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先發制人
“蔣文博和餘負人去探避風林,若餘負人是風流店的臥底,蔣文博此去豈非危險?”黃昏時分,唐儷辭屋裡看書,沈郎魂緩步而入,“他昨夜偷襲一劍,立場顯然並非與劍會相同。”
唐儷辭仍然握的他那一本《三字經》,依舊看的不知是第三頁還是第四頁,“劍會是不是有臥底,今夜便知。”沈郎魂走到他身邊,“你的意思是臥底絕對不是餘負人?”唐儷辭微微一笑,“要在中原劍會臥底,必須有相當的身份地位,否則參與不了最重要的會談,得不到有用的情報。餘負人雖然武功不弱、前途遠大,卻畢竟資質尚淺,我若是紅姑娘,萬萬不會選擇他……何況餘負人雖然是殺手出身,卻不是心機深沉老奸巨猾的人……”他的目光落回書本上,“我猜他只是個孝子,純粹爲了餘泣鳳的事恨我。”
“哈哈,天下皆以爲是你殺了餘泣鳳,毀了餘家劍莊,”沈郎魂淡淡的道,“你爲何從不解釋?發出毒針殺餘泣鳳的人不是你,施放**將他炸得屍骨無存的人更不是你,認真說來,餘泣鳳之死和你半點干係也沒有。”唐儷辭脣角微勾,似笑非笑,轉了話題,“池雲呢?”
“不知道。”沈郎魂緩緩的道,“我已在院子裡找了一圈,孩子也不在。”唐儷辭眼眸微動,往善鋒堂內最高的那棵樹上瞟去,“嗯?”沈郎魂隨他視線看去,只見池雲雙臂枕頭躺在樹梢上,高高的枝椏上掛着個竹籃子,鳳鳳自籃框邊露出頭來,手舞足蹈,顯然對這等高高掛在空中的把戲十分愛好,不斷髮出猶如小鴨子般“咯咯”的叫聲。“他倒是過得逍遙。”
“他也不逍遙,”唐儷辭的目光自樹上回到書卷,“他心裡苦悶,自己卻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沈郎魂微微一怔,“心事?”唐儷辭道,“對上次失手被擒的不服氣,對挫敗念念不忘,池雲的武功勝在氣勢,勇猛迅捷、一擊無回的氣勢是他克敵制勝的法門,失了這股氣勢,對他影響甚大,何況……他心裡苦悶不單單是爲了失手被擒那件事……”沈郎魂淡淡的道,“與白素車有關?”唐儷辭微笑,“嗯。”沈郎魂沉默片刻,緩緩的道,“下次和人動手,我會多照看他。”唐儷辭頷首,沈郎魂突道,“如果劍會真有臥底,他們必然知道晚上蔣文博和餘負人夜探避風林,若是你,你會如何變局?”
唐儷辭翻過一頁書卷,“不論蔣文博和餘負人兩人之中究竟有沒有人是奸細,甚至不論劍會之中有沒有奸細,今夜夜探避風林之行的結果皆不會變。其一,蔣文博和餘負人的實力遠不足以突破避風林外圍守衛;其二,避風林能隱藏多時不被發現,必定有陣法、暗道、機關,這兩人都不擅陣法機關,就算闖入其中,也必定無功而返;其三,餘負人追蹤過避風林的高手,避風林必定早已加強防衛和佈置。”他微微一笑,“其四,既然實力懸殊,風流店豈有不順手擒人之理?今夜夜探之事,結果必定是蔣文博和餘負人被生擒。”沈郎魂皺眉,“如此說法,也就是說——你特地說出避風林的地點,誘使邵延屏調動人手夜探避風林,根本是送人上門給風流店生擒?”唐儷辭微微一笑,“然也。”沈郎魂眉頭深蹙,“我想不出給對手送上人質對自己能有什麼好處?”
唐儷辭捲起書本,輕敲牀沿,“假如中原劍會之中有風流店的臥底,必定知道夜探之事,如果將這兩人生擒,風流店據點之事自是昭然若揭;如果放任這兩人回來,據點之事自然也是暴露無遺,既然結果都是一樣的,生擒兩人作爲籌碼,總比放兩人回來的要好。”他脣角微勾,勾得猶如夏日初荷那尖尖窈窕的角兒,“若我是紅姑娘,從臥底得知孤立好雲山之計已破,我方有先發制人之意,如此時刻,最宜行一記險棋……”
“險棋?”沈郎魂似有所悟,沉吟道,“難道——”唐儷辭將書本輕輕擱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早有決戰之意,好雲山又減少兩員大將,而我們以爲他們下一步即將針對兩個小派門,如此絕佳機會,若不立刻發難,難道要等到我方聯合‘小刀會’和‘銀七盟’對避風林‘先發制人’麼?”沈郎魂大吃一驚,駭然道,“你……你……對風流店送出兩個人質,逼使他們立刻發難,今夜決戰好雲山?”如此大計,他竟一人獨斷獨行,不與任何人商量,這怎麼可以?
“如果——劍會有內奸,今夜就是決戰之夜。”唐儷辭淺淺的笑,“如果——劍會沒有內奸,說不定餘負人和蔣文博就會安然回來,不過……機會不大。”他笑眼微彎,有些似狐眸微睞,“我不信中原劍會沒有半點問題,成縕袍遇見武當派滿口謊言的小道,被騙北上貓芽峰,而後遭受伏擊身受重傷——這事豈只是巧合那麼簡單,不是劍會中人,不能知道成縕袍的行蹤,不是麼?”沈郎魂緩緩吐出一口氣,“你不確定誰是內奸,所以你便專斷獨行,對於決戰之事絕口不提,劍會毫無防備……你不怕死傷慘重?若是今夜戰敗……”
“劍會毫無防備?”唐儷辭輕輕笑了一聲,似嘲笑、似玩笑、也似挑釁,“邵延屏是個真正的老狐狸,我要他送人去給風流店去當人質,他便把蔣文博和餘負人派了出去,那意味着什麼?”他眼角慢慢揚起,極狡黠的看了沈郎魂一眼,“餘負人昨夜偷襲了我一劍,而蔣文博……他和成縕袍站在一起,想必兩人交情不淺,要得知他的行蹤想必不難——邵延屏把這兩人派了出去,意味着他不信任這兩個人。”沈郎魂目光微閃,“表示他聽懂了你弦外之計?”唐儷辭柔聲道,“嗯……”微微一頓,“普珠上師今日可會到達好雲山?”
沈郎魂淡淡的道,“不錯。”唐儷辭眼眸微闔,“果然如此,今夜會是一場苦戰。”沈郎魂皺眉,今夜本是一場苦戰,這和普珠上師來不來好雲山有何關係?“難道你以爲普珠也是對方的臥底?”唐儷辭輕笑,“那自然不會,普珠上師端正自持,大義救生,那是決計不會錯的。咳……咳咳……”沈郎魂突地又問,“你的傷怎麼樣了?”唐儷辭以手指輕輕點住額角,答非所問,“時近日落,邵延屏爲何還不敲鐘?”沈郎魂詫異,“敲鐘?”唐儷辭睜開眼睛,“今日的晚餐應當比平日早一個時辰,不是麼?”正在他微笑之間,只聽噹噹清脆,果然吃飯的鐘聲大作,邵延屏鳴鐘開飯了。
晚上將有大戰,提早開飯,吃飽了肚子晚上纔有力氣動手,邵延屏果然安排周到,而此時此刻,白日漸落,餘負人和蔣文博已經出發,風流店若要夜襲必已上路,大局已定,也可告訴衆人片刻後的安排和佈置了。
“這就是那座山。”星辰初起,一人圓腰翠衣,指着濃霧瀰漫的好雲山吃吃的笑,拍拍手讚道,“真是——不好下手的好地點啊——”另一人冷峻的問,“不好下手?”翠衣人嗯了一聲,“水霧太重,毒粉毒火都不好用了。”那人道,“難道毒水也不能用?”另有一人淡淡插了一句,“效用會被水霧淡化,倒是有些毒粉遇水化毒,可以一試。”翠衣人哈哈大笑,“不必了,面對善鋒堂各位江湖大俠,你我豈能如此小氣?素兒,把那兩個人押上來,咱們堂堂正正的從大門口進去。”她一揮手,方纔說話的白衣人手一提,餘負人與蔣文博兩人穴道被點,嘴裡塞了一塊諾大的破布,手別在背後被綁成一串,便被她這一提一道拎了過來。蔣文博滿臉慚慚之色,餘負人卻眼色茫然,有些恍恍忽忽。兩人被白衣女子一推,一道往好雲山上行去。
在這幾人之後,數十位白衣女子列陣以待,在這數十位蒙面白衣女子背後,尚有數十位紅衣鮮豔,戴着半邊面具的女子,這些女子紅衣裹身,曲線畢露,露出的半邊臉頰均可見嬌豔無雙的容貌,和那些白衣女子渾然不同。而在白衣、紅衣女子之後又有數輛馬車緩緩跟隨,簾幕低垂,不知其中坐的是什麼人物。
浩浩蕩蕩一羣人在林間行動,居然只聽聞馬車車輪轆轤之聲,偶爾夜鴉驚飛,旋刻即被人暗器射下,一路之上幾組人馬伏入山坳之中,並不隨衆人上山,一切俱在悄然之中進行。
善鋒堂夜間燈火寥寥,大門緊閉,黑黝黝一大片屋宇不知其中住的幾人。白衣人走上前來,低聲道,“東公主。”翠衣人嘻嘻一笑,一揮手,“放蛇!”這翠衣人自然是風流店“東公主”撫翠,白衣人便是白素車,聽聞撫翠一聲“放蛇”,白素車衣袖一拂,拂出一層淡淡白色煙霧。煙霧既出,最後兩輛馬車中突然響起陣陣“噝噝”之聲,隨即數百上千條毒蛇自馬車中緩緩爬出,有些尖頭褐斑,有些黑身銀環,還有些花色特異、五色斑斕,其中尚夾雜一些翠綠得十分可怖的小細蛇。衆蛇涌出,一位紅衣女子走上前來,手握一支細細的蘆管,一揮手,擲出許多黑色藥丸,大批毒蛇徑自往藥丸落下之處聚集,她隨行隨擲,低吹蘆管,漸漸大量毒蛇將善鋒堂團團圍住,萬信閃爍,九結盤身,點點蛇眸在深夜之中映顫,景象一時駭人。
撫翠一抖衣袖,“素兒!”白素車拎着綁住蔣文博和餘負人的繩索,大步往善鋒堂門口行去,大門在即,她素鞋伸出,一腳踏在門上,只聽“咯啦”一聲門閂斷裂,兩扇大門轟然而開。撫翠隨她踏入門中,衆人凝目望去,只見善鋒堂內衝出兩人,眼見門口突然出現大批敵人,那兩人一怔,腰間長劍齊出,其中一人一聲長嘯示警,退後兩步,持劍以待。
“果然是名門弟子,臨危不懼,尚還鎮定自若。”撫翠嘖嘖讚道,“不知你家邵先生是不是正在洗澡?奴家若是此時闖了進去,豈非失禮?”她扭着肥腰踮着小碎步,往前走了兩步,那兩位劍會弟子看得作嘔,忍不住道,“老妖婆!休得猖狂!我中原劍會豈是你胡言亂語的地方?”撫翠一聲冷笑,“哦——非我無禮,是你們兩個口出惡言——那就怪不得我生氣了。”她衣袖一振,袖風如刀直掠兩人頸項,兩名弟子橫劍抵擋,只聽“啪”的一聲雙劍俱斷,兩人連退八步,都是口中狂噴鮮血,委頓倒地。這兩人受她一擊竟然不死,撫翠頗爲意外,“好功夫!”
白素車提人前進,對撫翠揮袖傷人一眼也不瞧,前行數步,只聽善鋒堂內一片混亂之聲,邵延屏領着數人衝了出來,但見他衣冠不整,頭髮凌亂,想必剛從他那牀上爬起。在他身後的是蒲馗聖、上官飛、成縕袍和董狐筆四人。撫翠心下盤算,除去唐儷辭主僕,這四人可算中原劍會絕對主力,當下哈哈一笑,“素兒,你那小池雲冤家怎麼不在?”白素車斷戒刀出,夾在蔣文博頸上,淡淡的道,“他若想伏在一旁伺機作亂,我便一刀將蔣先生的頭砍下來。”撫翠拍手大笑,“蒙面老兒,咱兩人對挑中原劍會五大高手,待將他們一一誅盡,明日江湖便道中原劍會欺世盜名,人人自吹自擂自命名列江湖幾大高手,根本是坐井觀天又自娛自樂,笑死人了。”隨她一聲狂笑,一人自馬車中疾掠而出,黑布蒙面,那塊蓋頭黑帽與柳眼一模一樣,人高肩闊,處處疤痕,手中握着一柄黑黝黝刃緣鋒利的長劍,一落地便覺一陣陰森森的殺氣撲面而來。
邵延屏眼睛一跳,這人雖然布帽蓋頭,看不清面目,但他和這人熟悉之極,豈會不認得?“餘泣鳳?你竟然未死……”那人一言不發,但如成縕袍這等與他相交日久之人自是一眼認出,這人確是餘泣鳳。隨餘泣鳳之後,又有一人自馬車掠出,靜靜站在餘泣鳳身旁,這人亦是黑帽蓋頭黑布蒙面,但衆人卻認不出究竟是誰。餘泣鳳不待那人站定,一劍往前疾刺,風聲所向,正是成縕袍!撫翠袖中落下一條長鞭,握在手中,咯咯而笑,一鞭往邵延屏頭上抽去,邵延屏拔劍抵擋,長劍舞起一團白光。黑衣人拔出一柄彎刀,不聲不響往上官飛腰間砍去,一時間雙方戰作一團,打得難分難解。
白素車掌扣兩人,靜靜站在一旁。紅衣女子中有一人姍姍上前,站在她身邊,低聲而笑,“呵呵,我去尋你夫君了,你可嫉妒?”白素車淡淡的道,“我爲何要嫉妒?”那人卻又不答,掩面輕笑而去。白素車眼觀戰局,那黑衣人在上官飛和董狐筆聯手夾擊之下連連敗退,頓時揚聲道,“我命你等快快束手就擒,否則我一刀一個,立刻將這兩人殺了!”邵延屏尚未回答,白素車眉頭揚起,一刀落下,只聽一聲悶哼,蔣文博人頭落地,血濺三尺,撲通一聲身軀倒地。成縕袍微微一震,雪山遭伏之事,他也懷疑蔣文博,畢竟除了蔣文博無人知曉他那日的行蹤,但眼見他乍然被殺,也是心頭一震——弱質女流,殺人不眨眼,風流店真是可惡殘暴之至!
一時間喊殺聲不絕,風流店那些紅白衣的女子卻不參戰,列隊分組,將善鋒堂團團包圍了起來。水霧漂移,地上蛇眸時隱時現,馬車中有人輕挑簾幕,一支黑色箭頭在簾後靜靜等待。
善鋒堂內,客房之中。
唐儷辭仍倚在牀上,肩頭披着藕色外裳,手持那捲《三字經》在燈下細看,數重院落外高呼酣戰,宛若與他沒有半點干係。鳳鳳抱着他左手臂睡去,嘴裡尚含着唐儷辭的左手小指,口水流了他一衣袖。屋裡氣氛恬靜安詳,恍如另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