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不多說, 此番單說那嶽維翰。卻說數年前嶽維翰受煦玉之命,考取監生來京取試。之後他倒也爭氣,待回鄉後便也萬事不理、閉門苦讀, 阜寧知縣聞知此乃林大人薦來的學生, 亦不敢怠慢了, 待嶽維翰過了童生試, 便寫了薦帖請江南學政薦了京師鄉試。遂待鄉試將臨, 嶽維翰便攜了諸公文、貢單、執照等上京趕考。臨行之時,嶽維翰將家中攢下的銀兩並當地宦紳所捐路費攜了上京,置辦新衣行囊, 光景倒也闊綽。又將當初煦玉所著的文章謄寫於一竹撰扇之上一併帶上,以期待功成名就後, 再請才子留下字號。
來京之後, 自有無數長隨跟班上門自薦, 嶽維翰則就勢僱了兩人,一名高升, 一名來福。嶽維翰念及當初煦玉對己有知遇之恩,遂便想前往拜訪一番。然因此番時候趕緊,下場在即,又聞煦玉點了總裁,拒不接待一切應考之人, 遂只得作罷。待鄉試下場已畢, 只覺胸有成竹。待九月初五放榜, 只見自己高中第五名, 雖並未如煦玉當初要求那般中了南元, 然亦算差強人意了。此番京師諸上榜考生皆議論紛紛,只道是今次上榜可謂是幸運萬分之事, 座師林煦玉是出名的嚴苛,連有望殿試奪魁的禮部尚書之子孫念祖亦不過點了三十名,許多自詡鐵定中舉之人連副榜亦未登上,遂中舉的學子心下慶幸之餘,亦忙不迭拉了同科聚會。
此番嶽維翰的長隨高升、來福二人見嶽維翰成績不俗,亦勸其尋了同科往來應酬一回,對自己今後的宦途是大有裨益。不料嶽維翰卻置若罔聞,只向他二人詢問京城林府所在。
那二人聞言,不禁面面相覷,高升率先說道:“爺欲前往拜訪座師自是在理,只這位有京師第一才子之稱的內閣學士林大人爲人向來清高孤傲,懶於應酬,若非素昔要好之輩,林大人是不見的,爺這是……”
嶽維翰聽罷打斷高升之言道:“我前往拜見林大人並非因了他乃我場上座師,乃是因了大人對我有知遇提拔之恩,我此番是欲向大人致謝。”
來福遂忙不迭問道:“爺此話怎講?林大人曾兩任學政,莫非林大人是爺宗師?”
嶽維翰則道:“我倒並未有此好命得林大人做了宗師,然確也受大人大恩,想必大人亦是記得,我手邊還有大人當初所留珠璣,遂此番無論如何,皆需向他當面致謝。”
那二人聞罷此言,皆欣喜非常,未想其間竟有這等緣故,於普通學子而言,與禮部重臣有那關係,對今後的科場是頗有助益。遂忙不迭依言替嶽維翰僱了車來,一道前往林府,將嶽維翰的名帖遞了進去。
卻說當日也確有因緣,黛玉因榮府衆姊妹皆陸續搬離大觀園,園中詩社因之散了許久,心下不捨。待此番煦玉主持鄉試歸來,知曉煦玉亦是喜好風雅之人,便向煦玉請求邀請諸姊妹在自家府中重建詩社之事,每月聚會一次便可。煦玉聞言亦是大加讚賞,欣然同意,並當仁不讓地任了詩社社長。黛玉依禮邀請賈珠充任副社長,賈珠堅辭,由此黛玉方自己走馬上任。隨後又親自寫了帖子,邀請諸姊妹前來林府集會。然念及寶玉有疾在身,且如今自己又是定了親事之人,需得避嫌,便也並未邀請寶玉,惟請了寶釵姊妹、香菱、岫煙並三春幾人。姊妹們接了帖子,莫不欣欣然欲來,稟明賈母王夫人後,當日便隨着賈珠一道坐了車前來林府。
此番黛玉於林府花園中的聽雨軒二樓上佈置了,擺了書案,又置了圓桌鋪設茶果點心,請煦玉命了詩題。煦玉憶起自己鄉試及第後,曾於同科聚會上隨手題了一首《賀新涼·西風蕭瑟》,便命衆姊妹以此爲韻,每人和上一首。
卻說前一日夜間落了雨,次日便陰雲密佈,氣溫轉涼。衆人聞罷此詩題,只覺頗爲應景。此番煦玉賈珠並了諸姊妹正圍坐於圓桌前討論一回詩題,便見一媳婦持張名帖匆匆而來,煦玉見狀問道:“出了何事?”
那媳婦忙將名帖呈上,一面說道:“門上說是鄉試的學生欲拜見少爺。”
煦玉一聽只是鄉試的學子,便覺興致缺缺。待見了那帖上寫着“門下學生嶽維翰”之時,登時眼前一亮。然又念及今日氣溫寒涼,煦玉在這聽雨軒中坐得暖和了,便不欲挪去外間書房,便問那媳婦:“此人可是獨自前來?”
那媳婦答:“只有兩個隨從跟着。”
煦玉隨即吩咐道:“留此人跟班在門房招待了,將嶽維翰單獨領至聽雨軒樓下見我。”
那媳婦聞言去了。
不多時,便見一個小丫鬟領着一書生向這方行來,衣着雖樸素,卻是一襲簇新的直綴冠巾,手裡還拽着一柄竹撰扇。樓上衆姊妹因了心下好奇,皆聚於窗前紗簾後窺視,只見那書生年紀輕輕、相貌堂堂,舉止嫺雅、一派斯文。待行至樓閣前,方止了步,又整了整己身衣冠,方隨丫鬟入了軒中。樓上煦玉待聞見嶽維翰進屋的聲音,方與賈珠姍姍下樓,便服迎接來人。
嶽維翰見煦玉二人下了樓,便忙不迭行禮,禮畢方分賓主入座,煦玉命丫鬟上茶。
嶽維翰率先開口道:“四年前,學生於南昌府受大人大恩,得以回鄉取試,隨後自是日夜苦讀,不敢有絲毫怠慢。幸而知縣大人體恤,學生童生試後,又於宗師大人跟前,替學生薦了監生,學生方得以入京取試。此番又幸逢大人主持此試,可謂是天助學生,學生得以上榜點了第五,皆乃大人成全!……”說着便立起身來長揖。
煦玉揮手止了嶽維翰行禮,命其坐下,說道:“你此番成績,皆憑了己身真才實學,並非我所偏向。我見你答卷,可知你此次下場乃是成竹在胸,已能萬言滿策。若是換作其他總裁,點了南元亦不無可能。若無意外,來年會試及第亦不在話下。”
嶽維翰忙答:“大人過獎了。”
隨後煦玉則詢問一番嶽維翰家中之事,嶽維翰則答當年待自己攜了老母並荊妻回鄉之後,妻子素昔體弱,因不堪路途勞頓,回鄉之時已身染重疾,不日後便病重不治。因場事在即,亦無心續絃,之後家中便惟餘自己與老母相依爲命,又恐老母無人侍奉,遂不敢輕易離鄉,因而此番鄉試上京亦是遲了。又因囊中羞澀,鄉試完畢亦不敢回鄉,只得於城外圓通觀賃了房屋暫住,待來年會試並了殿試已畢,方着人接了老母上京,再行商議續絃奉親之事……
煦玉聞罷嶽維翰之言,亦很是感慨,只道是寒門學子取試不易,隨即命晴雯往二門處令人往賬房取來五十兩銀子,吩咐嶽維翰曰可從中支取一部分着人寄回家中,以慰母心,剩下方可用於在京寓所之費。
那嶽維翰見狀,已是感激得痛哭流涕,忙不迭行禮道:“數年前學生已受大人銀兩惠贈,如今竟再行受恩,實在是受之有愧,良心不安。”
煦玉則道:“這五十兩銀子雖非甚大數目,然我並非出之無因,全然是看在你是一可造之材,取試有望之上,只欲你日後能食住無憂,一心發奮苦讀,早日取得佳績。你需謹記我今日之言。”
嶽維翰連連作揖對曰:“大人大恩,嶽維翰腦肝塗地亦無以爲報,惟謹遵大人之言,日日刻讀用功……”
一旁賈珠聞罷嶽維翰一席話,倒也明瞭了大概,知曉煦玉素昔體恤寒門學子,出資惠贈亦非甚罕見之事。只心下暗自琢磨了一番,有一事索解不得,方開口問道:“我有一事不解。你道是四年前,珣玉資助你五十兩銀子回鄉,你歸鄉之後卻仍有富餘,且一家生計經年不缺,這是何故?區區五十兩何能至此?”
嶽維翰聽罷忙答:“賈大人有所不知,林大人雖僅出資五十兩助學生回鄉,然大人之前口授學生珠璣一篇,令學生沿途交與官府學署諸大人賞鑑,大人老爺們閱罷此文,無有不感念拜服者,方紛紛出資惠贈學生。待學生回鄉,單一路所收惠贈,已逾二百兩……”說着便將手中撰扇奉上,“學生將當日林大人所著錦繡謄於其上。”
賈珠接過撰扇,將扇面撐開覽視,隨即笑道:“如此行事方不負才子之風。若單贈你銀兩,他自己對那銀錢之事是無甚概念的……”
隨後嶽維翰又遲疑着開口道:“此番學生尚有一不情之請,之前學生於南昌學署所謄錄原文爲阜寧縣知縣老爺索去了,學生只得將全文另行轉錄於撰扇之上,還請林大人奉贈一方寶印。”
煦玉聞言首肯,隨後命晴雯往書房取來自己的印章。賈珠則自告奮勇替煦玉寫了落款,印上私印。寫畢,方遞與那嶽維翰看視,一面笑道:“這名簽得足以以假亂真吧~”
那嶽維翰見罷忙附和道:“若他人不知,當不會認出此非林大人親筆。”
賈珠道:“你們有所不知,近些年來珣玉已懶怠動筆,幾近趕上子卿。若非我迫他親筆,只怕那寫與我之信亦令小子們代筆了。許多無關緊要之物皆是他口授我代筆,他之字跡不易模仿,惟有那落款簽名尚且肖上幾分。如今京城之中,他親筆之作是愈加鮮少,價錢已近一字千金~”
卻說樓下三人正閒話,樓上黛玉姊妹則因煦玉於樓下待客,亦不敢高聲喧譁,不過各人尋了一案搜索枯腸作詩去了。寶釵面上雖如其餘姊妹一般思量,實則卻尋了那靠近樓梯之處,暗自竊聽樓下三人的談話,心思一絲一毫皆未放在那寫詩之上。她之前從樓上窺探那嶽維翰容貌舉止,心下便有幾分好感,待此番聞見三人談話,知曉嶽維翰乃是今科鄉試第五,又聞煦玉道曰該人才學過人,來年金榜題名不在話下。且原配新喪,亟待續絃,心下便活動了幾分。只道是此人雖系家貧,然聞其言談,是一志向不凡且知恩圖報之人,可謂是品貌才學皆已不俗。若能趁機尋一方法與之結識,探知此人當真乃一俊才,倒也不失爲佳婿一名、良緣一樁。較瞭如今惟知蹉跎時日,於家無望的賈寶玉,可謂是天壤之別。
寶釵正如是暗忖,不提防黛玉從旁拍了自己肩膀,問道:“姐姐可是做成了?”
寶釵不禁唬了一跳,忙不迭收回心思,拿話搪塞道:“想必此番妹妹是做成了,妹妹向來有些急才,姐姐如何能及?正湊着呢,惟湊成半闕……”
黛玉亦不追問,留寶釵獨自尋思,又往了一旁詢問他人。這邊寶釵亦不敢耽擱了,忙不迭思量一番,匆匆湊成一首交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