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四。
神京北城,往西轉入金桂巷,最裡頭的一間寬闊府邸。
門口兩尊石獅子已被搬走,徒留兩個座印。
大門正敞着。
邁過門檻往裡,庭間石磚縫隙生滿綠草,最高的接近半尺,放眼處空空蕩蕩,顯然許久未有人打理。
前廳內,地磚與白牆交相映襯,不見任何傢俱、屏風、字畫、花瓶;七條閒漢在此半躺半坐賴着,居然還帶着乾果,吃了一地殼子。
天色漸晚,廊檐上打了層斜暉。
“今日就要過去了。”
爲首的閒漢吐了脣上瓜子皮,問道。
“錢大郎,你家祖上怎麼說也是宗室,咱們都互相折騰小二十日了,區區千兩銀都擠不出來嗎?”
後門邊,一位靠牆而坐的中年男子了無生氣地搖頭。
他面頰凹陷,頭上戴了錦帽,露出的髮絲卻顯油膩。
“祖上宗室有啥用?我外祖母的公主號與外祖父正二品駙馬都尉都不能世襲,連我母親隨了外姓都不算宗室了,遑論我本人?”
聽錢大郎這般抱怨,那七條閒漢同樣嘆了口氣。
對方的背景他們早就清楚,其外祖母受封秀宜公主,生的女兒卻沒得到封號,最後只嫁給個姓錢的中等門戶。
到了第三代,連錢家也家聲不振,在神京中已是丁點存在感都沒有了。
“幾位好漢,也不是我難爲你們,我就剩下這座空宅,你們要就拿去吧。”
錢大故作豪爽。
“能拿我們會不拿?”
閒漢嘲道。
“您老這宅子是當初秀宜公主殿下用嫁妝置辦的,哪怕咱們賭坊有國公的背景,拿了也太扎眼。還是那句話,您自己找其他地方出手,我們就要現銀。”
“這話有意思了。”
錢大也是光棍模樣。
“這麼大宅子本公子到哪出?你們都不要誰敢要?”
他爬起身來,蹭了幾步,居然探手從幾個幫閒中間掏了半把瓜子。
“誰要都不關咱們的事。”
幫閒們見狀也不惱,乾脆不收拾剩下的乾果,起身後拍拍屁股。
“銀子還不還是您的事,橫豎還了也不是我們哥幾個消受。只是您不還我們便天天來,逼得您家裡人都躲出去,您也過不好日子。”
他們放下話徑直走了。
錢大郎對着空蕩庭院,默默嗑了會兒瓜子,而後猛然一把摔在地上。
未久,屋後響起了腳步聲。
“錢家郎君,考慮得如何了?”
說話的是一位看起來四十許年紀的中年婦人;她面如滿月、身材豐滿高大,以一根漆木簪盤發。
“只要你願意,我們現付五千兩銀票;如果你不怕麻煩,換成等價黃金也可以。”
“貴客容我再想想。”
錢大見此人聞此言,露出貪婪與恐懼交雜的神情。
“這事真不會傷我性命?”
這問題他早問過多遍。
“這你放心。”
婦人身側,一位頭戴帷帽的青年耐心回道。
“萃出渾身龍血確實會折去你幾年壽數,此外你靠龍血獲得的力量、恢復、真氣總量都會失去。”
“除此之外別無他患。”
他哪怕身穿寬鬆文士袍,依然顯出雄壯剛健的身材。
錢大郎捧着雙手,在堂下來回踱步。
憑自己貫通境的修爲,五千兩白銀的鉅款他不知道要幹多少年才能賺到,何況還欠着外債。
錢,或是引以爲傲的龍嗣血脈……
正當錢大郎猶豫不決的時候,青年自袖間取出一疊官票。
“錢我們已經備好了;其實我們也是遠房的親戚,不會害你的。”
他爽朗笑道。
“五千兩?”
錢大郎一見那白花花的銀票,兩眼就像是粘上似的拔不出來。
在他腦中,無數念頭浪花般翻涌——還掉外債後的揚眉吐氣,家人的親密團聚,以及最重要的再次翻本的機會!
“好,就依你們。”
錢大郎聲音顫抖,終於點頭。落日酡紅擠壓着神京。
洪範一身常服騎着紅旗,在晚風中穿過北城赴葉斬的飯約。
百無聊賴間,龍魂樹枝葉突然劇烈動搖,齊齊指向一個方向——那是“錢府”匾額下,正闊步走出的一對男女。
視線剎那相對。
紗帷縫隙中,洪範瞧見那男子露出的一隻右眼,虹膜居然是純粹的暗金色澤。
食虎獸行出數步。
再回首,長巷空蕩,已無那兩人的身影了。
······
二月初九。
神京天氣轉暖,路邊有野花點綴。
清晨時分,天南行新購得的飛廉在城南盤旋許久,幾番比對後試探性地落在院中。
投餵了備好的肉乾,介紹了休憩的軟墊。
洪範在書房展開來信,上頭寫着涼州最近的業務情況。
天南行每月鋼產量三千餘噸,是三年前全州鋼鐵產量的一點八倍,年產值已過一百二十萬貫。
越來越多的涼州百姓用上了平價鋼鐵工具,當然,大量地方鐵匠鋪也不可避免地被擠垮了。
隨着州內鋼鐵價格穩定在一斤四十文,南部接壤的勝州與東部接壤的賀州都有許多商人開始跨州走私,使融鐵宮略有微詞。
好在弘義祝家接過了這部分壓力。
舊業務之外,洪範最關心的是鐵路項目。
從前由於鋼價昂貴,大華僅有少部分專用於礦洞內部的短途鐵軌;而如今這條新線路將連接西京與滄浪山礦區,總長四十公里,預計消耗兩千五百噸鋼材,採用多管鍋爐和排煙管設計的蒸汽機車。
讀完全文,洪範不免心潮澎湃,當即提筆回信,表達自己對鐵路建設的無條件支持。
同日午後,氣完神足的飛廉消失在神京西方的天空。
未久,掌武院來人傳召。
建威殿。
關奇邁一邊批覆寬桌上堆了半米高的文書,一邊與洪範說話。
“初二的朝議你已知道,造反這種太過離譜的罪名老夫稍一攪和就泡湯了,但鐵甲兵器那些事情蕭老三都搞到了實際證據,朝廷沒法不處理——有些事不上秤不到四兩,要是上了秤就不止千斤。”
洪範聞言點頭。
既然是地方豪強的底子,便少不了那些豪強該有的問題。
不說曾經的隱田、偷稅,如今洪家在金海城內已是正兒八經的土皇帝,什麼鐵甲、火器、戰馬之類的東西平日毫不收斂,尤其族人還愛用駙馬爺、西北王之類的詞語說些不着邊際的閒話,真被有心人記錄下什麼“造反”言論都不是沒可能。
“昨日陛下與閣老們議定此事,你家的爵位要沒了。”
關奇邁說着,擡起眼皮。
洪範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氣。
“不心疼嗎?”
關奇邁見狀問道。
“凡事總有代價。”
洪範淡然回覆。
“說得對。但具州之事你做得很好,事後的代價不該由你來承擔。”
關奇邁點點頭,收回眼神。
“爵位這東西除了皇室沒人能給,老夫的權限只在掌武院內;這樣,金海城下一任掌武院武監由你們洪家推舉,如何?”
“我無二話。”
洪範即答。
一個鎮國校尉的世爵無非四百石的年俸與些許名望,在邊地無甚大用,和一城武監這種實權位置比不了一點。
“你心既平,此事就算了了。”
關奇邁批完一份文件,暫時放下筆。
“另外還要說一件事,可能會用到你。”
“元宵前後,漢州邊地鏡澤城有個採藥娃兒撿到一塊玄鐵薄板,上面刻有失傳四百年的《神煞典》全本。此武典能抵天人二界,核心法門是‘凝煞成甲’,只要信念如鐵毫不動搖,殺生越多盔甲便越強,同境界戰力甚至可能超過十經,價值非凡。”
洪範聞言,已知此事兇險。
按照大華律,失而復傳的武道天然歸屬朝廷,但這條款大多數時候只是個宣稱——若是出世的功法羸弱,掌武院未必有那個興致收集;若是功法強橫,必然引發多方明爭暗奪,歸屬還看手段。
這《神煞典》的質量聽起來至少不低於《步擲金剛典》,顯然屬於後者。
“本地武監得到消息後便將那娃兒和武典都保護了起來;誰知消息已經走漏,正月十九引來位惡客,擊殺了掌武院一位渾然武監與二位貫通執事,奪走了《神煞典》。”
關奇邁嘆了口氣,語漸嚴厲。
“目前漢州州部正全權處理此事,但事情發展未必樂觀;你且待命,最近不要離開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