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嶼含笑看着她,眸子因這一聲蘇嶼而復又溫潤明亮。
即使身着象徵最高身份的皇袍,他亦沒有半分掌權者特有的半分霸氣與不怒而威的氣勢,給人的感覺總是那般平和包容,初見時眸子裡的那絲清冷與淡漠已逝去,如今留下的是位居高位的從容沉着,又給人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也許,正是這種不同於成王的氣質,才更能收穫人心。
寧天歌微微而笑,或許,她從一開始就沒有了解過蘇嶼,只是憑着自己先入爲主的印象,又因他當時的處境而心中滋生出同情,纔將他認定成天生的弱者。
她所瞭解的,不過是一個表面的蘇嶼,表面之下的東西,卻被她忽略。
從何時起,她竟也憑感情做事了?
身後一隻手搭上她的肩頭,掌心溫暖,透着絲絲溫柔而堅定的力道,將她往身邊攬過幾分。
她低頭看着肩上的那隻手,這是做什麼,宣佈所有權麼?
“本王該向國主道聲喜。”墨離噙着他慣有的優雅微笑,稱呼卻無形中拉開了距離,“恭喜國主剷除逆賊,消除隱患。”
蘇嶼溫和地笑道:“此次還要多謝安王出手相助,否則今日月都還不知要亂成如何。”
“國主客氣了。”墨離有意無意地瞟了眼寧天歌,“本王不過是搭了把手,不值得一提。”
“安王過謙了。”蘇嶼輕垂了眸光,保持着淡淡笑容,“安王若有用到嶼的地方,儘管開口,嶼自當不遺餘力。”
“如此,先謝過國主。”墨離並不與他客套,笑着應下,頓了一頓,道,“成王已死,與西宛的盟約便已失效,簡晏計劃被打破,恐怕對桑月未必能善罷干休,國主當早作打算。”
蘇嶼略一點頭,未語。
他自不會與簡晏結盟,但若是西宛的鐵蹄想要衝過桑月並不怎麼牢固的邊防,對簡晏來說,可謂輕而易舉。
他若保持中立,簡晏未必會對桑月如何,但他若站在東陵這一邊,桑月恐怕便會首當其衝,受到重大的衝擊。
“本王明白國主的顧慮。”墨離略作沉吟,道,“本王自然希望桑月能與東陵結成一線,而不是走成王的老路與簡晏結盟,但這樣就勢必惹惱簡晏,不顧桑月的特殊位置而打破這份平衡制約。如果國主信得過本王,東陵邊境山峪關便屯守着二十萬駐軍,可調到桑月邊境與西宛相峙,國主便可免去憂慮,如若簡晏果真動兵,國主也只要從旁協助即可。”
蘇嶼的神情並未因此而有所變化,似乎對他的話早有預料,在沉默片刻之後,微笑道:“如此,甚好。”
“既然如此,本王即日啓程前往山峪關調集大軍,儘快在簡晏行動之前趕到,這期間簡晏若是出兵,便勞國主儘量拖延。”
“即日便走?”蘇嶼的語聲微揚,眼睛已看向寧天歌。
“目前形勢難料,簡晏心思難測,越快越好。”墨離若有似無地看他一眼,低頭笑問,“天歌,你可有話要與國主說?”
“嗯,麻煩殿下到前面稍等片刻,我稍後就來。”寧天歌點頭,不理會他掩在眼睫下的那絲揶揄。
“好,我在那邊等你。”他身子往前一傾,俯在她耳邊說道,“可別讓我等太久。”
寧天歌握了握拳,最後那句純粹就是廢話,這麼曖昧地跟她耳語,到底存的什麼心思她還能不知道麼。
眼眸一擡,蘇嶼眼裡果不其然有一抹來不及隱藏的黯淡。
墨離目的達成,放開她施施然走開,脣邊弧度完美,心情大好。
一時寂靜。
“我們去那邊走走可好?”蘇嶼先開了口,轉身面對着前方一處。
那裡紅牆綠瓦朱門,一簇簇花團如雪堆積,在牆頭競相開放,爭這明媚的日光。
“好。”她點頭,舉步先行。
在這朱門上輕輕一推,門扇緩緩開啓,滿眼的樹,滿眼的花枝,滿眼如雪紛飛的花瓣便這麼以一種既熱鬧又冷清的姿態撲入眼簾。
偌大的梨園空無一人,只有望不見盡頭的樹,腳下是柔軟潔白的花瓣,令她不敢也不捨得踩上去。
這花太柔,她的鞋底太硬,會將它們踏壞。
這花太無瑕,乾淨得不沾世間丁點泥土,她怕會將它們踩髒。
她還在猶豫,蘇嶼已先踏入一步,然後側身微笑着看她。
她搖頭一笑,自己何時也這般矯情了。
擡腳走入,置身於這片梨白的天地,整顆心都寧靜了下來。
緩步走了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這個梨園彷彿已是這個世間最後一方淨土,誰也不願打破這份寧靜。
走到一棵梨樹下,蘇嶼緩緩轉身,落英繽紛下,雖然那一身明黃衣袍有些扎眼,但因爲穿着的那個人而並未有突兀之感。
他眸光溫潤,含着一絲溫和的笑意靜靜地凝視着她,初見時眉宇間的那抹淡淡憂鬱已經散去,此時的他更顯洗練豁達,映襯在梨園落花霞光鋪展中,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清新雅緻。
她亦靜靜回望,在這個朝陽初升的早晨,看着這個一夜之間破繭成蝶的男子,希望眼前這一幕能夠永遠保持下去,永遠都不要變。
“你,可有生我氣?”蘇嶼眼裡那絲笑意隱去,落下的梨花在他眉宇間染上了幾許輕愁。
“爲何?”寧天歌微笑反問。
“有些事,我對你作了隱瞞。”他似乎有些艱難,“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欺騙你,更是不止一次地猶豫過,要不要將我的所有事都告訴你。”
“你沒有錯。”她搖頭,“身爲一國國主,成王如此待你,你自然該蓄勢反擊。你雖對我有所隱瞞,但我並不怪你,更能理解你的苦衷。形勢變幻莫測,身邊最信任的人都成了叛徒,還有幾人能信?又怎可將自己的底牌盡數翻開來給人看。”
“你能如此想就好。”他釋懷,眉頭展開,“皇叔根基太深,若想要扳倒他,必須要有十足的把握,因此這些年來我只能暗中籌劃,用表面上的軟弱來使他放鬆對我的戒備。即便如此,我亦不敢對他輕易動手,此次若非被你相救,又有你與安王相助,我這個有名無實的國主恐怕還要被關在密室裡,又或者,在他失去耐心之時成爲一縷亡魂。”
“有這樣的顧慮是對的。”她說出心裡的感受,“不過,此次結果足可證明你這些年的努力沒有白費,能夠如此之快平息事端,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話雖如此,我卻總覺得辜負了你的一番心意。”他輕抿了脣,神色認真。
辜負麼?她微笑搖頭。
如果他真的沒有這個能力,勉強坐在那個位子上也沒什麼意義,成王雖死,但還會繼續出現第二個,第三個……她可以幫他一時,但不能幫他一世,如果他不能,她寧可送他到哪個世外桃源去隱居。
“完全沒有。”她呼出一口氣,笑容真摯,“我反倒慶幸你並非是我所認爲的那個蘇嶼,否則我還真不放心離開。”
他微微一震,望着她許久不語。
這個男子,總是給他意想不到的答案,帶給他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他的心裡到底都裝了些什麼,造就了這樣的一個人?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先走了,殿下還在等着我。”寧天歌接住一片梨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隨手放入懷中,向他告辭。
“等等。”蘇嶼上前幾步,走到她面前,眸光不再是那種包容一切的平和,而象是有激流在裡面奔騰,有什麼幾乎要衝將出來。
她略感意外。
這樣的眼神,從來沒有在蘇嶼眼裡出現過。
蘇嶼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嘴脣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卻又很難出口。
她靜靜地等待着,如果不是遇到了極爲爲難之事,這個男子不會如此。
那奔騰的激流終於漸漸平復下來,那種欲言又止的神情也淡去,他近乎自嘲地笑了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說,一路平安。”
她忍不住笑了。
憋了這麼半天,爲的就是說這句話麼?
這實在不是蘇嶼的風格,只是冉忻塵纔會這麼彆扭。
“謝謝。”她真心地道了謝。
蘇嶼神色一黯,“我們,還需要這麼生分麼?”
她眉梢一揚,只得道:“那好,不謝。”
他便也笑了開來,如雪的面容映着這滿目的梨花,純淨得讓人沉醉。
她不由多看了兩眼,嗯,看美男就是養眼。
“咳咳。”蘇嶼輕咳兩聲,不自然的垂了眸。
於是,她眼尖地發現,這個男子臉紅了。
臉皮真薄!
相比之下,那個男人的臉皮真是厚得沒邊了。
本來想趁機取笑一番,想想還是算了,好歹給人家國主留點面子。
“我走了。”她又看了眼難得臉紅的蘇嶼,轉身欲走。
“天歌!”身後一聲略帶急促的低喚。
她腳步一頓,好笑地轉身,又怎麼了?
卻見蘇嶼神情鄭重地說道:“蘇嶼的命是你所救,從今往後,不管你有何需要,桑月永遠任你驅策!”
這……
她怔在原地,這個謝禮,是不是太重了些?
一國之主的承諾,再重也沒什麼可以重過這個了。
“去吧。”蘇嶼不由微笑,爲她難得發怔的模樣。
她遲疑地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蘇嶼負手站在梨花樹下,看着那抹在落英中漸行漸遠的身影,心中迴盪着一句未能說出的話——
“我卻希望我是你認爲的那個蘇嶼,那樣,你就不會安心地離開,甚至會爲我而多停留片刻。”
——
外面的風頗涼爽,寧天歌挑起馬車的門簾,頓時驅散了車內的沉悶。
墨跡與阿雪並肩坐在車駕上趕着車,嘴裡十分閒不住地與阿雪扯着話,但十句有九句半都得不到半點回應,起初他還不當回事,時間一久便有些受不了。
一把將手中的鞭子塞給旁邊的阿雪,他鑽進車內找他家主子叨叨。
“主子,爲什麼要把我們的大軍派過去?”他很是不明白地問,“簡晏要打東陵,必須從桑月穿過來,麻煩這麼大,說不定這場仗就不打了。就算要打,還有桑月可以在我們前面當擋箭牌,哪裡需要我們親自動手。”
“你以爲蘇嶼跟你一樣傻?”墨離喝了口涼茶,這是寧天歌爲消暑而特地做的,味道還挺獨特,“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桑月成爲西宛與東陵這場戰爭的犧牲品,我們若不過去,他要麼保持中立,要麼就再度與簡晏合作,到了那時,我們便會真正處於被動地位。再者,若簡晏的大軍壓過來,直接與東陵面對面,損失的更是東陵。”
墨跡一琢磨,重重一拍大腿,“我怎麼沒想到?如果我們把大軍開到桑月邊境,東陵的百姓就可遠離戰火了。”
“所以說,你是個豬腦子。”一句涼涼的話從前頭拋了過來,卻是阿雪。
“誰豬腦子了,我只是一時沒想到而已。”墨跡很是不服氣。
一直看着窗外景色的寧天歌淡淡說道:“其實,你們所說的這些蘇嶼都能想到。此次西宛與東陵之間的糾紛,源頭由東陵而起,藉口被西宛所抓,但其中最無辜受到牽連的就是桑月,不管在哪一邊開戰,桑月都會受到波及。因此,東陵作爲受益的一方,也沒什麼可慶幸的。”
“當然慶幸了。”墨跡不能認同,“你自己也是東陵人,東陵少受損失,有什麼不好?”
寧天歌懶得跟他爭辯,決定繼續看她的風景。
冉忻塵從陰陽星宿的醫書裡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順便再看了眼她的脖子,從那緊捂的領口中依然什麼都沒看到。
墨離勾了勾脣,逗弄着身邊的四喜,四喜正犯困,眼睛欲張不張,他的手一碰,它便如貓兒似地叫了一聲。
一時車內又歸於安靜。
墨跡閒不過一刻,想起了什麼來,遂興致勃勃地開始邀功,“主子,現在你回來就好,雖然你不在的時候我將有些人看得很牢,但你若再不出現,我可不能保證能不能看得住了。”
“哦?”墨離笑睇了眼恍若未聞的寧天歌,誇了一句,“做得不錯。”
墨跡嘿嘿一樂,“那,主子有什麼獎賞?”
墨離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要什麼獎賞?”
墨跡撓頭,“主子賞什麼,我就要什麼。”
墨離撫着四喜柔軟光滑的長毛,沉吟了一下道:“你能完成如此重要的任務,這個賞也不能給輕了……嗯,以後四喜每日洗澡的好事就交給你了。”
“什麼?”墨跡怪叫一聲,變了臉色,“讓我給這臭狐狸洗澡,主子你還不如殺了我!”
正眯着眼打盹的四喜危險地眯了眯眼睛。
“不願意?”
“不願意!”
“那好,既然這麼好的獎賞不要,那就換一個。”墨離在墨跡既期待又忐忑的眼神中雲淡風輕地說道,“以後捉雞的事,就由你負責。”
“這個我也不願意!”墨跡表示強烈的抗議,“主子,侍候你我沒話說,但要我侍候這狐狸,我可不幹!”
“幹不幹?”
“不幹!”
“那好,還是洗澡吧。”
“……”
“總之,你自己想好。”墨離斜倚着軟榻,梳理毛髮的動作讓四喜舒適地通體舒坦,“要麼洗澡,要麼抓雞,你自己選。”
“主子,我要的可是獎賞,不是責罰!”墨跡鼓着腮幫子強調。
“這就是獎賞。”墨離完全無視他的急躁,慢慢悠悠道,“四喜現在可是你主子最心愛的小寵,讓你做這些是因爲你主子看重你,你看看外頭誰有這個榮幸?別人想要摸摸它的毛,你主子我都不捨得。”
墨跡:“……”
那是因爲它根本不讓別人碰好不好?
墨跡對墨離這種睜着眼說瞎話的表現實在非常不忿,卻又敢怒不敢言,誰讓人家是主子!
寧天歌投以同情的一瞥。
連自己說錯了話都不知道,真可憐。
“主子,你還是把這份榮幸給別人吧。”墨跡一甩袖子就出了去,坐在前頭向阿雪抱怨,“阿雪,你聽聽,咱主子現在這心都長偏了。”
“心本來就是偏的。”阿雪將鞭子扔回給他,側過了身子靠着車廂開始睡覺。
於是,沒人聽他訴苦心裡又憋屈得要死的墨大爺揮着小鞭獨自趕車很憂傷。
——是夜。
墨離先後收到了兩份密報,一份來自京都,一份來自北昭蒲陽。
京都那份先於蒲陽那份到達,墨離看完之後便直接將密報遞給了寧天歌。
寧天歌看完,遞還給他,卻遲遲不語。
京都一切太平,太子死了之後便再無人興風作浪,就算有人想作風作浪也有心無力,然而有件事卻在她意料之外。
寧澤軒母子離開寧府,下落不明。
墨離並未安排人手監督寧府,因此這消息來得並不及時,更無法得知寧澤軒母子的去向,至少在墨離那些暗衛得知此消息並將消息送出之前那麼短暫的時間裡不可能知道。
想要知道寧澤軒母子去了何處,只能派人去查。
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定然已經不在京都,以墨離那些手下的辦事能力,在密報發出之前必然已查遍整個京都。
她不想動用無覓閣的資源,便對墨離說道:“這件事,讓你下面的人好好查一查,務必要找到他們。”
墨離將密報扔在火堆裡燒了,看着上面冒起的那一縷黑煙道:“你放心,他們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