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煦玉因南昌府周家椽事件而在此停留時日較長, 幾近耽誤其餘州府的科考。遂煦玉了卻南昌府諸事之後便亟待啓程,不料正值此時,學署衙吏來報有人送了帖子來。煦玉詢問可知帖子主人所繫何人, 衙吏則答該人自稱乃是大人的故人。煦玉心下疑惑, 將那帖子打來來看, 只見那帖子以薛濤箋寫成, 字跡纖細娟秀, 其上不過寥寥數語:
“幻海情天雙鸞夢,玉潤珠香比目緣。
明日辰時邀君於語春閣小酌敘舊,切勿推辭。拜首。”
卻說煦玉見罷這帖上所言好生莫名, 若說下帖請人,如何又有在帖上作詩犯了他人名諱之理?起初煦玉見那兩句詩犯了自己名諱而心生不快, 待細讀兩遍卻也恍然大悟, 遂忙喚住那送帖的衙吏問道:“送帖之人可是去了?”
那衙吏答道:“送帖之人尚未離開, 道是千萬請大人回帖方可離了。”
煦玉道:“如此甚好,你且叫住那人, 將此貼交與他。”言罷煦玉命取了一張銀蠟箋,執扇等從旁伺候着筆墨,煦玉接筆龍飛鳳舞地作詩兩句作答:
“一別經年始相見,往事如煙轉頭空。”
寫畢擱筆,命那衙吏交與來人, 又吩咐曰:“令送帖子之人代爲知會其主, 此番無需多禮, 置齋便可。”
那衙吏領命正待前往, 一旁執扇暗地裡向那衙吏使了個眼色, 示意自己隨後前去面見那送帖之人一番。待這邊安頓了煦玉,執扇方親自攜了煦玉所寫回帖前去交與送帖之人。執扇方對那人說道:“明日聚會之處的語春閣乃是何地?”
那家人回答:“是南昌府最知名的酒樓, 我家主人訂下了雅間,專候林大人大駕。”
執扇對曰:“此番我亦不問你家主人姓甚名誰,總歸了少爺心裡有數便是。未免明日出甚茬子,你且千萬告知你家主人,不拘多精緻昂貴的膳食,切記我家少爺食齋吃素,不碰腥羶的;茶水只喝明前龍井,端了別的來孝敬是要惱人的;小酌亦可,竹葉青爲上,只不可上那冷酒……”待一一吩咐完畢,方令那家人去了。
次日,煦玉整肅冠帶,着了便服,乘轎前往語春閣。蔡史二師爺則往了南昌府另有別事,則謹出行不便,遂此番煦玉惟令林士簡、執扇、詠賦等家人騎馬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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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語春閣下轎,卻見迎將上前的正是着了便服的董毓葆、劉秉衡二人,煦玉見狀很是意外,開口問道:“二位大人可是亦在此處飲宴?”
董毓葆則答:“在下等此番與賢弟同爲此間之客。”
煦玉驚道:“倪姑娘亦邀請了二位?”
董毓葆含笑答曰:“正是。”
煦玉又道:“此番除二位之外可尚有他客?”
劉秉衡道:“此番便惟有賢弟並了我二人,其餘皆是鄙府之客,做東的正是本府名花三朵。”
煦玉聞言面上不動聲色,心下難免大失所望,此番本只爲私會信中主人,不料卻有那不相干之人橫插一腳,當真令人不快。
隨後三人一併來到樓上雅間秋水堂。待步入廳中,便見三名娉婷美人嫋嫋婷婷地迎將出來。只見三人皆是寶髻高挽、珠環翠繞,楊柳多姿、桃花餘豔。且正中一人更是秋波流慧,豔奪明霞。只聽一旁董毓葆手指當中的美人對煦玉說道:“這位正是本府名花,京師名花倪幻玉之妹倪心怡,表字菀蘭。從旁二人乃是本地雙豔,名向秋、丹薈。此番我等皆爲倪姑娘席上之客。”
三美隨即向煦玉行禮問好,煦玉亦還禮作答,隨後問心怡道:“莫非送帖子相請之人,正是姑娘?”
心怡道:“正是奴家,奴家從家姊口中聞知大人之事,亦是嚮往已久,遂此番冒昧寄帖相請,未免唐突了大人,還望大人稍恕一二。”
煦玉聞言方知乃是自己誤會了,本以爲此帖乃是出自倪幻玉之手,不想卻憑空生出一倪氏姊妹。
之後衆人落座,董毓葆欲邀煦玉上座,煦玉堅辭,遂董毓葆方坐了上首,隨後酒家之人移桌置席,此番每人一小案,一花作陪,獨煦玉之案上盡置素齋,董毓葆令倪心怡於煦玉桌旁伺候。座上煦玉側身詢問一旁的心怡幻玉近況,只聽心怡搖首答道:“又能怎樣呢?入了我們這一行,不過盼着能將終身託付一心儀信任之人罷了,姐姐花名在外,即便與大人分開之後,欲一擲千金娶她之人反倒是有增無減,然她卻如死了心一般,萬人皆不入了眼……卻說如我們這等人,模樣姿色才華情趣品位樣樣需有,唯獨不可有那真心,若是將心留在了一人身上,這輩子怕沒個解脫了……”
煦玉對曰:“若論模樣姿色才華情趣品位,令姊倒也樣樣具備,皆屬上乘,萬人莫及了。”
心怡笑曰:“即便如此說又有何用,亦贏不來別人的心,令某人回心轉意……”說到此處心怡又隨即轉了話題道,“卻說我姐姐那人,太過死心眼,性子清高,孤芳自賞,平生惟傾慕才子,不會搭理應酬人的,早年爲此不知吃了多少悶虧。”
煦玉問道:“此言當真?印象中令姊斷非那等不善應酬之人。”
心怡對曰:“無怪乎大人此番亦不肯相信呢,姐姐於大人跟前豈會如此?逢迎尚且不及,豈有冷淡敷衍之理?大人有所不知,早年初入此門之時,我們其餘姐妹早已倚門迎送接客,惟她購書十車,閉門苦讀。我們都道她不圖事業,倒專做讀書、寫字,難不成是欲考那博學宏詞科,掙個女狀元來當。後來耐不住爺孃的意思,纔出來略略應酬……記得當初她所畫之《寒梅凌霜圖》偶受侯大才子賦詩一首,她便日夜苦練畫技,爲博君一讚;而待與大人一道之時,爲能與大人唱和,便又日日寫詩,便連寫給姊妹們的信中,皆附有詩作……”
這邊他二人正說着,便忽聞一旁主座上董毓葆說道:“此番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菀蘭,你頗善音律,歌喉婉轉,不若便唱個曲兒與林大人聽罷。”
心怡聞言只得依言命丫鬟取了琵琶來,另一邊向秋、丹薈亦各自命人取來樂器,此番心怡彈琵琶,向秋彈三絃,丹薈彈箏,三人合奏,嘈嘈切切、錯落雜彈地撥絃唱了一曲《昭君怨》,唱得很是哀怨。
唱罷,滿場喝彩,隨後小丫頭子又遞上歌扇,令諸位老爺照譜點曲。煦玉接過,只見心怡那扇上皆是如《長生殿》、《桃花扇》並玉茗堂四夢之類,遂笑道:“看這扇上之曲,可知是個崑曲名家了。”便問心怡有會全的沒有,心怡指了其中幾處,道是這幾處的旦曲是會全的。煦玉念及此番是心怡一人獨唱,便點了一出《長生殿·情悔》。
隨後向秋彈三絃,丹薈吹笛,座中又有一師爺親自打了鼓板,心怡和着樂斂容靜氣地開唱,只剛唱道“【搗練子】冤疊疊,恨層層,長眠泉下幾時醒?魂斷蒼煙寒月裡,隨風窣窣度空庭”一句之時似是感念己身身世,登時便紅了眼眶,待唱到“【前腔】記得盒底夜香清,釵邊曉鏡明,有多少歡承愛領”之時,已是雙目盈淚,哽噎着難以繼續。一旁的丹薈見狀忙遞了杯茶過去說道:“你且歇下,飲了這杯茶,我來替你唱罷。”
之後丹薈便接着唱道,雖不及方纔心怡那般纏綿悱惻,然卻也別有一番風情:“【前腔】對星月發心至誠,拜天地低頭細省。皇天,皇天!念楊玉環呵,重重罪孽折罰來遭禍橫。……業障縈,夙慧輕。今夕徒然愧悔生,泉路茫茫隔上清。……”
待丹薈唱罷,衆人亦皆稱道,劉秉衡痛贊一回,當即將一對價值上千兩的翡翠鐲子贈予了丹薈。而此番心怡雖未唱完,然煦玉心下卻更是讚賞心怡那般如泣如訴的光景,道是極切曲境。
只聽上首董毓葆說道:“光聽她們獨唱,倒也無趣的很,只可惜在座我等皆不識那音律,無法與她們生旦合唱一曲……”說到這裡心下有了主意,遂轉向一旁煦玉說道,“想必座上林賢弟是頗識那工尺音律的。”
煦玉聞言卻是難得謙虛了一回:“不過了了,未及她們嫺熟。”
那董毓葆卻欲令煦玉與倪心怡合唱一曲,遂提議道:“賢弟若覺菀蘭唱技尚可敷衍,權且與之一和,還請賢弟不吝人玉,令我等能得見賞識一回。”
煦玉聽罷此恭維之言,卻也興趣缺缺,遂惟敷衍一句:“在下未嘗唱過,不登大雅之堂。”
董毓葆聞言卻是不以爲然,憶起嘗聞他人道京師侯林二位才子之間乃有宿怨,二人才華不相上下,遂常常是針尖對麥芒,互相擠兌,做那意氣之爭。由此那董毓葆便故意提起孝華以激煦玉:“可惜了在下等無此才識識得這些宮商,惟可品鑑卻難以登臺;若得給事中侯大人一般雅興,倒可做那有福之人,與在場名花和上一曲。”
果不其然,此番聞罷董毓葆提起孝華,煦玉方不再沉默,開口道句:“他平生惟愛調琴,對那曲調並不講究。除卻樂器之外,一無所好。若單論宮商樂律倒也罷了,然對這工尺曲調、南詞北曲,他又何嘗高過在下一分?”
董毓葆聽罷正中下懷,忙不迭就勢說道:“如此還請賢弟不吝珠玉,令我等瞻仰一番,得以窺豹。”言畢忙又對一旁的倪心怡以目示意,心怡頷首以示知曉,上前對煦玉說道:“不知大人熟悉哪一齣?”
煦玉則道:“不拘哪一齣,曲文俱是記得的,惟曲調板眼不甚熟稔。”
劉秉衡道:“單記得曲文已是難能可貴之事了。若說我們,不過惟記得幾支聽熟的曲子罷了。”
董毓葆道:“如此,菀蘭,擇你唱得嫺熟的一出中有生有旦的與林大人合唱。”
心怡遂道:“不若便唱那《長生殿·重圓》罷。”說着又補充一句,意有所指,“倒也應景兒。”
煦玉頷首:“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