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魂和唐儷辭大笑回房,池雲早已起了,鳳鳳趴在桌上正在大哭,見唐儷辭回來,破涕爲笑,雙手揮舞,“嗚……嗚嗚……”唐儷辭將他抱起,他渾身酒味,鳳鳳卻也不怕,雙手將他牢牢抱住,剛長了兩個牙的小嘴在他衣襟上啃啊啃的。
“怎麼了?”唐儷辭微笑,“他又怎麼惹了你了?”
池雲冷冷的看着他,“傷還沒好,你倒是敢喝酒。”唐儷辭柔聲道,“若不能喝酒,活着有什麼意思?”池雲怒道,“你活着就爲了喝酒麼?”唐儷辭微笑道,“喝酒吃肉、水果蔬菜,人生大事也。”池雲被他氣得臉色青白,“邵延屏找你,昨夜霍家三十六路拳被滅,又是風流店的白衣女子乾的。”唐儷辭往後走去,“待我洗漱過後,換件衣裳就去。”
前廳之中,邵延屏、蔣文博、蒲馗聖、上官飛等人都在,地上放着一具鮮血淋漓的屍首,幾人臉上都有怒色。“霍家三十六路拳在拳宗之中,也算上乘,只可惜近來傳人才智並不出色,風流店殺人滿門,渾然不知是爲了什麼。”上官飛大聲道,“我等要速速查出風流店老巢所在,一舉將它搗毀,這纔是解決之法。”
“就算你查到風流店老巢所在,就憑你那九支射鼠不成,射貓不到的破箭,就能將它搗毀?”衆人之中一位個頭瘦小的老者涼涼的道,“不知對方底細,貿然出手,出手必被捉。”上官飛勃然大怒,但對方卻是中原劍會中資格最老、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長老,“劍鄙”董狐筆,乃是不能得罪的前輩,只得含怒不語。邵延屏陪笑打圓場,“哈哈,搗毀風流店之事,自當從長計議,兩位說得都十分在理。”
“要知道風流店的據點,並不很難。”有人溫和的聲音自門外傳入,衆人紛紛轉頭,只見唐儷辭藕色長衫,緩步而來,比之昨日卻是氣色好了許多。邵延屏眼光好極,一眼瞧見他腳上新鞋,心裡越發稀罕——這人穿的衣裳都是尋常衣裳,腳上的鞋子卻比身上的衣裳貴上十倍,那是什麼道理?“唐公子有何妙法?”
“妙法……晚輩自是沒有。”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有一個笨法。”蔣文博道,“願聞其詳。”唐儷辭緩步走到廳中桌旁,手指一動,一件事物滑入掌中,饒是衆多高手環視,竟也無人看清他的動作,只見他以那事物在桌上畫了一個圓點,“這是好雲山。”
他畫了一點之後,蔣文博方纔認出那是一截短短的墨塊,質地卻是綿軟細膩,故而能在光滑的桌面上隨意書寫,暗道一聲慚愧,唐儷辭出手快極,世所罕見,果然是曾經擊敗風流店主人的高手。只聽他繼續道,“近期被滅的派門,一爲昨夜的霍家、一爲慶家寨、一爲雙橋山莊,被害的武林高手共計兩人,一者‘青洪神劍’商雲棋、一者‘聞風狂鹿’西門奔。”他在好雲山東方點了一個點,“霍家在這裡,”在好雲山南方再點了一個點,“慶家寨在這裡,雙橋山莊在這裡……而商雲棋住在雲淵嶺,距離好雲山不過五十里,西門奔住得雖然不近,但是他自北而來,死在好雲山十里之外,按照他的腳程,如果晚死半個時辰,便已到了好雲山。”
“你是說——風流店滅人滿門,並非是濫殺無辜,而是針對好雲山而來?”成縕袍冷冷的道,“根據何在?”唐儷辭溫言道,“根據……這些派門或者俠客,都在好雲山方圓百里之內,而一百里的距離,對武林中人而言,一個晝夜便可到達。”成縕袍冷冷的問,“一個晝夜又如何?”唐儷辭道,“一個晝夜……便是風流店預下滅好雲山善鋒堂的時間,”他緩緩的道,“要滅好雲山,自當先剪除善鋒堂的羽翼,先滅援兵,當風流店出兵來攻之時,好雲山在一個晝夜時間內孤立無援,如果風流店實力當真渾厚,善鋒堂戰敗,江湖形勢定矣。”
衆人面面相覷,各人皆覺一股寒意自背脊竄了上來,蔣文博道,“原來如此,風流店處心積慮,便是針對我劍會。”上官飛冷笑道,“我就不信風流店有如何實力,能將我劍會如何!”邵延屏卻道,“風流店若只針對我劍會,將有第三者從中得利。”唐儷辭溫顏微笑,“風流店如果沒有把握將碧落宮逼出局外,必定不敢貿然輕犯好雲山,如果它當真殺上門來,必定對碧落宮有應對之策。否則風流店戰後元氣大傷,碧落宮勢必先發制人,它豈有作繭自縛之理?”成縕袍冷冷的道,“要把碧落宮逼出局外,談何容易?”唐儷辭將桌面上衆多圓點緩緩畫入一個圈中,“那就要看宛鬱月旦在這一局上……究竟如何計算,他到底是避、還是不避。”
“避、還是不避?”成縕袍淡淡的問,“怎講?”唐儷辭眼角略飄,伸手端起了桌上一杯茶,那是邵延屏的茶,他卻端得很自在,“避……就是說碧落宮有獨立稱王之心,宛鬱月旦先要中原劍會亡,再滅風流店……他就會和風流店合作,默許風流店殺上好雲山,靜待雙方一戰的結果。”邵延屏點了點頭,“但是如果宛鬱月旦這樣計算,那是有風險的。”唐儷辭微微一笑,“任何賭注都有風險,做這樣的選擇,宛鬱月旦要確定兩點:其一、風流店與中原劍會一戰,風流店必勝;其二、碧落宮有一舉擊敗風流店的實力。”衆人心中思索,均是頷首,如果這一戰中原劍會戰勝,碧落宮選擇默許,便是成爲劍會之敵,那對宛鬱月旦稱王之路十分不利。
“他如果不避呢?”邵延屏細聽唐儷辭之言,心中對此人越來越感興趣,“他若不避,豈非要先和風流店對上?宛鬱月旦一向功求全功,只怕不肯做如此犧牲。”唐儷辭端起了他的茶,此時輕輕放下,“他若不避,必須相信劍會與他之間存有默契……就目前來說,沒有。”他的目光自邵延屏臉上輕輕掠過,邵延屏心中不免有幾分慚愧,他身爲劍會智囊,居然沒有看破此局的關鍵所在,“唐公子的意思是說……如果劍會能讓宛鬱月旦知曉劍會已經切中此局關鍵之處,有合戰之心,也許……”唐儷辭對他淺淺一笑,“也許?如何?”邵延屏道,“也許他會牽制風流店一段時間。”唐儷辭一舉手,將桌上所畫一筆塗去,“如果我是宛鬱月旦,絕對不肯因爲‘也許’做如此犧牲。”邵延屏有些口乾舌燥,“那——”唐儷辭塗去圖畫,一個轉身,眼眺窗外,“除非中原劍會在風流店有所行動之前,就已先發制人,讓風流店遠交近攻之計破局,否則我絕不肯做出犧牲,牽制風流店的實力。”
衆人默然沉思,成縕袍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如何破局?”唐儷辭卻先不答他這一問,目凝遠方,微微一笑,“要碧落宮牽制風流店,拖延風流店發難的時間,劍會搶奪先機之戰必須要勝,毫無退路啊……”微微一頓,他並不看成縕袍,“破局……未必要劍會大費周章的去破,當所備後招被識破之後,下棋之人自然要變局,這並不難。”蒲馗聖一直凝神細聽,此時突道,“只需劍會截住了他們下一次突襲,風流店就該知道它的詭計已被識破,它要麼立刻發難,要麼變局。”唐儷辭頷首,“好雲山周遭武林派門尚有兩派,劍會可排出探子試探形勢。”
“嘿嘿,小子你卻是不錯。”上官飛上下看了唐儷辭幾眼,“雖然有些古里古怪,人卻不笨。不過我若沒有記錯,剛纔你進門的時候,說的是要知道風流店的據點不難,如果小子你單憑猜就能猜到風流店的老巢,老子就服你。”唐儷辭緩緩端起了上官飛的茶,略揭茶蓋,往杯中瞧了一眼,“風流店既然要在一晝夜時間內滅好雲山善鋒堂,它的據點,自然離好雲山很近……”衆人微微一凜,蔣文博失聲道,“它就在附近?”唐儷辭放下茶杯,“好雲山左近,何處有湖泊溪流,可供淡水之飲?”邵延屏道,“共有九處,雲閒谷、雁歸山、雙騎河畔、未龍井、點星臺、菩山、淵山、避風林和仙棋瀑布。”唐儷辭微微一笑,“那就是避風林了。”衆人面面相覷,上官飛失聲道,“你如何確定是避風林?”唐儷辭對他微笑,“如前輩所言,一猜而已。”邵延屏卻道,“近來避風林中確有不少神秘人物進出,人數雖少,武功奇高,一次餘負人餘賢侄跟蹤一人至樹林外,被其脫走,我也正着手調查之中。”蒲馗聖重重哼了一聲,“老夫願意一訪避風林。”
“此事我看還需調查清楚,”邵延屏沉吟道,“今夜……”他的目光看向唐儷辭,本來就待分配人手,暗想還是一問比較妥當,“今夜不知唐公子有何打算?”唐儷辭將手中那截濃墨往桌上一擱,微微一笑,“邵先生調兵遣將遠勝於我,今夜查探之舉,如先生有令,唐儷辭當仁不讓。”邵延屏微微一驚,好大一頂帽子扣到自己頭上,“這個……今夜讓餘賢侄與蔣先生走一趟即可,不必勞動衆人大駕了。”唐儷辭頷首,“餘公子身手不凡,爲人機警,確是再好不過的人選。”微微一頓,他道,“我傷勢未愈,待回房休息,各位如若有事,請到我房中詳談。”成縕袍冷冷的看着他,口齒一動,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沒說。邵延屏心中念頭轉動,只對着唐儷辭露齒一笑。衆人紛紛道請他好生養息,唐儷辭緩步而去,步態安然。
“這塊凝脂墨,恐怕也值得不少錢。”邵延屏看了一眼他棄在桌上的濃墨,嘆了口氣,“這位爺真是闊氣。”蒲馗聖道,“有多少錢也是他自己的事,越是有錢之人,只怕越是難伺候。”上官飛卻道,“我看這娃兒順眼得很,比起那‘白髮’、‘天眼’,這娃兒機靈滑頭多了,尚懂得敬老尊賢。”邵延屏忍不住大笑,“哈哈,他敬老尊賢,尊得讓你面子上舒服得很,卻又讓你明明知道他打心眼裡根本看你不起,當真不知是什麼滋味。”成縕袍一貫冷漠,在此時嘴角略勾,似是笑了一笑,邵延屏心中大奇:這人竟也會笑,真是烏鴉在螞蟻窩裡下蛋了。
“今夜之事,我要找餘賢侄略爲商量。”蔣文博拱手而去,“先走一步。”
其餘各人留在廳中,繼續詳談諸多雜事。
樹木青翠,流水潺潺。
密林深處,有一處小木屋,一位青衣女子披髮在肩,就着溪水靜靜浣洗衣裳。
水珠微濺,淡淡的陽光下有些微虹光,水中游魚遠遠跳起,又復竄入水中,一隻黑白相間的鳥兒在她身邊稍做停留,撲翅而去,甚是恬靜安詳。
簫聲幽幽,有人林中吹簫,曲調幽怨淒涼,充滿複雜婉轉的心情,吹至一半,吹簫人放下竹簫,低柔的嘆了一聲,“你……你倒是好心情。”
洗衣的女子停了動作,“小紅,把心事想得太重,日子會很難過。求不到、望不盡的事……它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再傷心也無濟於事。”林中吹簫的紅姑娘緩緩站起,“你盡得寵幸,又怎知別人的心情,只有一日你也被他拋棄,你才知是什麼滋味。”
洗衣的女子自是阿誰,聞言淡淡一笑,“衆人只當他千般萬般好,我卻……”她微微一頓,搖了搖頭,“我心裡……”紅姑娘眼神微動,“你心裡另有他人?”阿誰眼望溪水,微微一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此時此刻,再提無用。”紅姑娘問道,“你心裡的人是誰?難道尊主竟比不上他?”阿誰將衣裳浸入水中,雪白的手指在水中粼粼如玉,右手無名指上隱隱有一道極細的刀痕,在水中突爾明顯起來,“他……不是唐儷辭。”紅姑娘微微一震,她確是一語道破了她心中懷疑,“我並未說是唐儷辭,他是誰?”阿誰慢慢將衣裳提起,擰乾,“他不過是個廚子。”紅姑娘目光閃動,“廚子?哪裡的廚子?”阿誰微微一笑,“一個手藝差勁的廚子,不過雖然我常常去他那看他,他卻並不識得我。”紅姑娘柳眉微蹙,“他不識得你?”阿誰頷首,將衣裳擰乾放入竹籃,站了起來,“他當然不識得我,他……他眼裡只有他養的那隻烏龜。”紅姑娘奇道,“烏龜?”阿誰淺淺一笑,紅姑娘與她相識近年,第一次見到她笑得如此歡暢,只聽她道,“他養了一隻很大的烏龜,沒事的時候,他就看烏龜,烏龜爬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他只和烏龜說話,有時候他坐在烏龜上面,烏龜到處爬,把他駝進水裡他也不在乎,好玩得很。”紅姑娘心中詫然,頓時興起三分鄙夷之意,“你……你就喜歡這樣的人?”在她想來,阿誰其骨內媚,風華內斂,實爲百年罕見的美人,冰猭侯爲她拋妻棄子,終爲她而亡,柳眼輕狂放浪,手握風流店生殺之權,仍爲她所苦,而唐儷辭在牡丹樓挾持阿誰,邀她一夜共飲,自也是有三分曖昧,這樣的女子,心中牽掛的男人竟然是個養烏龜的廚子?實是匪夷所思。
“嗯……有些人,你看着他的時候,只會爲他擔憂操煩,擔心自己就算爲他做盡一切,仍舊不能保他平安、周全,尊主……和唐公子,都是這種人。”阿誰溫言道,“他們武功都很高強、人也很聰明,手握權勢,人中之龍,不過……他們只會讓人擔心、擔心……擔心之後更擔心……一直到惶惶不可終日,因爲你不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今天、明天、後天會做出什麼事來,會遭到什麼危險,又會導致多少人的危險……”她悠悠嘆了口氣,“愛這樣的人很累,並且永遠不會快樂,不是麼?”紅姑娘輕輕一笑,“若不是這樣的人,豈又值得人愛?”阿誰提起籃子,“但他不會,我看着他的時候,覺得一切都很簡單,心情很平靜,令人很愉快。”她提着籃子緩緩進入樹林之中,紅姑娘拾起一塊小石子擲進水中,她一向自恨不如阿誰天生內媚,但此時此刻卻有些看不起她,養烏龜的廚子,那有什麼好?又髒又蠢。
“聽說明天要出門了?”阿誰人在林中,忽而發問。
“嗯,”紅姑娘淡淡的道,“碧落宮宛鬱月旦,也是一個令人期待的男人,值得一會。”
阿誰輕輕嘆了口氣,“我覺得……”她並沒有說下去,頓了一頓,“你要小心些。”
紅姑娘盈盈一笑,“你想說撫翠把我遣去對付宛鬱月旦是不懷好意麼?我知道,不過,正是因爲他賭定我會死在宛鬱月旦手中,我便偏偏要去,偏偏不死,我……豈是讓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
“你要爲尊主保重,他雖然不善表達,心裡卻是極倚重你的。”阿誰溫言道,之後緩步離去。
紅姑娘獨坐溪水邊,未過多時,亦姍姍走回林中,進入小木屋。
一人倚在樹後,見狀悄然踏出一步,身形晃動,跟在紅姑娘身後,踏着她落足之地,無聲無息跟到屋後,往窗內一張,只見紅姑娘進入屋中,身形一晃便失去蹤跡,眼見木屋之內桌椅宛然,好似一間尋常人家的房子,其中空空如也,彷彿所有進入其中的人都悄然消失於無形了。
這屋裡必定有通道,當然亦必定有陷阱。在屋外查探之人悄悄退出,沒入樹林之中,往回急奔數十丈,突見不遠處有人拄劍攔路,霎時一頓。
“你是餘泣鳳的兒子?”那拄劍攔路之人沙啞的道,背影既高而長,肩骨寬闊,握劍之手上條條傷疤,望之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那查探之人渾身一震,“你……你……”
那攔路之人轉過身來,只見滿面是傷,左目已瞎,容貌全毀,在頸項之處有個黑黝黝的傷口,其人嘴巴緊閉,說話之聲竟是從頸部的傷口發出,聲音沙啞含混。“餘泣鳳平生從未娶妻,怎會有你這樣的兒子?”
那暗中查探之人青衣背劍,正是餘負人,眼見這傷痕累累的劍客,竟是顫抖不能自已,“你——沒有死?”
“嘿嘿,”那人道,“餘泣鳳縱橫江湖幾十年,豈會死於區區**?你究竟是誰?”
餘負人目不轉睛的看着那疤痕劍客,“我……我……你究竟是誰?”
那人低沉的道,“若不是看你生得有些似年少之時的我,昨夜又在好雲山偷襲唐儷辭,餘某斷不會見你。我是誰——嘿嘿——”他提劍一揮,只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樹木搖晃草葉紛飛,餘負人身前地上竟裂開四道交錯的劍痕,劍劍深達兩寸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待他收劍片刻,只聽“咯啦”一聲脆響,餘負人身前土地再陷三分,塌下一塊碗口大小的深坑——這一劍若是斬在人身上,這第二重暗勁雖只是再入三分,已足以震碎人五臟六腑。
“天行日月……”餘負人喃喃的道,“你……你真是餘……餘……”說到一半,他驀地一驚,“你們在好雲山有暗樁?”否則餘泣鳳怎會知道他昨夜偷襲唐儷辭?那事隱秘之極,除卻當事三人之外,能得知的人少之又少,是誰泄密?
“你是誰的孩子?”劍施“天行日月”的疤痕劍客沙啞的問,“你可認識姜司綺?”
餘負人踉蹌退了兩步,“姜司綺……你居然還記得她,她是我娘。”這疤痕劍客真是餘泣鳳麼?餘負人如此精明冷靜的人心中也是一陣混亂,“你真的是餘泣鳳。”
“她是你娘……”餘泣鳳頸上的傷口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那你是我的兒子,司綺如今可好?”他一邊嗆咳一邊說話,帶血的唾沫自咽喉的孔洞不斷噴出,左眼不斷抽搐,模樣慘烈可怖,和威風凜凜一呼百應的“劍王”相去何其之遠。
“她……她曾去劍莊找你,被你的奴僕掃地出門。”餘負人一字一字的道,“你必要說你不知情,是麼?”
“咳咳咳……我確是不知情,司綺她現在如何?”餘泣鳳道,“我後悔當年未能娶她爲妻,所以立誓終生不娶,她現在何處?”
“她死了。”餘負人道,“幸好她早早死了,以免她一生一世都爲你所騙,日日夜夜都還想……都還想你是個好人。”說到最後,他的聲音也不禁顫抖起來,“你爲何要服用禁藥?爲何要作風流店下走狗?你……你身爲中原劍會劍王,風光榮耀,誰不欽佩敬仰,爲何要自毀名聲……你可知你雖然負心薄倖,卻也一直是我心中的英雄……”
“嘿嘿,江湖中事,豈有你等小輩所想那麼簡單,”餘泣鳳厲聲長笑,“要做英雄,自然就要付出代價!小子!唐儷辭施放**炸我劍堂,害我如此之慘,你也看見了!你也看見了是不是?”他雖然形容悽慘,但持劍在手,仍有一股威勢凜凜,與他人不同。
“英雄自當是仗三尺劍掃不平事,歷盡血汗而來,就算是第九流的武功,堂堂正正做人,懲奸除惡,如何不是英雄?”餘負人咬牙道,“你何必與風流店勾結,做那下作之事?”
“天下人皆知我敗在施庭鶴那小子手下,卻不知他根本是個陰險狡詐的騙子!我豈可因爲這種人落下戰敗之名?人人都以爲我不如那小子,天大的笑話!不將他碎屍萬段,不能消我心頭之恨!”餘泣鳳冷冷的道,“若不是池雲小子下手得早,豈有他死得如此容易?”
“你就是執意要和風流店爲伍,執意妄想能有稱霸江湖的一天?”餘負人聽他一番言語,心寒失望至極,“戰勝、戰敗,當真有如此重要?你根本……根本不把我娘放在心上。”
“小子!不管你信與不信,餘泣鳳一生之中,只有姜司綺一個女人。”餘泣鳳厲聲道,“縱然她相貌奇醜,縱然她四肢不全滿身膿瘡,她仍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他頓了一頓,“現在司綺死了,我被唐儷辭害得變成如此模樣,瞎去左目,渾身是傷,風流店姓柳的沒有嫌棄我,費心爲我療傷,纔有如今的你爹!餘泣鳳風光蓋世的時候,你沒有來認爹,現在落魄傷殘,聲名掃地,想必你是更加不認了?”
餘負人緩緩吐出一口長氣,“哈哈,旁人嫌貧愛富,我卻是嫌富愛貧,你揚名天下的時候我不認你,但你潦倒落魄、踏入歧途之時我若不認……豈非棄你於不顧?”他放手按劍,拔出青珞,“我學劍十八年,就是爲了此時此刻,敗你——敗你是爲了你好,是因爲我認你是爹——”
餘泣鳳目光閃動,“就憑你?就憑你?”他心中念頭疾轉,一時想將這位意外得來的兒子打死,一時又想將他留在身邊,一時又知這傻兒子是他稱霸路上的障礙,突道,“風流店柳眼對我有救命之恩,唐儷辭是柳眼的死敵,你若當真殺了唐儷辭,一則爲我報仇、二則替我還了柳眼的人情……說不定到那時,餘泣鳳心灰意冷,就會隨你歸隱。”他輕蔑的瞟了眼餘負人的劍,“此時此刻,小子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劍收起來,等你殺了唐儷辭,自會再見到我。”
餘負人急喝道:“站住!跟我回去!”他一聲大喝,震動樹梢,樹葉簌簌而下,餘泣鳳哈哈大笑,長劍一擰,一記“天行日月”往餘負人當胸劈去,餘負人青珞急擋,只聽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四道劍氣掠身而過,在地上交錯出四道兩寸三分的劍痕,這一劍竟是虛晃,只聽餘泣鳳狂笑之聲,揚長而去。餘負人手握青珞,掌心冷汗淋淋而下,他竟擋不下餘泣鳳一劍虛招!餘泣鳳功力本強,服用禁藥之後更是悍勇絕倫,若不是他如此功力,焉能在**之下倖存?正當他錯愕之際,身側白影翻飛,十來道人影將他團團圍住,白衣微揚,俱是白紗蒙面的妙齡女子,餘負人只嗅到一陣淡淡幽香,遙遙有人喝了一聲“讓他走!”,十數道白影揚手灑出一片灰色粉末,飄然隱去。餘負人閉氣急退,心中方寸大亂,殺唐儷辭,餘泣鳳當真會隨他歸隱麼?唐儷辭若死,有誰能殲滅風流店?但唐儷辭將餘泣鳳害得渾身是傷左目失明,更將他進一步逼上不歸之路,此仇……焉能不報?
淡淡幽香不住侵入鼻中,餘負人惘然若失,緩緩返回好雲山,並未察覺衣裳上沾的細微的灰色粉末,正隨風悄悄落上他的肌膚、飄入他的鼻中。
那是“忘塵花”的粉末,攝魂迷神之花。
“餘賢侄,老夫正在找你。”一腳踏進善鋒堂,蔣文博迎面而來,欣然笑道,“今夜你我共探避風林。”
“嗯。”餘負人應了一聲,手握青珞,與他錯身而過,踏入院中。
嗯?蔣文博心中大奇——餘負人劍未歸鞘,難道方纔和人動手了?他究竟和誰動手變得如此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