柱子後頭,見他望了來,立時悄悄招手。賈琮忙跑了過去。秦鍾一把拽住他拉到柱子後頭。
賈琮啼笑皆非,道:“這柱子不大,擋不住咱們倆的,我還這麼胖。”
秦鍾僵了僵才低低的聲音說:“琮三爺,你前頭說的話,可是真的?”
賈琮問:“哪句?”
秦鍾愈發低聲:“那位穿藍衣服的鏢頭大哥。”
賈琮撲哧一笑:“你自己想問還是秦大人想知道?”
見他說的直白,秦鐘有些靦腆,垂頭道:“都有。我爹列了好長一張單子,使我來尋三爺打探呢。”
賈琮忙伸手說:“給我瞧瞧。”
秦鍾本是老實人,見他伸手竟當真從袖中取出秦業寫的單子來,給他了。賈琮從上頭一條條瞧了下來,一面瞧一面笑。
秦鍾起初以爲他爹的單子尋常的緊,都是些嫁女兒之前當向媒人問清楚的事兒。見他笑了半日,反倒忐忑起來。終於見賈琮笑的直不起腰來,惴惴的問:“這個……有何不妥當之處麼?”
賈琮連連擺手,笑的聲音都打顫兒了:“沒有沒有沒有,都好的很好的很,只是我這會子沒工夫,且稍等等如何?準保每條都細細的寫好了,立時快馬給秦大人送來。”
秦鍾忙說:“不急不急,三爺慢慢寫。”因又低聲囑咐他,“不在乎遲些,但求真切。”
賈琮小胖臉兒笑成一個大肉包子:“放心放心!真切!必然真切!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哄走了秦鍾,他也不練拳腳了,袖起那單子四處去尋柳湘蓮。尋了半日,合着他還在方纔那原處發愣。遂笑嘻嘻的躥過去:“柳二哥,還在想山大王呢?”
柳湘蓮搖搖頭:“在想旁的。”
賈琮遂將秦業那單子遞了過去:“喏,許多我不會,你乾脆都替我寫了,可好?”
柳湘蓮不明所以接了過來瞧着,登時眉稍一跳。
賈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頭賊笑道:“自己找張桌子慢慢寫哈,寫玩了交給我,不用謝請叫我紅領巾~~”揮手跑了。
柳湘蓮拿着那單子百感交集。又愣了會子神,轉身到外頭帳房求了文房四寶,自己捧着尋了個僻靜之處慢慢研墨,一條條細細的寫了下來。足寫了小半個時辰才寫完,又再三修改,最後才重新謄錄了。直至撂下筆來方覺腹中飢餓,擡頭望了望窗子,飯點兒早過了。他遂輕輕吹乾了墨,又從頭細瞧一遍確定字字句句都不錯,方袖了去尋賈琮。
賈琮迎面便取笑道:“那麼些題啊,都不容易啊,這麼快便做完了?哎呦太用功了,怎麼沒去考狀元呢。飯都忘了吃吧?有人替你留了飯菜呢。”
柳湘蓮稍有些臉紅,嘴角含笑將那答卷並秦業的單子一道遞過來:“多謝你了。”
賈琮故意不伸手去接,晃了晃腦袋道:“不知我這個中人來日可得多少跑腿錢?”
柳湘蓮道瞥了他一眼:“自然少不了你的。”
賈琮忙接了,口稱“多謝柳二哥!”也不打開來瞧,捏着一路不停直跑去秦鐘的屋子外頭敲門。
秦鍾這會子恰在溫書,見他來了忙往裡讓。賈琮笑將柳湘蓮的答卷交給他道:“都在上頭了。這是秦大人的單子,也還你,好對照着。”
秦鍾大喜,口裡一面謝他,手上立時打開來瞧,嚇了一跳:“這麼多!”
賈琮哼道:“你老子本來就問的多。”因伸頭瞄了一眼,“哇,真的好多。”
秦鍾奇道:“不是你自己寫的麼?”
賈琮擺手:“我哪裡知道這些?柳二哥自己寫的。你們爺倆好生琢磨琢磨哈我先走了不用謝。”不待秦鍾說話,滋溜一聲,腳底下抹油,溜了。
秦鍾膛目結舌,舉着那答卷立在當場愣了半日。
另一頭,柳湘蓮吃完了秦可卿特替他留在蒸籠中的午飯,撂下筷子直往大書房而去。本來龔三亦忙的很,這會子當出去的,偏今日只在大書房候着,見他進來含笑擡起頭道:“這麼快。”
柳湘蓮這會子纔是當日那個冷郎君,面含冰霜道:“先生算計我還罷了,何苦來將秦娘子一道算進去。”
龔三亦笑道:“若是旁人,我便有旁的法子。例如引得哪家好男風又惹不起的紈絝看上他。”
柳湘蓮有幾分吃驚,冷笑道:“我素日當先生是條好漢,不想竟是陰損之徒。”
龔三亦搖頭:“世間沒什麼陰損之徒,唯有成敗之徒。要論陰損,我倒算不得極陰損的。故此我敗了,更陰損的勝了。若你從前不曾讓人陰損過,那或是有旁人護着你、或是你太無能不值得陰損。你若有本事,區區一個寧國府何以懼他?”
柳湘蓮思忖了會子,道:“也有幾分道理。”
龔三亦笑道:“柳二郎委實是長進了。依着你往年的性子,怕是要暴跳如雷的。可見這些子鏢沒白跑。”
柳湘蓮默然片刻,問道:“那山寨,是何等模樣。”
龔三亦伸手取出案頭的幾個紙捲來,一一指給他:“這是山勢圖,此處有小路,此處須得新開出小路來,此處可闢大路走車,這會子大路暫不可直修到山下,此處設一小店……”又取一張圖,“此處是寨門,此處爲聚義廳,此處是演武場,有位高人傳授給琮兒一套練兵的法子、有許多橫梯豎梯的便設在此處。此處爲兵器庫,平日寨主並兄弟們住在這一片。”
柳湘蓮奇道:“怎麼竟有個小花園子?”
龔三亦笑道:“極小,不過能轉個身罷了。聊勝於無。”
柳湘蓮立時疑心是替秦可卿預備的,不禁擡目深深望了他一眼:“我若不答應呢?”
龔三亦隨口道:“旁的壓寨夫人就不許逛花園子麼?……這裡是三座庫房。”
柳湘蓮眉頭一動,問:“聽聞榮國府的大庫房那年也失竊了,該不會是赦公自己搬的吧。”
龔三亦奇道:“琮兒沒告訴你?他準是忘了,此事無須瞞着你的。”
柳湘蓮不禁笑起來:“這……這算什麼?”
龔三亦道:“搬家。”因又取了一張,“這是大地圖。京城在這兒,此處便有官道……”
柳湘蓮忽然說:“我應了。”
龔三亦淡然:“不應的是傻子。”
柳湘蓮道:“琮兒說的那些,可都能兌現的?”
龔三亦道:“我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若他說的與我說的不一樣,他說了算。”
柳湘蓮點頭:“是了,他是少東家。”
龔三亦道:“非也,他是主公。”
柳湘蓮擡目瞧着他。
“不是恩候,更不是賈璉——賈璉壓根兒不知道。賈琮纔是這座山寨的背後主公。二郎,你須記得。”
柳湘蓮不禁脫口而出:“璉二哥不知道?”
龔三亦道:“恩候沒告訴他。他乃朝廷命官,兄弟兩個不能都入綠林。”柳湘蓮稍想了想,彷彿也對。偏這會子龔三亦又說,“琮兒之才智膽量勝過賈璉許多,並有人主之姿。賈璉可沒膽子去搶皇帝囊中的庫房。”
柳湘蓮點頭:“我早瞧出來了,琮兒目無君主,乃是天生的綠林之人。”
龔三亦嘴角輕笑,接着與他往下說了。待細細說完,柳湘蓮沉思許多,又反覆查看那些圖紙,終問道:“我不信先生只是尋常的綠林人。這兩年我瞧着,尚書總當得一個,工部如何?”
龔三亦捋着須,滿面得色:“恩候與老四想立山寨許多年了,我一直耽擱着。總不能平白耽擱這麼些日子。”
柳湘蓮道:“先生恕我無禮,敢問先生是何等人物?可笑當日馮紫英說你是市井之徒,我竟信了。”
龔三亦擺擺手:“時候未到,橫豎我與你們是一夥的。”見他仍面有疑色,又寬慰道,“年輕人,莫急,世間這許多事,你豈能樣樣皆知?”
柳湘蓮抱拳道:“小子失禮了。”因又問,“只不知,如今的人手,可能再往寧國府搬回家?”
龔三亦捋了捋鬍鬚,慢條斯理的說:“須與老四商議,他素日統領此事。你沒幹過,也委實得有人領着走兩回。”
柳湘蓮笑拱手道:“先生說的是,我這就去尋賈掌櫃拜師去。”遂果然去找賈四求教如何替公侯府邸搬家去了。
是晚,賈琮回了榮國府去給賈赦請安,賈赦劈頭就是一句“何故把蓉哥兒打了?”
賈琮便知道告狀的已經來了,忙笑問:“他是怎麼說的?”
賈赦道:“珍哥兒親來哭了半日,說是你幫着旁人跟搶蓉哥兒的粉頭……”
他話音未落,賈琮怒喝:“找死!”
賈赦皺了皺眉:“什麼女人?”
賈琮回頭瞧了一眼下人,森森的說:“都出去。”他平素雖笑嘻嘻的,今兒卻渾身透着冷意,嚇得衆人趕忙逃也似的跑了。遂回頭向賈赦道:“咱們盤龍山寨主的壓寨夫人。”
賈赦便知道是自己人,怒上心頭也喝了一句:“找死!”又問,“龔先生選好人了?”
賈琮點頭道:“柳二哥。他差點搶走的便是秦娘子。”
賈赦一驚:“今兒到底出了何事?他二人成了?柳二郎雖好,未必肯去當這個寨主。”
賈琮便往他身前湊了湊,低聲從頭細說了一回。連此事本是龔三亦之謀算、並他二人在鏢局書房的對話一併說了。最後道:“秦大人見柳二哥字兒寫的不錯、人又誠懇、待秦姐姐又好,還是個世家子弟,雖沒明着答應,依着秦鐘的話,此事大約是成了。我瞧着,今兒救了他們一家纔是最要緊的一則,也算龔先生幫了柳二哥一手。”因忍不住笑了,“爹是沒瞧見那單子!囉嗦給囉嗦他媽拜年、囉嗦到家了。柳二哥若當真照單全答了,大約他家祖宗十八代也沒什麼秘密留給老丈人了。”
賈赦嘆道:“他家姑娘先前自以爲嫁的好,卻落得那般下場。如今豈能不仔細着些?”因忽然想起迎春來,“來日你姐姐尋婆家,也須仔細些。”
賈琮忙說:“爹放心,有我呢,定尋一個最好的如意郎君給姐姐。”
賈赦嗤到:“你纔多大,管的了這些。念你的書要緊。你出息了,你姐姐纔有靠呢。”
賈琮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爲了爹爹的古董和姐姐的婆家奮鬥的!”說的賈赦又笑了。他又回道,“另有那山寨的事兒柳二哥也答應了,只是他從前沒走過綠林,想跟着四叔尋個庫房搬一搬、練練手。他瞧着寧國府挺好,爹你看呢?”
賈赦立時擊掌道:“好!柳小子頗有些眼光,我瞧着那座庫房也不錯。就這麼辦,讓老四領着他教教,讓他好生學着。”
賈琮連連點頭,因又問:“珍哥兒是怎麼說的?”
賈赦道:“說蓉哥兒在花樓遇見你與另一個紈絝,那人非要搶蓉哥兒的粉頭,你便領人幫着那人打傷了寧國府的下人,連蓉哥兒也沒放過。話裡話外唯有你的不是,養不教父之過,你老子若不去替寧王當差便抵不了次罪。”
賈琮哼道:“我們就揍他了,怎麼了?有本事他打回來啊。”
賈赦哼道:“一個侄兒,也有臉同叔叔爭執,本來就是他的不是。”
賈琮道:“只是蓉哥兒嘴賤,須得再修理一番出氣纔是。”
賈赦忙立起眉眼來教訓道:“你小子旁的還罷了,唯有性子太燥。這等小事哪裡就急在一時了?莫引得他們留心你,此事先這麼過去,搬了庫房再說。”
賈琮連連點頭。
賈赦因喊外頭的人進來,吩咐道:“去寧國府,告訴珍哥兒,蓉哥兒今兒在外頭強搶民女,帶了三十個人去還打不過人家未婚夫一個。我賈家祖上可是軍功起家的!祖宗的顏面竟是讓他丟盡了。若非看了琮兒的面子,他早讓人打死了!再告訴蓉哥兒,他們府裡又不是沒銀子,若看着人家閨女長得好,使銀子娶了回來纔是,他怎麼竟學會了搶呢?縱要搶去,也須得打聽打聽人家孃家婆家可有高人沒有。這般送上門去給人家揍的事,我勸他來日少做。他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賈琮忙說:“我們的人更多!我們六十多個。”
賈赦道:“我知道,你方纔說了。”
賈琮道:“有那許多下人作證,這個人數上頭也哄不了珍大哥哥啊,再說哄了他也沒意思。”
賈赦瞪了他一眼:“我這是哄他嗎?我非說唯有一個,誰管他信不信呢。”
賈琮這才明白,不禁笑了起來,向他老子伸出大拇指:“薑還是老的辣!將軍威武!要說胡話還不容易麼?只看誰輩分高、官銜大唄。”
賈赦得意洋洋捋了捋鬍鬚:“對了,再告訴珍哥兒,他若不信,便讓蓉哥兒將那花樓並粉頭的名兒說出來,我明日親與他同去對持去。”
下人忍着笑應了,立時飛着往榮國府而去。
不多時,那傳話的耀武揚威的回來,笑嘻嘻跪在下頭回道:“小的這趟差事委實痛快,小的也給爺長臉了!珍大爺聽了立時打發人去問蓉哥兒,等了半日,那人回來支支吾吾的說,蓉哥兒躺在牀上哎呦了半日,忽然昏死過去了。珍大爺大怒,說,大夫瞧得清清楚楚,他除了臉讓人打腫了,身上半分事兒沒有!遂立時臊得只差沒在地下尋個縫兒鑽進去,哄了我兩句打發回來了。”
賈赦大笑,立賞了他十兩銀子。
打次日起,柳湘蓮便不出鏢了,跟着賈四學如何踩點、如何翻牆、如何探聽鑰匙在誰手裡直至如何搬家。而後親領着他往寧國府去實踐了一回。後頭兩個來月,他們便陸陸續續的從寧國府庫房裡頭搬運了些好東西出來。
賈赦揮了揮袖子:“一件不留,統統送給秦娘子當嫁妝!”乃問柳湘蓮,“你可要幾件?”
柳湘蓮早笑得嘴角上了耳根子,忙躬身道:“屬下是個學徒,依着規矩學徒本也不當取的。不敢覬覦,一切聽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