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氣被引力從地表拔起,在宇宙中離散。
木船兩側,嘗試躍遷天球的飛獸之王先後力竭,悲鳴下落,最後在電離層熔化爲琉璃彩雨。
沒有人見過此種世界湮滅之浪漫,哪怕是武聖。
洪範如是想着,驚覺高度停滯。
若以第三方視角來看,地表探出的紫色腕足已伸展到極限,規模彷彿星球長出的犄角。
自其尖端,紫色的血肉組織在往稀薄大氣中飄灑。
冰藍色行星將至正位。
船上劇烈的呼吸聲陡然低了,彷彿被抽去了骨頭。
“不是說魔神一定過去了嗎?”
徐子昂捏着船幫,慘笑問道。
羣星鑲嵌在黑暗天宇中。
與地表不同,它們此時不再閃爍,凝縮爲銳利的光點。
胡鹿門攥住洪範的肩膀。
“你想說什麼?”
後者回眸。
“我們是不成了,只有你自己走。”
胡鹿門語速極快。
“你能飛的,只有你能!兩顆星辰的大氣已經勾連,用沙翼,用你的什麼渦槳,去找那條通道,衝!”
後頭有人聽到了這番話。
“紫綬,我也想……”
胡鹿門聞言,閃電般轉身拔刀,一下斬飛說話者的頭顱。
這一刀竟快到洪範都無法看清。
同伴相殘,衆人無不驚怒,但不論貫通還是渾然武者這時候都已因缺氧而無力反抗。
“胡鎮撫使,你說過能帶我們出去!”
徐子昂失控質問,聲音沙啞如刮。
“給你的姓名都未必是真的,你就把老子的話當真了?”
胡鹿門誇張地哂笑。
“你們掌武院的人素質果然比不上我們監察院。神煞典已經丟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保全人手,這裡十五人只有洪紫綬的價值最高,便該讓他走!”
“我們剩下人再想辦法,誰再反對我就殺誰。”
他是先天,剩下人當然不是他對手。
能做他對手的只有一人。
“洪紫綬,去吧;胡某早說了,爲活而已,這不是犯錯。”
胡鹿門還刀歸鞘,昂然立於星船之上,注視洪範。
“走吧,紫綬。”
說話的是賴華藏。
“你不欠我們的,能活就該活。”
他艱難地正身盤坐,在未經大氣過濾的星輝照明下將沾滿了髒污的衣襟扯直。
洪範不是那種不會後悔的人。
他常常在後悔中想起失去的人和事,痛苦到難以自已。
選擇從來都是痛苦的。
好在他亦不會因痛苦而不選擇。
“對不住……”
洪範摘下龍魂果,塑形沙翼催動引擎,離船而上。
余光中,身下的木船越來越小,攸爾難見。
但大氣已太稀薄,渦槳引擎缺乏進氣壓力下提供的動力很有限;未久,他被迫直接噴射沙流作工質推進。
果實效力未過,真元了無窮盡,但沙礫卻無法補充。
冰藍色行星抵達了正位。
【我的旅途就到這裡爲止了嗎?】
洪範茫然想到。
【卻不如一開始就留在船中,與大家一起。】
如此想着時,他感到身形突然穩住,再次加速。
一雙手正按在後背。洪範回頭見是胡鹿門。
“你怎麼,你是元磁境?”
失去氣體介質,振動通過兩人相接的肢體傳遞。
“本來打算瞞着你偷偷出去的,報個假死,正好讓關奇邁那傢伙大大出血。”
胡鹿門疲憊笑道。
兩人無言飛越,但元磁飛行的原理是與先天靈氣交互,隨着與星球距離拉遠,先天靈氣也越發稀薄。
正位已過,兩星會越拉越遠。
“這樣的速度不夠。”
胡鹿門下了定論。
“看來我們倆只能出去一個人。”
洪範立刻意識到辦法——兩人都是武道強者,身體力量很強,如果一人以自己爲代價,可以給另一方提供大量動能和動量,或許有機會。
“我……”
洪範開了個頭,卻沒說下去。
兩人身旁,氣體分子形成的淡藍色噴流流向太空。
地面生物視界裡的天空正從湛藍褪爲深紫,最終化爲終場的漆黑幕布。
“我……”
洪範再次嘗試開口。
斯時斯地,殘存的水蒸氣瞬間凝結於真空,爆發如鑽石塵埃,在極遠處兩顆恆星的十字狀照射下散作億萬微虹。
冰晶在涅槃。
洪範腦子栓塞,驚覺自己唯一的念頭竟然是活下去。
“不必說話亦不必擔心。”
胡鹿門朗聲笑道,振動通過兩人相接的肢體傳遞,少了共鳴卻更即時真切。
“你是星君;有某家在,你的死期絕不在此地,亦不在今日!”
洪範睜着雙目,淚出即凝。
“最後兩件事。”
“第一件是我攢的錢,存在我臥室牀頭櫃的隔層,你回神京後取出,替我交給……”
胡鹿門居然頓住了。
在洪範看不到的背後,他流露出大約一瞬的孤獨,旋即又刻意以笑容隱去。
“就交給神京明華樓的星夢姑娘。”
“第二件事是想與你道歉;四年前在西京,算了,不說了……”
胡鹿門看着身前的無垠宇宙,臉上胎記猛烈增殖,紫色肉狀組織在數息間裹住他全身,表面帶有玄奧難言的紋路。
巨大到超越元磁級別的力量爆發出來,將洪範推出,過載強到讓他雙目黑視、暈眩許久。
飛行的過程無聲無阻,亦無法用時間衡量長短。
冰藍色的行星在視線中放大,以溫暖的大氣迎接跨界的來者。
再次感受到重力,下落了。
洪範瞥見身旁光影閃爍飛灑如淚,伸手抄住,居然是一小撮無色晶體。
同一時間,另一個世界。
胡鹿門墜似流星,在大氣的磨搓下燒光衣服,赤條條有如嬰兒。
撐開雙臂,撞入雲層,身旁是高聳不可見頂的深紫巨臂。
雲層熄滅於漩渦。
最遠處的地平線隱於深暗。
復現的旅途結束了,無常世界在坍縮崩塌。
這時候,胡鹿門感到身上的灼傷一陣清涼,不由微笑。
“是雨嗎,來轉運我?”
虛實疊合湮滅的剎那,監察院胡監察使回到了當年顛簸的牛車,手裡還捏着那枚無花果。
歷經風塵的少年這一次沒有再選擇武道,而是毅然跳車,飛奔向身後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