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的這一段時間,陳都凌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樂。
這種快樂不同於解出一道數學題的成就感,也不同於考出好成績的踏實感,這種快樂更加浮誇,更加虛榮。用她父親在電話裡的話來說,這是種膚淺的快樂。
可膚淺又如何?它依舊是快樂。
它像一陣無形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將她整個人輕輕托起,讓她的每一根神經都被撥動出細微的顫音,酥麻、輕盈,彷彿整個人踩在雲端,飄飄欲仙。
陳諾是個好哥哥。
雖然每次從表情上看,都不太情願,但只要潘守懿死皮賴臉纏上他一會兒,他總會在出門前答應帶上她們兩個拖油瓶——去看一些電影的首映、去參加紅毯儀式、去參加明星的私人派對。
在這段日子裡,她們像影子一樣一路跟着,從電影宮到酒店,從露天咖啡座到水上船宴。
走到任何地方,只要別人聽說她們是陳諾的妹妹,都會露出驚訝而熱情的笑容——遞來更好的座位、更精緻的餐點,甚至邀請她們參與合影。
這種禮遇,雖然與陳諾本人所享受到的星光相比,仍隔着一整個銀河,但已足夠讓她的手機裡多出上千張照片。
照片拍得多了,可她和男朋友之間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那天的事,再沒發生過。
只要話題有一絲朝那個方向偏去,她便會果斷打斷,乾淨利落地切斷通話。
到了昨天,從早到晚,她只回了對方兩個字——“早”,和一句“好累,睡了”。
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爲水。
曾經的她,以爲自己已經見過滄海。
可如今,跟着別人走到真正的滄海邊,沾染到一點點反射回來的光芒,她才明白,自己過去看到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狹小的湖泊。
而那些曾經讓她怦然心動、滿心驕傲的事物,只是湖裡的砂礫,而非海中珍貴的明珠。
這過程裡,陳都凌的心中漸漸萌生出一個念頭。
“啊?你想退學?”
“噓,你小聲點。我只是這麼一說,不要大驚小怪的好吧?”
潘守懿依舊吃驚道:“不是,你怎麼這麼突然……真的假的?你退學去幹嘛?”
“重新高考。”陳都凌道,“我想去考北電。”
“……哦,你想跟我哥一樣,做演員?”
“嗯,小懿,你覺得我行嗎?”
“我……不知道啊,要不要我幫你問問我哥?”
陳都凌有點失望,本來她還以爲潘守懿會給她一個肯定的答覆。
因爲說她膚淺也好,不堪誘惑也罷,總之,一想到以後一輩子埋頭在某個研究所的案頭,就此默默的生活一輩子,她突然有些不甘了。
就像凝視深淵久了,自己也會生出黑洞,陳都凌看久了聚光燈,也開始被光影響。但話說回來,又有哪個自知貌美的女孩,不向往那樣的日子呢?
潘守懿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舒服,立刻補充道:“凌凌,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經常跟我說,你爸媽就想要你學這個專業,以後去廈門的研究所嗎?要是你跟我來了一趟威尼斯,結果你要退學,要進娛樂圈,你爸媽怎麼想?我是有些擔心這個……你不會生我氣吧?”
要是之前,擋箭牌不站在自己這邊,不給自己撐腰,陳都凌肯定已經生氣了,但現在,她露出一個好看的微笑,輕柔說道:“怎麼可能,謝謝你爲我着想,小懿。其實,我也知道他們不會答應,所以,我也只是這麼一想,還沒有想好。”
“靈靈,你真的要想清楚,這可不是小事……”
“……噓,你哥來了,別說了,等會回來我們再聊。”
“哦。”
這是威尼斯電影節的開幕後的第八天,離9月8號頒獎典禮還剩最後3天。
陳諾帶着古麗娜扎,艾莉森和令狐剛下樓,就看到在一樓等着他的兩個女孩。
這幾天他也都已經習慣走哪都有兩個跟屁蟲了,走過去說了一句今天可能比較無聊,見兩人都一臉傻笑,也不再說嘛。
反正提醒過了,不聽,那就一起去受煎熬吧。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這部電影上下兩輩子,陳諾別說看,簡直連聽都沒有聽過,但相識一場,該捧場的還是要捧場。
爲了避免造成上次那樣的交通堵塞,這些天爲了方便陳諾出行,組委會都專門給他安排了一艘大型快艇,有艙室的那種,不過今天島上有遊行,耽誤了幾分鐘,最後經過20多分鐘的跋涉,還算順利的來到了利多島。
李睿君的展映場和陳諾他們的電影一樣,都被組委會放在了威尼斯電影宮最大的主放映廳。
出乎陳諾意料,來看電影的人還不少,等到電影開場,大概把座位坐了個七七八八,比他想象中,門可羅雀的情況可好太多了。
李睿君專門給他安排的是第四排的黃金寶座,坐下了沒多會,電影就開始了。
白鶴這部電影改編的是蘇童的同名小說。
一共99分鐘的片長。
講的是甘肅的一個山村裡有個叫老馬的木匠,給人做了一輩子棺材,每次做棺材的時候,都會在棺材上畫上一隻只白鶴,因爲白鶴是他心中最吉祥的鳥,會帶着人去向西天。
但等到老馬年紀大了,當地開始推行火葬,老馬不僅失了業,也開始擔心自己的身後事。日夜憂慮之下,又見到同村偷偷土葬的老胡被人從地裡挖了出來進了火葬場,於是越來越怕。
最後爲了逃避火葬,老馬就叫自家的外孫女和孫子替他挖了個坑,提前把自己埋在了裡面。
埋之前,老馬對孫子孫女說,如果有人問起他,就告訴他們,他乘白鶴去了。
這也就是電影名字的由來。
電影放完,雖然陳諾來之前就有着心理準備,但看完電影,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憑良心說,要想把這部電影看完,需要的不僅僅是耐心,更是需要一點毅力。
從電影質感上說,這部電影,感覺還不如他們北電導演系學生的一些畢業作品,全程數碼拍攝,人和景都顯得極爲飄忽。
張一一當初拍的啞巴的房子的都比他好,更是比李楊的《盲山》差遠了。
但值得一說的,也不是沒有。
比如裡面的主演老馬。
李睿君舅公的本色演出,感覺算是不錯。
另外就是李睿君本身的一些拍攝手法和鏡頭語言,也看得出來,素養方面是合格的。
影片放完,陳諾當先站起來鼓掌。
隨後,全場的觀衆也陸續站了起來,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掌聲一下子把陳都凌和潘守懿兩人從睡夢中驚醒。
兩個女孩揉揉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句話——這也能叫電影啊?OMG!
李睿君跟他妻子一起上臺了,神情有些激動,拿着話筒,歡迎詞的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的:“非常感謝各位前來觀看我的電影,我是導演李睿君,謝謝大家的掌聲。”
之後是提問環節。
給李睿君主持的不是刀鋒,而是一個年紀很輕的主持人,也沒有像刀鋒那樣,長篇累牘的去介紹電影,只是稍微聊了幾句,就開始抽臺下的記者提問。
被主持人抽起來的一個老外記者問道:“李導演,你好,我是《銀幕》的記者,我們都知道,現在在威尼斯,有一個席捲了整座城市的大討論。現在彷彿所有人都分成了兩個黨派。我想知道,你支持誰。”
李睿君稍稍一怔,隨後道:“我當然是支持陳諾。”
“能說說理由嗎?”
李睿君微笑點頭:“當然。”
……
記者們終於在主持人的催促下走了,雖然一個個面有不甘。
而後又經過幾次合照,主持人也走了。終於,偌大的影廳的最後散場時間裡,就剩下了幾個中國人,可以好好地說說話了。
陳諾本來想說兩句,但李睿君卻搶在他之前,開口道:“在播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拍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在外人看來,也跟賈樟柯一樣,拍的是電影節定製電影……又或者說,如果辛苦工作最後得到的結果,是無人問津的話,那麼,工作本身還有多少意義?”
“之前經常有人說,我拍出來的電影太文藝,太晦澀,對於普通觀衆有一定距離,感覺是在拒絕普通觀衆,而我總是回答,觀衆也許會覺得我是在拒絕他們,但就好比一個地方全是吃川菜的,我突然開了一家粵菜館,當地人可能就會覺得我在拒絕他。不,我只是在豐富他們的口味而已,希望觀衆有更多的選擇。”
“我就抱持着這樣的想法一直拍電影拍到今天。直到剛纔,我的想法動搖了。”
“因爲這可能是這輩子,我第一次看到,在一個場次中,有這麼多人同時觀看我的電影。當我走上臺,看着臺下黑壓壓的一片,我突然覺得,被人看見,其實才是電影存在的意義。”
“所以,我覺得我必須對你說一聲謝謝。”
這下,陳諾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懶得去,想了想,問道:“那你以後準備拍商業片?”
李睿君搖頭道:“不是。我還是喜歡做粵菜,這是不會變的。但是,我去西川玩的時候,我發現那裡的日本壽司都可以加辣椒,裹肥腸和毛肚,那麼,我又爲什麼不可以呢?”
……
陳都凌在大一的暑假——而不是像原本那樣,通過偶像蘇有朋電影《左耳》的選角契機——便開始提前思考,自己是否有可能成爲一名演員。
原本一輩子拍衝獎片,會在未來集齊歐洲三大電影節入圍大滿貫的李睿君,也在這個時間點,開始了本不該發生的自省——準備在自己一貫晦澀難懂的鄉土主題的作品裡,加入一些佐料,嘗試拍攝更適合普羅大衆的電影。
這些變化,陳諾並不算清楚。
因爲他實在對這兩個人上輩子的經歷都不瞭解。可毫無疑問,它們都源於他在威尼斯的存在與影響。
至於這些改變是好是壞,現在還沒有答案。
但或許,生活很多時候需要的,正是這樣一些微小卻關鍵的變化。
至此,第69屆威尼斯電影節,彷彿只剩下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懸念。
正如第一個記者向李睿君拋出的那個問題——
“你,究竟支持誰?”
這是一個問題,可到了現在,又不只是一個問題了。
利多島的那家小酒吧,那一場在深夜發生的爭論僅僅是一個縮影。
其實在整個電影節期間,整座城市幾乎每一個關注電影的專業人士,都陷入了這樣一種你支持誰的討論中。
多年的老朋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影評人與記者,記者與記者,影評人與影評人,甚至普通觀衆與業內人士之間,都在爭先恐後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英國的《銀幕日報》爲此連發三篇著名影片人影評,每一篇的立場都不同。
法國的《電影手冊》則更講究陣勢,直接邀請了讓-呂克·戈達爾、呂克·貝鬆、羅曼·波蘭斯基等法國影壇名宿,分頭撰文發表見解,觀點針鋒相對,看得讀者熱血沸騰。
德國的《圖片報》乾脆走上了日更路線——從drop公映後的9月1日開始,幾乎每天一篇評論,由不同撰稿人輪番上陣,迄今已連發五篇,專門圍繞“DROP”與《大師》做對比分析,把這場威尼斯影帝之爭快寫成了一部連載小說,還酸溜溜的表示,這一切的開始,別忘了是在柏林。
遠在大洋彼岸的娛樂之國美國,更沒有錯過的道理,因爲這本來就是兩部美國電影,其中一人還剛好在美利堅有那麼一點知名度。
《好萊塢報道》《綜藝》《娛樂週刊》《IndieWire》等一衆娛樂媒體在封面與內頁輪番造勢,一會兒大呼“諾陳在電影裡的表現遙遙領先”,一會兒又高喊“華金與菲利普纔是MAGA之人”,讓這場原本只屬於威尼斯的評獎之戰,硬生生變成了一場橫跨大西洋兩岸的肥皂劇。
一向對歐洲電影節不屑一顧的《時代週刊》,在9月2日,drop首映後的第二天,破天荒用華金,菲利普和陳諾三個人的頭像當做了封面,刊登了一篇標題爲《CHINA vs USA在威尼斯電影節》的封面文章。
結果當天,《時代週刊》官網就被大量粉絲衝爆,這篇文章的編輯更是被罵到關評論。
晚些時候,還有黑客攻破了《時代》官網,在首頁放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紅旗,旁邊配文:“so what?”
手法不算高明,次日,案子便被FBI破獲——作案者是新澤西州一名16歲的高中生。
晚間,NBC記者在他那間貼滿小丑海報的臥室裡採訪了他的父母。
那一對新澤西州土生土長的中產階級白人父母聲稱,從12歲起,他們的孩子就是某部超級英雄電影裡某個反派的忠實粉絲,這次的衝動行爲是受網絡評論的煽動,還有電影的影響,因此他們希望執法機關寬大處理。
當這個新聞在推特上被各大媒體報道後,過了兩天,在9月5日的威尼斯,由當地居民和歐洲各國過來的人們聚集在一起,進行了一場類似狂歡的遊行。
遊行者們高舉“電影不分國界”的標語,打扮成小丑、吸血鬼,或者手指間掛着一隻又一隻陀螺,從聖馬可廣場走到利亞託橋。
這一下,更是讓整個威尼斯乃至整個意大利都整個歡騰起來——
從米蘭到那不勒斯,從西西里的鄉下酒館到梵蒂岡的某間會議室,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都是這屆電影節,都是誰會最終在領獎臺上被唸到名字。
在這種鋪天蓋地的熱度之下,威尼斯麗都島的 Excelsior酒店當然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這裡的九位主競賽單元評委,雖然被安排與外界隔絕,但每天送到他們手裡的報紙和雜誌,依舊提醒着他們,外面的世界正發生着怎樣的事情。
經過一輪又一輪的辯論與權衡之後,終於在這一天,到了揭曉答案的時刻。
……
……
陳可新聽到評委會主席邁克爾·曼用一種疲憊而無奈的聲音說道:
“好了,大家安靜下來,聽我說一句。”
隨着他的話,原本充斥在這間小小會議室裡的爭論聲,慢慢地消退了。
片刻前,那些異常激烈、音調高昂的隻言片語,卻依舊在陳可新的耳邊迴盪——
“……你們不該僅僅因爲他的年紀,就去打壓一個天才!”
“……我難以相信,華金和菲利普的那種表演,居然都無法說服你們!”
“……上帝啊,我要怎麼說,你們纔會懂?”
“……你不能把你的觀點強加在我身上!”
“……你這絕對是種族歧視!”
這樣的爭論,其實已經持續了整整兩天。
換句話說,兩天前,他們這些評委就已經看完了所有主競賽單元的影片,並開始進入投票階段。
一共有 8個官方獎項:
金獅獎最佳影片、銀獅獎評審團大獎、銀獅獎最佳導演、沃爾皮杯最佳男演員、沃爾皮杯最佳女演員、最佳劇本獎、評審團特別獎,以及馬塞洛·馬斯楚安尼獎最佳新銳演員。
除了現在正在討論的這個獎項之外,其餘七個都談得相對順利——
即便有分歧,也在邁克爾·曼的主持下,最多經過一到兩輪討論便迅速達成一致。
甚至按理說最重要的金獅獎,也是三言兩語便拍了板。
陳可新覺得,大家的心思似乎都不在這些獎項上。邁克爾·曼這個老狐狸顯然早就看穿了,於是他故意將最佳男演員獎的討論放在了最後。
果不其然,這成了最棘手的戰場——
兩天時間,足足開了五次會,每次會議長達兩到三個小時。
最初還按流程依次發言,後來變成拉幫結派的分組討論,最後乾脆演變成公開對峙,雙方寸步不讓,哪怕每次都要把這間會議室的咖啡喝完,但誰也不肯先走。
邁克爾·曼一直靜靜地坐在主位,等到會議室裡的聲音終於慢慢消失,他才緩緩開口到:“本來,在這個獎項上,我依舊想如同其他獎項一樣,讓大家儘量形成一個統一意見。這是電影節評審的慣例,也是我擔任主席的職責。但現在看來……”
他掃視着在座的每一個人,“我們恐怕已經走到了必須各自投票的那一步。大家同意嗎?”
沒有人說話。
陳可新也沒有。
他不是第一次做評委。早在2007年,他就曾擔任過柏林電影節青年論壇單元的評審。
2009年,又在釜山國際電影節的亞洲電影之窗單元當過評委。
前年還參與過金馬獎的終審評審工作。
這些經歷讓他很清楚一個事實——無論是在國際電影節,還是華語世界的獎項評選中,評委會主席都會盡量讓大家在討論中達成統一意見,而不是直接訴諸投票。
原因很簡單:如果是統一意見,結果會顯得更加權威、穩固,也不容易被外界質疑。
反之,如果是投票,結果固然也有效,但一旦分歧過大,票數接近,難免讓外界猜測評審團內部存在嚴重對立,甚至給媒體留下炒作空間。
尤其在威尼斯這種國際A級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這樣的核心獎項一旦出現險勝啥的,就可能引發長時間的爭論,不是一件好事。
陳可新很明白,這正是邁克爾·曼一直拖到最後才討論這個獎項、並且反覆嘗試調和的原因。
可眼下,顯然調和已經不可能了。
老邁的邁克爾·曼對會議室裡的沉默並不意外,靜靜等了幾秒,又開口道:
“我以評委會主席的名義宣佈,這次的投票就代表着最終的結果,一旦投出,爲了公平,就不許變票,包括我在內。”
“無論投票結果如何,都是如此。”
“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尊重自己的身份,從職業道德出發,慎重的投出自己的一票。”
“在最終結果出爐之後,對外保持一致口徑,對投票和討論過程中發生的一切保持沉默。最終,不管是誰將捧起這座萬衆矚目的獎盃,那都是我們九個人共同的意志。”
“對我的話,大家同意嗎?”
這一次,隔了幾秒鐘,陸續有人迴應:
“同意。”
“同意。”
“我也同意。”
來自世界各地的評委們紛紛表態。
陳可新雖然明白,這樣的承諾其實只有道義約束,但他依舊跟着說道:“我同意。”
邁克爾·曼見每個人都表了態,笑了笑,道:“我再重複一次,這不是兒戲,經過兩天兩夜的討論,現在已經到了做決定的時候了。希望大家都慎重考慮。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可一旦投出決定的一票,就不允許更改。明白了嗎?”
“OK。”
“明白。”
“開始吧。”
其餘八個人都答應道。
“好,那我們就從……”邁克爾·曼右手一指,
“瑪麗娜,你先。”
第一個發言的,是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66歲的塞爾維亞表演藝術家,1997年曾獲威尼斯雙年展最佳藝術家金獅獎。
陳可新坐在這個黑髮女人的斜對面,因此這兩天的激烈討論,他也算是親眼見證了這位“歐洲行爲藝術之母”的強勢。很多時候,他還沒來得及說的話,瑪麗娜就已經替他說了出來。
邁克爾·曼話音剛落,瑪麗娜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
“我的這一票投給陳,絕對的。如果我有一百票,這一百票都會投給他。你們見過死亡嗎?我見過。我曾在塞爾維亞最大的墓地裡,在殯儀館待了整整一個月,見過數不清的死者。你們知道人死時,他們的臉會是什麼表情,眼睛會變成什麼樣嗎?我在《水滴》的最後一個鏡頭裡,看到了同樣的東西。陳不需要一隻蒼蠅爬過眼球,也不需要化妝師一層一層地給他化妝,他就讓我相信,他是真的死了。這已經不只是表演,而是超越表演的存在——這是一種偉大的行爲藝術。所以毫無疑問,我這一票給他,這是他應得的。”
邁克爾曼點點頭,對一旁的公證員說道:“記下來,陳一票。這一票已經不能改變,瑪麗娜你同意嗎?”
“同意。”
“好,下一個,萊蒂西婭。”
萊蒂西婭·卡斯塔,法國演員、模特,34歲,比起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這位不僅資歷更淺,名氣也沒有前者大,雖然長得美麗,但出道以來的代表作只能說是乏善可陳。
所以,在聽到邁克爾·曼點名之後,也沒有多說,小聲說道:“我投給大師,華金和菲利普。”
而這裡引來了一旁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怒目而視,萊蒂西婭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總之依舊沒有改票的意思。
“你確定嗎?”
“我確定。”
“好,一比一。下一個,福爾曼先生。”
阿里福爾曼,以色列導演,編劇、製片人,拿過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也得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之前在辯論中,他始終是大師的忠實粉絲。
果然,這一次也一樣。
“華金和菲利普,《大師》。先生們,女士們,我認爲我有必要再說一次我的投票理由…………”
阿里福爾曼絮絮叨叨的說着,但是陳可新基本沒有聽。
因爲他知道,說一千道一萬,阿里·福爾曼哪怕找出一千個一萬個理由,去說服大家他的投票是合理的,但其實最根本的理由,在他看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哈維·韋恩斯坦是個猶太人,他也是。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嗎?
還有萊蒂西婭·卡斯塔也一樣,這個女人其實就是想要巴結哈維進入好萊塢。
呵呵,一個比一個無恥!
阿里福爾曼之後,是巴勃羅特拉佩羅,一個阿根廷導演和製片人。
和爭論時的表態一樣,他舉起手,用阿根廷人那種特有的誇張語氣,用陳可新也不知道是褒是貶的口吻說道:“陳。誰也別想着說服我投給其他人。作爲一個導演,看到他坐在牀上打飛機的樣子,我的整顆心都在爲他顫抖,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個演員比他打飛機打得更好嗎?不,沒有了。他就是當之無愧的打飛機之王。誰有辦法讓我跟他合作一次,我甚至願意跪下來舔他的鞋子。”
邁克爾·曼咳嗽一聲,道:“巴勃羅,我提醒過你好幾次,房間裡還有女士,請你說話保持克制。”
巴勃羅特拉佩羅做了個鬼臉,說道:“邁克爾,我沒有說我願意替那個幫我的人打飛機,我就已經很剋制了。”
“哈哈哈哈哈。”
原本氣氛凝重的會議室,響起一陣笑聲。
陳可新也笑了。
雖然巴勃羅特拉佩羅一直都在插科打諢,但同爲導演,陳可新其實非常理解他。
在看電影的時候,他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
如果說,他當初對《如果·愛》在公交車上的那一幕感到滿意,但現在,他心裡又何嘗沒有升起一種深深地遺憾?
都是性感。
他之前拍的是多麼如同隔靴搔癢啊。
可誰又能想到,一個初出茅廬,長相漂亮的毛頭小子,其實是一個可供挖掘很深很深的無窮寶藏呢?
陳可新惋惜的默默嘆了口氣。
只可惜,別說巴勃羅特拉佩羅,他估計也是沒有太多和他合作可能了。當初《投名狀》李連杰的一億片酬都快讓華語市場不堪重負,換做2億,3億……一個演員的票房號召力再高,可池塘就這麼大,收回成本也是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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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勃羅特拉佩羅投完票後,瑞士女導演烏蘇拉梅爾,以及英國女演員兼導演,兩次獲得奧斯卡提名的薩曼莎莫頓也都分別投下了自己的一票。
至此,在陳可新投票之前,已經有6個人投完票。
投陳諾的有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巴勃羅特拉佩羅和烏蘇拉梅爾。
而投華金和菲利普的則是,萊蒂西婭·卡斯塔,阿里福爾曼和薩曼莎莫頓。
目前票數是3比3。
剩下還沒投票的,還有三個人——評委會主席邁克爾·曼、陳可新,以及意大利導演、編劇、製片人馬提歐·加洛尼。後者曾憑藉《格莫拉》和《現實》兩度在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奪得評委會大獎。
在這三人中,邁克爾·曼作爲主席,自始至終沒有明確表態。馬提歐·加洛尼則一直站在《大師》一方,雖不如阿里·福爾曼那樣強硬,但態度也從未動搖。
如此一來,陳可新心裡已算得清楚——加上自己的一票,最後的比分將會是4比4,和預期一樣,最終的決定權會落在邁克爾·曼手中。
幸運的是,雖然邁克爾·曼從未公開表明支持誰,但從這兩天一些閒談的字裡行間,陳可新能感覺到,他的傾向更偏向陳諾。
他在心裡默默嘆道:
“諾仔,我也就幫你到這兒了。這些鬼佬,要麼講同族情分,要麼想着進好萊塢,要麼想把奧斯卡提名變成獎盃,所以都去抱哈維·韋恩斯坦的大腿。一點都不公平,也不講理,搞得我也沒辦法。希望邁克爾·曼最後會投給你吧。”
想到這兒,他毫不猶豫地說道:
“我投給陳。”
話音剛落,阿里·福爾曼忽然開口:“主席,我對陳導演的這一票有異議。我這裡掌握一些情況,認爲陳導演應該在這個獎項上回避投票。”
聽了阿里福爾曼的話,邁克爾·曼驚訝問道:“福爾曼先生,說說你的理由。”
“據我的消息,陳導演和諾陳曾經在6,7年前的一部華語電影中合作過,那個時候陳還沒有出名,但卻在他的電影裡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配角。之後他們一直以來都保持着非常親密的關係,作爲證據,兩年之前,陳導演的一部電影籌拍,諾陳爲他介紹過投資人,拉到了投資。這些事情都充分說明,他們之間存在着顯而易見的利益鏈接。”
說着,阿里·福爾曼攤攤手,一臉坦然的說道:“而且,他們兩個人都姓陳,我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猜想,陳導演和諾陳兩個人,他們或許是親戚。”
“WHAT?!”
“Comment ?!”
“Was?!”
“Nonè possibile!”
會議室裡猛然爆發出各種語言的驚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過來。
陳可新努力保持着鎮定。
邁克爾·曼轉過臉來,問道:“陳導演,阿里導演說的是真的嗎?”
陳可新知道,這個時候否認沒有任何意義。
無論是如果·愛,又或者是他和奈飛合作的那一部《皇后大道開膛手》都是公開的,只要稍稍一查都能查到。
他道:“我的確和陳合作過,他也的確給我的電影介紹過投資。但是,我跟他不是親戚,陳在中國是一個大姓,有上千萬的人姓這個,阿里導演對我的懷疑是毫無根據的。我敢用我的職業道德擔保,我的投票是出於我的專業角度,而不是別的。”
阿里·福爾曼笑着道:“陳導演,哪怕我對於你們親屬關係的猜測是錯誤的,但是那兩部電影已經證明了你和陳之間存在着利益關聯。所以,不用多說了。”
然後以色列導演轉過頭,問道:“邁克爾主席,你說呢?”
邁克爾·曼點頭道:“這的確觸犯了評委會裡的公平原則,陳導演,我很抱歉,福爾曼先生說得很對,在這個獎項上的投票上你應該回避。”
陳可新的一顆心瞬間墜入了谷底,但是臉上依舊保持着鎮定,點頭道:“我知道了邁克爾。”
“那麼,陳導演的這一票,我作爲評委會主席,宣佈它作廢。下一個,馬提歐,該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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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提歐·加洛尼開始發言了。
這個意大利人有點碎嘴,一開口並沒有直接表明立場,而是先扯起了些亂七八糟的閒篇:
“其實,我覺得兩部電影都非常出色,雙方的男主角都奉獻出了我這十年來見過的最佳表演。想到我們只能選一部電影、一個男主角,我簡直快要瘋掉了——這絕對是史上最艱難的抉擇……”
陳可新卻完全聽不進去,心裡亂成一團。
因爲他這一票作廢之後,原本還算優勢的局面,一下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看着對面的阿里·福爾曼,見對方眼裡閃爍着得意的光芒,心裡真的鬱悶的想要吐血。
他知道,在眼下的局面裡,對陳諾來說,真的可以說是大勢已去了。
少了他這一票,等到馬提歐·加洛尼——這個在2天時間裡,一次都沒有改變過立場的人——把票投給《大師》。那樣的話,比分就會變成4比3,《大師》領先一票。
在威尼斯的投票規則中,評委會主席並沒有所謂“多0.5票”的權力,所以,哪怕邁克爾·曼真如他所料,會把票投給陳諾,那也只能追平比分,形成4比4的僵局。
在經過兩天激烈爭論、誰都說服不了誰的情況下,
僵局,就是死局。
如果真是4比4打平,僵持到最後,那麼,結局只會有一個:
在男主角獎項上,頒發“雙黃蛋”,或者說是“三黃蛋”。
因爲在媒體和影評人口中,以及他們這裡,《大師》的兩位男主角——華金·菲尼克斯與菲利普·塞默·霍夫曼,從影片公映之初就被牢牢綁定在一起。
這樣一來,如果再加上陳諾——這個拿過兩次柏林影帝、一次戛納影帝、史上最年輕的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演員——
三個世界頂尖演員一起捧起本屆威尼斯影帝獎盃?
這可以說荒謬到了可笑的地步。。
這個結果要是出爐,對於威尼斯電影節來說,可以說是毀滅性的。
一個本來就只能在三大電影節中敬陪末座的電影節,不僅讓三次在柏林戛納捧杯的影帝做了他的三分之一個影帝,還讓奧斯卡的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一起共享他的獎盃?
還是在萬衆矚目的目光下!
這樣的事情,哪怕對一個舉辦了69屆的電影節來說,都可以說是致命的。
陳可新相信,沒有一個負責任的評委會主席會這麼幹。除非他想毀掉威尼斯電影節,讓這個本就式微的電影節徹底淪爲全世界的笑柄,甚至從歐洲三大影展的行列中被掃地出門都不一定。
所以,當馬提歐·加洛尼投出他的那一票之後,
作爲主席的邁克爾·曼爲了避免這麼尷尬的結局,負責又體面,並且符合他評委會主席職責的做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改變原本可能存在的傾向,把他決定勝負的一票,投給華金·菲尼克斯和菲利普·賽默·霍夫曼,讓最佳男演員沃爾皮杯的最終投票成爲5:3,從而一錘定音,徹底結束這一切。
顯而易見,這個時候,不只是他想到了這一點。
陳可新注意到,會議室裡投給大師的三個人,有兩個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而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
隨着馬提歐·加洛尼的發言接近尾聲——
好像這個結果,已經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