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落人亡兩不知

夜色似心底的哀涼,無知無覺層層迫上心翼。李長緊趕慢趕來了,急忙賠笑道:“可找到娘娘和公子了,皇上說要和二位一起用晚膳呢。”

我點頭,“勞駕公公回一聲,說本宮換件衣裳便和兄長過去。”

李長覷着我,小心翼翼道:“鸝妃突然歿了,這……”

我望着暗夜的雲舒雲卷縹緲如煙,沉聲道:“公公也知道是突然。是她自己想不開,不念太后饒她一條命的恩典,與旁人無干。”

“娘娘說得是。”李長悄悄瞟一眼哥哥,我知他意思,“家兄一下午都在本宮宮裡閒敘家常,哪裡都沒有去,這是奉旨的。沒有風言風語傳出去,自然不會連累了公公。”

李長微微一笑,“是。說到底,都是那些伺候鸝妃的人不當心。”

“嗯。”我看他一眼,“公公自然知道怎麼回太后的話。”李長躬身去了,我轉頭看哥哥,“哥哥先去洗把臉吧。”

哥哥略略有些倦容,淡淡道:“我有些乏了。”

我眸光沉沉,伸手牽住他衣袖晃一晃,“不去,便是心懷怨懟。他的心意不易知,哥哥不能不當心。”

牽袖相告,原是在家中時兄妹間親密無間的舉止,他露出淺淺一痕笑意,輕噓一口氣,“皇上曾如此疑我,總是尷尬。”

我輕輕一笑,“哥哥,做人會看戲,也得會做戲。既然皇上的忘性比哥哥好,他都能坦然,哥哥爲何不能做得坦然?伴君如伴虎,君恩翻覆,不會永遠得意,也不會永遠失意,只看你是否還有利用價值。哥哥明白這一層,便不會在乎君恩是否真心。”

哥哥凝視我片刻,語意憐憫,“嬛兒,你似乎在說你自己。”

“天下所有人都不過是他的臣子,說誰不都一樣麼?哥哥不必多心。”我爲他正一正髻上綰髮的白玉簪子,柔聲道:“咱們去吧。”

刻意撤去所有華麗的衣飾,小巧玲瓏的絹花點綴發間,換過一件家常衣裳,淺淺的杏紅色,淺得如輕輕呵出的一口如蘭氣息,略深一色的折枝杏花暗紅紋,乳白的裙角一曳也帶出些許溫馨隨意的意味。我牽着朧月,抱着靈犀,哥哥抱着予涵,纔要見禮,朧月一縱從我手中脫出,扭股糖似的撲進了玄凌懷裡,甜甜喚道:“父皇。”

玄凌抱一抱她道:“今日可乖了,自己跟着母妃來,很像個姐姐的樣子。”

朧月大眼睛撲閃撲閃,“那是父皇疼朧月,朧月自然要乖了。”她停一停,左右張望着道:“母妃怎麼還不來?”朧月已有幾分帝姬的氣勢,仰着臉便問小廈子,“德妃娘娘還沒來,小廈子快請去。”

小廈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道:“淑妃娘娘已來了。”

朧月小嘴一撇,作勢就要生氣,玄凌忙拉住了笑道:“今日你舅舅來了,德妃說讓着你舅舅呢。”

我只得彎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歡吃蟹肉包兒,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兒可難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現在趕來,奴才們把包兒蒸壞了可怎麼辦呢?”

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着唯有起了秋風才能嘗的蟹肉包兒,只好不說話了。朧月如此一鬧,君臣禮數便自然免了,也添了幾分家常和氣。玄凌看着哥哥道:“質成,如今身子大好了,秋風起了夜涼,素日還是要保養的。”

“質成”是哥哥的字,素日只有親近之人才這般稱呼。玄凌這樣的口氣,是極親切的,也撇開了君臣的禮數。哥哥聞言欠身,“多謝皇上關懷。”

我笑道:“四郎成日家慣會說嘴,自己怎不當心身子呢。”說罷轉頭喚上花宜,指着桌上一盞湯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黃羹,螃蟹性涼,臣妾已經叫花宜拿菊花瓣煨了黃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朧月即刻道:“也給母妃留一份。”

予涵與靈犀漸懂人事,正牙牙學語的時候,予涵學着姐姐道:“也給父皇留一份。”

玄凌極高興,不自覺便含了慈父的笑,抱過予涵親了又親,哥哥只含笑瞧着。玄凌擡頭見他如此,不禁也笑,“如今你孤身一人也不成個樣子,家中無人主持事務,奉養父母也不便。身子既好起來,也該考慮再成個家。”

哥哥笑容一僵,我曉得他牽動心中嫂嫂與致寧之痛。嫂嫂慘死,鸝容又暴斃,哥哥一時間自然無心再娶。可若是一力推辭,難保玄凌不疑心哥哥記恨當年之事。我笑吟吟斟過一杯酒遞到玄凌脣邊,道:“舅父的責任可大呢,哥哥一成家,倒顧不上我了。臣妾原想着要哥哥親自來指點涵兒的讀書騎射呢,四郎倒好,偏偏幫他躲懶。”

玄凌舉箸而笑,“質成,瞧瞧你這妹妹,越發嘴上厲害了。”他夾過一筷子鵪子水晶膾給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歡,朕給賠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紀很守規矩,頗逗人喜歡,朧月又笑語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歡喜。我喚過花宜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沒有?若是醒了,該囑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給他喝。”

花宜溫言離去,柔和的衣風卻被李長驚促的腳步帶亂,李長俯身在玄凌身邊,輕輕道:“皇上,鸝妃娘娘歿了。”他小心地看一眼玄凌的神色,旋即低頭。

玄凌手中的銀筷輕輕一震,筷子上細細的鏈子便索索作響,哥哥忙起身道:“皇上節哀。”

玄凌一怔,方淡淡道:“一個罪人罷了,要節哀什麼?”

我恍若方纔才得知,便問:“什麼時候的事?”

“酉時一刻,鸝妃娘娘午後想吃杏仁,傳了好些。其實那些杏仁的分量是不會致死的,誰知鸝妃娘娘將從前一點一點要去的杏仁全藏了起來今日一併吃了,太醫診了說是服食杏仁過多中毒而死。”

玄凌雙眸微黯,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撂,沉沉道:“她定是知道了安比槐已死,所以存了死志。朕已寬待她饒她一條性命,她如此不念君恩,死不足惜。”

李長忙跪下道:“都是奴才不當心,才讓鸝妃娘娘自裁了。”他停一停,一臉自責,垂首道:“妃嬪自裁是不祥之事,都是奴才的差錯。”

玄凌聽他說起“不祥”之句,眉心涌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與悵然,他揮一揮手,示意李長起來,“若不是安氏早存死志,也不會把那些杏仁積起來尋死了。怪不得你。”

“她此身只得幽閉景春殿中,安氏蒙寵多年,如何能過得下這樣的日子。與其說是爲她父親,不如說她是死於絕望。”我幽幽注目玄凌,“安氏雖然作惡多端,然而畢竟侍奉皇上多年……”

他斷然轉首,“朕不會去看她。”

“是。”我停一停,“即便皇上不與她死後的體面也無妨,只是皇家體面也要緊,流言紛紛,鸝妃聖寵多年猝然自裁,民間流言喧擾,要是認爲皇上因其父而遷怒她逼她自裁就不好了。”

他面色冷凝如鐵,“你不恨她?”

我含着得體的微笑,坦然道:“臣妾與安氏同年入宮,一直交好,卻不想安氏如此暗算臣妾。正因爲怨恨,臣妾纔不願以協理六宮之權操辦她的喪事。爲免臣妾兩難,也爲保皇室體面,堵住悠悠之口,皇上不如請皇后爲鸝妃安置喪儀吧。”我行禮如儀,“還請皇上親去囑咐皇后操辦,也算一盡對鸝妃之心了。”

玄凌略略思忖,道:“知道了。”他起身喚過李長,“朕有些累了,去榮嬪那裡。”回首又囑咐我,“淑妃,你再陪質成坐坐,朕去瞧赤芍。”

我忙起身送他至儀門外,夜風裡他荻青色的九龍穿雲袍被風揚起一脈雪白的袍角,紋飾的金線在清亮的月光下有凜冽的奪目。他輕輕握住我的手指,“方纔提起你哥哥娶妻之事,他彷彿有些悵然。”

我細膩地捕捉到他今夜的敏銳,溫然道:“嫂嫂是哥哥唯一的妻子,而且致寧,他小小年紀與母親一同早夭,哥哥重視妻兒,一直很傷心。當年神志不清的病也是由此而起。”

“朕也憐他失了嫡妻愛子,只是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我輕輕應了一聲,道:“是。只是總要時間緩和。”

他頷首,“好好送你哥哥出宮去。”他停一停,溫言叮囑,“告訴你哥哥,從前的事已經過去,他的才具朕不會浪費。”

我躬身送他離去,槿汐扶住我,低聲在耳畔道:“安氏是太后厭棄之人,不必皇上費周章。”

我挽着衣上細細的垂珠流蘇,淡然道:“太后真心厭棄之人,皇上未必深惡痛絕。即便深惡痛絕,也未必不留一分舊情。讓他此去了盡情分,免得日後再念及她半點好來。”

“餘情了盡,纔不會有慕容氏那樣的遺禍,累娘娘今日還要費心傷神。”她悄然看我,“那麼此事勞煩皇后,想必娘娘已經有了主意。”

我沉吟一晌,道:“李長是個有主意的人,他久懷置鸝妃於死地之心,每次少少地進一些杏仁給鸝妃,日子久了,鸝妃也會慢慢中毒死去,神不知鬼不覺。”

槿汐低下睫毛,“昔日鸝妃給奴婢與李長的羞辱,沒齒難忘。”

我含了憐憫之意,拍一拍她的手,低低道:“罷了。她這樣活着,還不如有個了斷。”

院中植着數叢“晚玉丁香”,花期甚長,每每入秋十數日纔有凋落之跡。此時青磚地上落了一地紫色丁香,薄薄絲履踏過,了無一絲痕跡。

人亡如花落,殘風一卷無影蹤,似不曾來過一般。

皇后已被玄凌冷落多時,如今得玄凌親來囑咐操持喪儀,自然不能不盡心盡力。皇后爲禱宮中祥瑞,鸝妃的靈位被停在延年殿請法師祝禱七七四十九日,一壁又開始打理喪儀一切事宜。

彼時已是初冬,花宜捧了一束早梅來侍弄,娓娓道:“嬪妃自裁不祥,皇后以暴斃的名目掩了過去,宮裡人嘴上不說,誰不知道她是畏罪自殺。到底便宜了安氏,以‘鸝音貴嬪’的追諡下葬了。”

“鸝音貴嬪?”我“嗤”地一笑,撥一撥纖白手指上的素銀戒指,“想必是皇后的傑作。”

“是。”花宜蹙着眉心,疑惑道,“皇上久久不去看皇后了,好容易皇后得了這個差事,竟不親力親爲,什麼事都只吩咐了劉安人和剪秋打點,只說頭風疼得厲害,難爲她肯費心去想安氏的諡號,也不知什麼緣故。”

“能有什麼緣故?”我輕拈一朵初開的紅梅,彷彿一朵血花綻放於指尖,“宮中爲人處世的緣故再多,歸根究底都是爲了自己。”

她“嗯”一聲,又道:“皇上去了皇后宮裡,皇后也沒能復寵。如今鸝音貴嬪的喪儀已了,皇上倒像是越發多嫌着皇后了,連素日請安都不大願意見了。”

我頷首,披衣起身道:“本宮去瞧瞧貞妃。”

彼時冬寒疏落,燕宜正在殿中捧了一卷書入神。芽黃對襟褙子挑着一縷縷朱紫團花暗紋,湖綠細褶百合裙,寶髻鬆鬆偏側,只以一枚鏤花流蘇金簪綰住。我不禁暗暗讚歎,芽黃那樣明麗嬌俏的顏色亦可被她穿得如此沉靜溫雅。

殿中疏朗開闊,隱隱有梅花的清香細細,晚陽被簾子篩碎了鋪陳滿地,彷彿開了滿地金光燦爛的花朵,愈顯得身在其中的她清雅疏落。

我掀了簾子進去,輕笑道:“又在看什麼書?這樣入神。”

她見是我,擱下書卷笑道:“能有什麼入神,好容易沛兒睡着,不過打發辰光罷了。”

她身側的牆上新掛着一卷手繪的莊子秋水圖,疏疏數筆畫就,筆意卻灑落通脫,全不似閨閣女子手筆。我點頭笑道:“妹妹的畫藝益發精進了。只是若畫花鳥魚蟲,山水人物,或許皇上會更中意。”

她淡淡一笑,“皇上不常來,來了也不注意這些小節。既然畫什麼都無妨,不如畫自己喜歡的。”

我拉着她的手坐下,“安氏已死,妹妹也該寬心些。”

她微微一笑,“鸝妃在時我總是怨她,其實如今想破了,沒有她也會有別人。皇上對我並無幾許真心,不會因旁人而多幾分少幾分。”

我將眸光投向她,“妹妹真如此想,也可不必介意榮嬪。”

她眸色微涼,如蒙秋霜,“我往往想得破,卻做不到。”

鸝妃已死,三妃之中只餘她與欣妃。其實諸妃之中除我之外唯有她生有皇子,地位之貴自然不言而喻。然而每每來她殿中,總覺得時光漫長而潮溼,燕宜的手邊有一面永遠也繡不完的團扇,有一卷永遠也閱不盡的書卷。書香餘溫,秋扇哀怨,是她心底始終未解的心結。

她親手斟一杯苦丁茶與我,恬然道:“如今安氏已死,卻落得‘鸝音貴嬪’這樣不倫不類的追諡,實在也是難堪。”

我凝神嗅着茶香,輕緩一笑,“那是皇后一片苦心。”

“只是皇后這苦心並未得皇上諒解。娘娘辭去爲鸝妃操持喪儀之事,皇后便是接了這個燙手山芋。鸝妃是皇后一手提拔起來,即便今日皇后在追諡一事上加以貶抑,又藉口頭風對喪儀之事未加悉心料理,可是皇上眼中到底是已視皇后與鸝妃親近。鸝妃已死,皇上留她體面已是耗盡舊情。他日皇上想起鸝妃所作惡行,必會想起是皇后主持她風光喪儀,想起她生前與皇后親近。皇后精明,怎會不解其中道理。只是即便想出‘鸝音貴嬪’這般追諡來貶低安氏撇清自己,她終究已被遷怒,所以連日來連想見皇上一面都不得。”

我驚她心思之通透,不由更加喜歡,含笑道:“妹妹聰慧過人。”

“是姐姐聰慧。”她盈盈看我,“皇后明知如此,但因皇上親自囑咐,終究不能推脫。只能明知其險而無法躲避。”她停一停,頗有疑色,“姐姐這般費心,難道與莊敏夫人一般,意在鳳座?”

我輕輕搖頭,“一登後位便成衆矢之的,我不必以身犯險。何況我若真有此意,胡蘊蓉早已視我爲眼中釘,還能容我至今日?”

她笑,“我想姐姐也不會這樣魯莽。”

黃昏已至,幾重縱深的宮苑被明明滅滅的絹紅宮燈漸次點亮在燈火裡。燭火搖曳,幾樹豔色的茶花被光線化成一片漣漪嫣然的豔湖。燕宜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深處,“赤芍無禮卻恩寵漸深,連新來的瑃嬪與珝嬪也奈何不得呢。”我見她笑容寥落,亦不覺感觸,如今宮中出身王府的三嬪甚得玄凌愛寵,尤以瑃嬪與珝嬪爲甚,如花開並蒂,一雙芳菲,瑛嬪江沁水雖則稍稍遜色,亦算是得意。然而即便如此,赤芍依舊深得玄凌眷顧,並未被冷落分毫。

然而,與瑛嬪同住的珝嬪卻曾悄悄說與我聽,“無人處常見瑛嬪垂淚呢,也不知是爲什麼。”

我道:“大約是她家中還有父母,思念家人罷了。”

珝嬪卻搖頭,“初入宮時也未見她思念家人啊,如今反倒難過了。”

珝嬪出身清河王府,本是王府中極出挑的歌女。玉隱曾向我笑言,“雖然王爺無心於他人,然而採芷的相貌在王府侍女中堪當第一,我倒不能不防着,正好趁此機會送入宮來。”

我微微詫異,“你一向在府裡治下極嚴,想必採芷即便在王府也不敢如何。”

玉隱似笑非笑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趁着要挑人入宮的方便,我便求着王爺做主把幾個有姿色的女孩子配了人家或者打發了出府。縱然王爺無心,這些女孩子大了,仗着是王府的老人,又有幾分姿色,難保不起什麼心思。有一個尤靜嫺在府裡已夠了。”

我不覺道:“王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何必這樣不放心。”

她面色微微一沉,看向我的眼神不免有些哀怨之意,“姐姐自然是知道王爺的性子的,只是我自己不放心罷了。”

我自悔這話說得莽撞,叫她多心了。正待拿話岔開,擡眼卻見她已是如常安靜和氣的樣子,倒叫我疑心方纔是錯認了她的怨艾了,於是道:“你一向不把尤靜嫺放在心上,也說王爺不大理會她,如今怎麼倒上心了。”

玉隱微一沉吟,“王爺雖不喜歡她,然而她到底出身世家,頗識詩書,有時能與王爺攀談幾句。”她微有憾色,“終究是我讀書不多,在這些上吃虧了。”

於是玉隱把採芷更名爲“含芷”,順勢送入宮來。珝嬪不知其中緣故,只當報答當年玄清收留之恩,倒也願意和我這位清河王側妃的姐姐親近。

我這番心思一動,燕宜猶是靜靜坐着,我曉得昔年的事是玄凌叫她傷了心,她的一腔赤誠生生被冰水覆滅,然而再覆滅,她對玄凌的心腸終是熱的。因愛,才生哀怨。

我勸解了幾句,只得告辭,扶着槿汐的手在上林苑行走了良久,心思猶被燕宜悽清的身影牽絆不已。上林苑夜風寂寂,吹得滿苑枝頭殘葉簌簌發顫,冬來寒意襲人,也生了蕭條之意。我緊一緊身上的孔雀紋大紅羽緞披風,足下加快了腳步。有幽幽一縷泣音如脈,緩緩逼入耳中,我疑惑,“這麼晚了,是誰在哭?”

小允子忙打了燈上前趨看,過了一盞茶時分,卻見小允子引了一人過來,身段窈窕,麗姿含春,不是瑛嬪又是誰?我見她穿一身粉盈盈的百蝶穿花襦錦長衣,身形略微有些單薄。想是在寒風中哭得久了,鼻尖凍得通紅,一雙妙目也微微紅腫着。瑛嬪見是我,嚇得一怔,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方纔想起要行禮。

我一眼瞥見她系在衣襟上的絹子已溼了一片,於是壓住心底的疑惑,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怎麼瑛嬪妹妹一人在這裡哭?”

她身子輕輕一縮,怯怯道:“嬪妾不敢在宮中哭泣。”

我見她如此欲蓋彌彰,愈加溫和道:“快到年下了,妹妹可是想家了?”我轉身吩咐槿汐,“等下着人去回皇上,就說瑛嬪身子不適,請她家裡人來看看。”槿汐答應了一聲,我笑問瑛嬪:“本宮擅作主張,不知瑛嬪可還願意?”

瑛嬪慌忙跪下,“多謝淑妃娘娘厚愛。嬪妾福薄,父母去世,家中已無親眷,所以才被德太妃從府裡挑了送入宮來。”

“哦?”我長眉微挑,“既不是思念家人,本宮卻不知瑛嬪爲何傷心了?皇上對妹妹聖眷頗隆,難不成有人爲難你麼?有什麼委屈只管和本宮說就是。”

她微一躊躇,套着米珠團壽金護甲的手指微微發顫,輕聲道:“昨夜鳳鸞春恩車接了瑃嬪去。”

我的目光落在她煙籠寒水似的眉眼間,忽而笑道:“宮中嬪妃衆多,皇上難免不能兼顧。妹妹須得自己寬心纔是,莫要爲此傷心吃醋,反倒叫人閒話妹妹小氣。”

她擡眸望我一眼,小聲道:“娘娘不怪罪?”

我輕輕一笑,“你我都是女子,難免有相思吃醋傷心的時候,本宮亦不能避免,何必苛責於你。”我脣際的笑意逐漸意味深長,“只是這點心思自己須得會剋制,若輕易落淚被人知曉,是禍不是福。”

她眼中有晶亮的淚意一閃,旋即屈膝,“嬪妾謹遵娘娘教誨。”

她怯怯告退,我凝視她離去的身影,半晌不語。小允子笑道:“瑛嬪小主可真是夠直腸子的,連這等吃醋慪氣的事也說出來,可見娘娘德高望重,她不敢撒謊欺瞞。”

我只瞧着小允子笑,槿汐道:“奴婢瞧瑛嬪這是推諉之詞。”

“她已無家人,這一哭必定不是思鄉,皇上喜歡她們三個,素日不是接了她便是瑃嬪和珝嬪,她也不算失寵,要哭何必等到今日。”

槿汐道:“是。妃嬪嫉妒的罪名不小,她情願冒險受責也不願說出真相,可見那個真相帶來的罪責遠比嫉妒之罪要大得多。”

我頷首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何必追究到底,只要她自己不行差踏錯就是。”我見小允子訕訕的,便道:“如今已是掌事內監了,凡事別想着奉承本宮爲先,多跟槿汐學着點。”

小允子恭恭敬敬答了聲“是”,便引着我回宮。回柔儀殿的路必得經過儀元殿,我掰着指頭算道:“這個時辰,皇上應該翻了牌子了。”

小允子道:“是。這幾日多是灩嬪、榮嬪、瑃嬪、珝嬪和瑛嬪幾位小主。”

話音未落,卻見儀元殿下立着一名宮裝女子,見我遠遠已經屈膝,“嬪妾給淑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我仔細一看,卻是珝嬪。我見鳳鸞春恩車便停在她身後,不由問道:“夜黑風高的,你怎麼站在這裡?仔細吹壞了身子。”

珝嬪望一眼儀元殿,不無害怕地道:“嬪妾奉旨而來,不巧大殿下正在裡面,李公公說皇上正生氣呢,叫嬪妾先別上去。”

話音未落,已聽玄凌的聲音直貫入耳,“朕要你背魏徵的《諫太宗十思疏》,你背得倒是很流利,想是費了一番功夫;朕問你什麼是垂衣拱手而治,你也曉得是治政不費力。可朕問你太宗如何能做到垂衣拱手而治,你只曉得將這篇文章死背與朕聽。唐太宗善於納諫,聽了魏徵這篇文章的諫言難道不是做到垂衣拱手而治的一種法子麼?你只知死讀書,卻不曉得舉一反三,難道你在書房師傅也不曾講過太宗的德政?”

皇長子的聲音怯怯的,“《貞觀政要》已經講過了,母后也叫兒臣細細讀過。”

玄凌連連冷笑,“你師傅和你母后倒勤謹,你卻混賬憊懶,你五歲上書房,如今也十年多了,竟不知將書都讀到哪裡去了?朕記得你前兩年還能將《貞觀政要》背出好些來,如今竟全渾忘了?虧得你師傅好耐性,若換做朕,在書房看你一天便能氣死!”

皇長子大約是跪下了,“父皇息怒!”

“息怒?朕倒是想息怒,是你不讓朕安生半刻!你是朕的長子,朕不求你建功立業爲君父分憂,但求你能爲你幾個幼弟做個讀書的榜樣,好讓朕少操心些!你卻偏偏做出這許多不成器的樣子來!”

風大,玄凌的聲音遠遠傳下,連他倒映在窗上的影子也隱約有怒氣蓬盛。珝嬪入宮未久,不曾見過玄凌盛怒之景,不覺有些瑟縮,惶然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皇上是天子,自然不似王爺這般隨和無拘。”

珝嬪溫婉一笑,“王爺還沒有孩子,他日若有,愛子情切起來只怕比皇上還要管教得緊呢。”

我聞得“孩子”兩字,心頭突地一跳,臉上熱辣辣的,連寒風撲面也不自覺。再擡頭時,已見皇長子滿面頹喪地踅了出來。玄凌的怒喝猶被風聲拖出長長的尾音,“這三天好好把這文章讀通,再不知文義,便不要來見朕!”

皇長子見了我與珝嬪,不免滿面通紅,忙低頭拱手道:“淑母妃好,珝母妃好。”

珝嬪與皇長子年齡相仿,受他如此之禮不禁紅了臉,怯怯退開兩步。我笑道:“你雖年輕,但長幼之序擱在那裡,受皇長子一禮也無妨。”珝嬪這才安心受禮,我道:“你也等了許久,趕緊進去吧。皇上正在氣頭上,謹記言語溫柔。”

珝嬪點一點頭,忙進去了。

我瞧着予漓,他已是十六七的少年了,因養在皇后膝下,言行被調教得十分守禮。他的長相本不俗氣,一襲藍狐滾邊墨色裘袍華色出衆,更添他天潢貴胄之氣度。然而他自幼被約束甚嚴,不免神色拘謹,眸中亦無半分熠熠神采,此時此刻,更多了幾分頹喪之色。我伸手撣一撣他肩上的風毛,好言安慰道:“你父皇在氣頭上,難免話說得重些,你別往心裡去。父子終究是父子,過兩日又好了。”

予漓低聲答道:“是。多謝淑母妃關懷。”

我溫和道:“天色已晚,你還要出宮回王府,夜路難行,趕緊回去吧。”

他愈加低頭,幾乎要將臉埋進衣服裡,“母后還在宮裡等着問我的功課。”

我微微吃驚,“已經這麼晚了,明日你什麼時辰起來上書房?”

“寅時三刻。”

我驚覺,“寅時三刻?天還墨黑,你每日只睡這幾個時辰麼?”

“母后常說笨鳥先飛,我比不得別人聰明,便要比別人勤奮,所以要日夜苦讀。”

我嘆息道:“皇后希望你爭氣是不錯,可你也該愛惜自己的身子。”我笑看他,“聽你父皇說已經在給你物色王妃了,早日成家立業,有人照顧你也好。”

予漓聞言並無喜色,“母后說兒臣年紀還小,讀書要緊,不要兒女情長分了心愈加叫父皇生氣。”

我只得道:“皇后養育你辛苦,你且聽她的吧。”

我轉身待走,卻聽予漓低低喚我,“淑母妃請留步。”

我溫言道:“還有什麼事?”

他擡頭,眸中有懇切的溫意,“聽聞母妃得享哀榮是淑母妃的好意,兒臣未能親自登殿感謝已是不孝,今日便在此謝過。”

我一怔,纔想起他所指的母妃乃是他生母愨妃,不覺笑道:“你是皇上長子,你生母又去世得早,有這份哀榮也是應當的,你不必謝我。”

他的神情沉鬱下去,好似這個時節的天氣,“母妃死得不明不白,多年來流言飛語不絕,連父皇也不憐惜。兒臣這個做兒子的無能爲力,今日得以如此,也是得淑母妃之福才能儘自己的一點孝心。”

予漓深深一鞠到底,我忙攔住道:“這原不是我一個人的心意,皇后是你的嫡母,也是她允准的。”

予漓脣角勉強一揚,苦笑道:“母后待我確實不薄,但她一直認爲母妃言行失矩,連提也不許我提,又怎會爲母妃身後之事着想,淑母妃不必安慰我了。”他拱手,低聲道:“夜寒,淑母妃當心。兒臣告退了。”

愨妃早亡,予漓不得父親疼愛,皇后教導又嚴格。雖是長子,然而十餘年來他生活得壓抑而自制,並不曾真正高興過,何曾還是當年在棠梨宮前要我折花鬨他的無憂孩童。我望着他離去時微躬的身影,不覺輕輕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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