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趁人不備偷偷搬進了梨香院,與他一道搬進來的還有十六個小子,大的不過十三四,小的才八.九歲,都是賈赦替他請來一道習武的玩伴,連吳攸都在其中。賈琮聽他老子說了名單就明白,賈赦這回乃是將親兵叔叔們下一兩代的尖子都替他籠絡過來了,心中暗暗叫苦:這羣哥們今後都得爺養着了。
賈赦聽聞小兒子那頭已然搬完了才使人喊賈璉過去,告訴他:“我讓琮兒搶着將梨香院佔了,老太太並二房都還不知道,先告訴你一聲。”
賈璉嚇了一跳:“琮兒佔了梨香院?我糊塗了,老爺這是做什麼呢。”
賈赦晃了晃腦袋,依着龔三亦的主意哄他道:“聽聞你那二嬸子說,梨香院要留給寶玉同那薛家女孩兒來日成親。琮兒才七歲,讓他將那地兒死活佔着,再晚幾年娶親。這府裡頭大些子的空院子已是沒了,我瞧寶玉上哪兒成親去。”
賈璉啼笑皆非:“哪有這樣的……老祖宗必不肯答應。”
賈赦笑捋着鬍鬚道:“他太小了些,一個人住着我不放心,故此替他邀了十來個玩伴,年紀雖小,都是你那羣親兵叔叔家的子弟裡頭功夫不錯的。”
賈璉啞然:這是要跟老太太硬槓麼?趕忙勸了半日,賈赦橫豎不搭理。沒法子,只得回去說給王熙鳳聽,與她商議。
王熙鳳也愣了:“老爺這唱的什麼戲?”忽然又笑起來,她也樂得賈赦給老祖宗尋不痛快,她好便宜行事。
賈璉道:“我方纔路上琢磨着,大約是成心欲跟老祖宗較個勁兒,試探試探她的底。”他又想了想,笑道,“罷了,兩尊大佛都惹不起,別弄得閻王打架小鬼遭殃。橫豎不關我的事兒,當給那院子的別少了便是,老爺心裡頭,那羣親兵是極要緊的。”
王熙鳳道:“這個自然。”因特打發了平兒去問問他們可還缺點子什麼不缺。
賈琮也不客氣,果然列了一張單子給她,又讓她悄悄帶一句話,只能給賈璉一個人,不許讓旁人聽見。平兒忙問什麼話。賈琮低聲道:“告訴二哥哥,來日若有人欺負他、他不便報復的,有我呢。他弟弟會打架!”
平兒嚇了一跳,纔要多兩句嘴,賈琮又叮囑道:“不能讓二嫂子知道。”
平兒爲難道:“二奶奶與二爺本是夫婦一體的,何故……”
賈琮望了她兩眼,跌足道:“我錯了,這話我該親去告訴二哥哥纔對,不當借平姐姐之口。哎呀我實在不是個妥帖之人,這會子後悔也來不及了。要不平姐姐你忘了吧,就當我沒說……”他又瞧平兒滿面狐疑,苦笑道,“二嫂子……我恐她或有一日口沒遮攔,回孃家的時候說漏了。平姐姐只將我這些話一字不差悉數告訴二哥哥,他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平兒不知道他們哥倆打的什麼主意,只得應了,回去趁沒人的當口悄悄告訴賈璉。
賈璉也愣了愣。起初聽見那話他以爲是小孩子只知道動武,還笑了一聲“胡鬧”;不多時便明白過來,他老子大約預備將劫掠豪奴之事業交給賈琮接着幹,故此才讓那羣親兵家的孩子與他一道住着。此事過於機密,哪怕是泄漏給王家也極不穩妥。不禁罵道:“臭小子!哪裡就那麼懶了,多走幾步路罷了。”又對平兒再三叮囑,“萬萬不可讓人知道。”
平兒見他神色肅然,趕忙應了,又賭咒發誓了一番。見她模樣兒嬌俏,惹得賈璉心猿意馬,方欲上來摟她,偏她嚇得摔簾子跑出去了。賈璉在屋裡恨恨的罵了半日。
平兒回頭極上心的依樣將賈琮要的東西一件件替他們配齊了送過去,此爲後話。
梨香院這頭,待大家各自收拾了會子、串串門、說說小話,賈琮笑嘻嘻將人都召集到廳中,預備發表就職演講。他扭着腦袋瞧了衆人半日,瞧得衆人都靜下來許久了,忽然道:“我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衆人都笑起來。
賈琮遂說:“前些日子我同父親說想要幾個護衛,卻不曾想來的竟是你們。這老頭既是幫了我一把、也是坑了我一把。”他輕嘆道,“再想偷懶閒混已是不能了。各位兄弟乃是這一波人當中的尖兒,我若閒混,勢必將你們都帶累了。”
兄弟們不禁面面相覷,吳攸與他更熟識些,含笑道:“你知道就好。”
賈琮這會子已理清了思緒,咳嗽一聲,道:“我本是個閒懶之人,只想得幾分薄力偷偷摸摸的自保、以抗世間不公。兄弟們大約也知道,我與劉豐小溪等幾個人時常溜到護城河南那宅子聚會,爲的就是這個。本來一切都很順利的。今日之事的源頭乃是前陣子忽然有一日,我發現自己居然有了野心。野心是個奇怪的東西,縱然一時不知想要什麼,我心裡頭跟明鏡兒似的:我不想閒閒的紈絝一生、我不想泯然衆人、我想權傾天下。兄弟們,我才七歲,說起來其實還是蠻小的。不過,比起古時候那些少有大志的人物來,到七歲纔有志氣也不算早了。從前有位老人曾告訴我,世上並無公平,若不忿這些不公,唯有修煉出極大的本事、以博得脫離當下境遇之機、成爲控制公與不公之人。我想着,起初我一心自保,並非沒有野心,乃是因出身、性情等諸多緣故,不認爲自己能有那麼大的本事罷了。這會子,我卻是不甘只坐着等人家來尋我的麻煩、我再去對付。故此我想要人、要錢、要更大的實力。我想成爲一個惹不起的人。”
他頓了頓,吳攸極機靈,趁這當口鼓起掌來,幺兒緊隨拍起巴掌,衆兄弟遂都跟着鼓掌。
賈琮頓覺信心大增,待掌聲平息,他笑道:“只是我一個人定然是做不到這些的。俗話說,獨木不成林。成大事、必得有一羣人齊心協力方可。既然大家聚在了這裡,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我希望我們能每個人都能成爲任何一位兄弟足以依託後背之人。咱們什麼都不怕,唯獨怕裡頭出了亂子。我相信眼下這裡的兄弟沒有人會背叛,因爲我不覺得有人可以給你們更大的利甚於我、大到足以引誘你們背叛兄弟。故此這廳中每一個人都是可靠的。如有人遇上了麻煩,不論多麼難以啓齒,都請告訴我。隱瞞會給外人造成極大的可乘之機。例如有人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或是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主。莫急,大家一起想法子,必然有法子。哪怕你看上了公主、得罪了皇帝,咱們也有法子對付。”
衆人一陣譁然。
賈琮大聲道:“哪怕是老天爺欺負了咱們兄弟,咱們也讓他去死!”
吳攸領頭喊了一聲“好!”兄弟們都讓他引得熱血沸騰,紛紛喊道:“三少將軍,我們信你!”
賈琮點點頭,又道:“只是,若要有連老天爺都收拾的本事,卻是須有極艱難的修煉。你們從前只一日習武一日學字,大體還是過得頗爲悠閒自在的。若要跟着我,要學的東西立時多起來。我知道,我爹既然挑了各位出來,各位想來並非‘沒志氣、寧可閒懶一生也不願意辛苦奮鬥’的人。只是例行公事,還得問一聲。可有吃不得苦、想退出的嗎?”
哪裡有人應他?
賈琮微微一笑:“既這麼着,我就默認大家都願意留下了。打今兒起,都開始踏踏實實煉本事吧。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偏他話音剛落,還來不及感受一下牛氣沖天的氣氛,外頭守着外頭的紫光進來回道:“三爺,外頭來了兩個老太太院子裡的婆子,一副狗仗人勢的模樣,拿咯吱窩看人,說老太太讓我們趕緊搬出去呢。”
賈琮皺眉:“來的是什麼人物兒?”
紫光道:“不是什麼人物兒,我都沒見過。”
賈琮道:“打出去!”
紫光道:“我恐她們嚎叫鬧的人不安生。”
賈琮瞪了他一眼:“沒本事。”因笑問,“誰幫個忙,給外頭那倆吵人的婆子幾下子讓她們趕緊閉嘴?”
有兩個孩子立時跳了出來:“我們去!”
賈琮笑道:“謝謝!”
他兩個出去了,賈琮因讓紅.袖取些茶水點心來大家閒聊。紅.袖笑應了,領着123言情瀟.湘端出許多吃食來。這些孩子們本來就不認得賈母,縱有知道底細的也讓賈琮這副模樣哄過去了,樂呵呵邊吃邊聊。
不一會子,方纔那兩個回來了,耀武揚威道:“打跑了。”
賈琮忙說:“辛苦辛苦,快吃些東西填填肚子。”
那兩個笑道:“哪裡辛苦了,連筋骨都不曾舒展開,好沒趣。”遂湊到大家一處吃喝起來。
又過了半日,紫光進來回到:“三爺,鴛鴦姐姐來了。”
賈琮道:“快請進來。”一頭向衆人道,“這位叫鴛鴦的乃是我祖母身邊的貼身大丫鬟,在她身邊極得臉,只是如今我爹不怎麼賣老祖宗面子了。”
吳攸笑道:“三少將軍的意思,這個丫鬟沒事的時候可以給她點子臉,有事的時候便不用搭理她了。”
賈琮含笑點頭。
不多時鴛鴦進來了。因她是賈母身邊的頭等大事,賈琮還以爲她會黑着一張臉進來,卻見她面色尋常,掃視了屋內這滿滿當當的少年,上來行禮道:“見過琮三爺。”
賈琮輕輕擺手:“鴛鴦姑娘何必多禮?不知老祖宗打發你過來可有事麼?”
鴛鴦道:“三爺恕罪。老祖宗有幾句話讓我傳給三爺。”
賈琮道:“我洗耳恭聽。”
鴛鴦道:“老祖宗忽然聽人說三爺搬到了梨香院,怎麼事先都不曾有人告訴她一聲的?是當她死了麼?”
賈琮詫異道:“這等家常事兒,爲何要告訴老太太?本來與她不相干的。”
鴛鴦奇道:“家常事兒不與老太太相干?那何事與她相干呢?”
賈琮道伸出手來扳手指頭數給她:“老太太早上想吃什麼?老太太中午想吃什麼?老太太晚上想吃什麼?老太太想穿什麼衣裳?老太太想不想出門去逛逛廟裡頭?老太太要不要聽戲?這些才與她相干呢。”
鴛鴦冷笑道:“依着三爺說,除了老太太的飲食起居,家裡旁的事物她都管不得了?”
賈琮道:“嗯。”
鴛鴦怒道:“這是要反了?”
賈琮道:“嗯。”
鴛鴦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愣住了。
賈琮道:“鴛鴦姑娘是個實在人,我只問你一句話:老祖宗縱心中有一萬個不樂意,她待如何?她可有法子讓我搬出去麼?她手底下有多少人?功夫怎樣?可能打得過我這些兄弟們?”
幺兒率先將關節捏的啪啪響,衆少年見了都跟起來,一時滿屋子都是捏關節的聲音,聽着挺滲人。
鴛鴦愕然,半晌才道:“難道老祖宗的話,三爺敢不聽麼?”
賈琮笑了:“自打二太太出了貪墨公案,我們爺仨聽過她老人家的話麼?我竟是記不得了。鴛鴦姑娘若記得,不如舉個例子來我聽?”
說的鴛鴦立時沒了氣勢,身形都矮了半截。
賈琮遂面色一沉,道:“鴛鴦姑娘,我稱你一聲‘姑娘’,並非因爲你是老太太身邊的第一紅人,乃是我知道你素日爲人自尊自愛、從不弄權欺人。須知縱然老祖宗看重你,你也不過是個丫頭。我再是個姨娘養的,我也是主子。你方纔說‘這是反了’,沒錯。你一個下人敢跟我這個主子叫嚷,委實就是反了。我這會子立時將你拖出去打死,老祖宗縱然知道也半點法子沒有;我敢當着她的面賣了你,你信不信?”
鴛鴦倒吸一口冷氣,想起自己從南京被打發回來的父母,徒然發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況你也不是傻子。老祖宗在一日,我爹自然會孝敬她,吃穿不愁。旁的她就別指手畫腳了。當真撕破了臉,我爹是個什麼都不怕的主,二叔卻未必。來日二叔的處境倒是握在老太太手裡的。安安心心的逗貓養狗看戲,二叔還能在這府裡多住兩年;還想指手畫腳,我們爺仨定然是一個字不會聽不說,——那些如從前一般權柄在握的春秋大夢就別做了,真的、真的、真的,重要的事說三遍——把我爹惹火了,立時分家,寶玉哥哥並二叔還不定能分到幾個錢去。錢還罷了,二太太並老祖宗私庫皆不少,只怕二叔一家子有她幫着也不會缺錢;只是二叔的官兒實在太小、比我哥哥還小些。老祖宗這麼多年風風雨雨都見過,自然明白榮國府內與府外是個什麼分別。不然,薛家急匆匆從咱們府裡搬出去,怎麼竟不敢回自己家、倒是往王家去了呢?”賈琮長嘆一聲,語重心長的道,“從前二叔壓在我爹頭上的時候我爹是怎麼忍的,就煩請老太太與二叔也怎麼忍吧。都是一家人,想來忍的功夫大約差不多罷。”
鴛鴦哪裡想過他會說得這般不遮不掩?全然不知如何應對,跪在當下愣了半日,怔怔的道:“大老爺不怕老太太去告他忤逆麼?”
賈琮哼道:“哦?告誰?誰替她做主?聖人喜歡我爹,必是不會替她做主的,不然你以爲何故璉二哥哥的官位比二叔還高、大姐姐在宮中苦捱日子單等年歲滿了放出來?老聖人因二叔親寫了摺子率先歸還國庫銀子已經不喜歡他了,世人都知道老太太偏心二叔,故此老聖人也是不會替她做主的。請問,她預備尋誰去替她做主?可千萬別說王法,當今的世道,王法就是聖人與老聖人之法。況我爹這麼多年以來從沒當過孝子,不孝就不孝唄,橫豎與從前一樣不孝、並無區別不是?”
鴛鴦聽說“聖人老聖人”就知道,老太太與二房大勢已去了;待聽到後頭心裡頭愈發如浸在膽汁子裡頭一般。又怔了怔,不禁苦笑道:“奴才不過是個傳話的,有無禮之處,還望三爺恕罪。”乃磕了一個頭。
賈琮點點頭,沒喊她起來,道:“故此,還請鴛鴦姑娘將話傳回去給老太太。爲着臉面,但凡沒人來惹我爹,我爹便會與她、與二叔相安無事。若有人來惹他,老祖宗知道,我爹本來便不是個極愛面子的人。那時候,許多事也就顧不得了。”
鴛鴦忽然強笑道:“奴才想打聽一句閒話,三爺若願意成全奴才的好奇便成全了,不高興自然罷了。”
賈琮道:“你說,且看我高不高興。”
“只不知老爺什麼時候得了聖寵的?”
賈琮細細瞧了她幾眼,見她雙目微閉,身子發顫,顯見是極怕的。乃讚道:“我竟不曾想到鴛鴦姑娘忠心至此。這般找死的話顯見不是老祖宗吩咐你的,是你臨時想的罷?你還真敢說啊。你是以爲老祖宗的面子極依然大、大到我不敢將你直拖出去打死呢,還是委實對老祖宗極忠心、以至於敢拿性命去替她博這句話?”
兄弟們在旁直嚷“打死”,殺氣溢滿整間屋子,嚇得鴛鴦攤在地上動彈不得。
賈琮也沒預備真的殺了她,嚇唬嚇唬賈母就得了,因冷笑道:“算你運氣,我賈琮不喜歡殺女人。滾吧。”
鴛鴦半日才哆哆嗦嗦撐起身來,給他磕了一個頭,逃命似的跑了。
半晌,有個叫田更子的問:“將軍……是聖人的人?”
賈琮笑道:“我方纔那話全是信口雌黃,你們可半個字別信。我爹跟聖人半個銅板的瓜葛都沒有,借他的名頭嚇唬老太太呢。”
衆人更是不明白了,吳攸也問:“你不怕來日她們知道了真相麼?”
賈琮哼道:“她們怎麼知道真相?去問聖人?怎麼問?聖人是誰,她想見就能見麼?再說,縱見着了,這等事她敢問麼?”
說的衆人啞然。停了會子,屋裡忽然鬨笑起來。
笑完賈琮忙打發藍翔將這番扯淡一一回給他爹,藍翔回來帶來了賈赦的兩個字:“混賬!”
因住進賈府的頭一日,賈琮毫不客氣的駁了史太君的臉面、順帶連聖人的名頭都隨手借來用了,這羣孩子心裡極痛快,當晚都睡的頗爲安穩。
鴛鴦回去嚇得人都蒙了,向賈母哭道:“三爺那會子當真想殺我。”
賈母安撫了她幾句,倒是信了賈琮的胡言亂語,徒然拍案,心中暗想:當日只怕是聖人、慧妃並老大合謀唱了一齣戲,爲了那八十萬兩銀子。可嘆老二家的讓富貴迷了眼,一心替元春謀前程,不曾看出這是個虛套子。不禁一宿未眠。
次日清晨,她倚在炕上長嘆一聲:“既然聖人無意給大丫頭妃位,就早些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