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之三

方纔三人齊攻之時,唐儷辭白衣之後乍然揚起對稱的諾大兩片紅色布匹,刀劍不傷、夾帶沛然浩蕩的內家真力,完全遮去三人視線,就如驀然背上振起了一雙鮮紅色的巨大翅膀。這紅色布匹不但接住三人合力一擊,還擋去密林中射來的暗箭,不知是什麼東西,並且質地輕柔至極,隨唐儷辭一閃而去。

“那是什麼東西?”林雙雙駭然道。黑衣人搖了搖頭,沉默不語。餘泣鳳咳嗽了幾聲,“嘿嘿!想不到唐儷辭身懷至寶,難怪他有恃無恐,這東西在身,刀劍難傷,要殺他,只有放棄刀劍、動用拳腳。”林雙雙陰惻惻的道,“若是護身寶甲,豈有這麼寬闊、又這麼長的一塊?那明明是一塊布匹。”餘泣鳳冷眼看他,知他所想,冷冷的道,“不錯,若是你得到剛纔那塊紅布,至少能做成兩件寶甲,價值連城。”林雙雙眼中,已露出貪婪之色。

密林之中,唐儷辭身後紅布揚起,往前疾掠而去,漫長寬闊的紅布一揚即落,他並不回頭,一抖手那紅布在他身上纏繞了幾圈,掩去白衣之色,渾然隱入了密林黑暗之中。餘負人被他有力的手牢牢夾住,一起全力往山頭趕去,一邊心中驚駭——他是幾時察覺林中有箭陣?又是哪裡來的信心能接三人合力?他這背後倏然打開的紅布究竟是什麼?

“飄紅蟲綾,一塊世上獨一無二的綾羅。”唐儷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突地柔聲道,“刀劍難傷,若非是餘泣鳳的劍,任誰也無法在它上面劃出一道痕跡來。”餘負人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傷得不重,足能跟上他的速度,唐儷辭放手,他與他並肩疾奔,一邊道,“原來你早已算好了退路,這塊蟲綾竟然能化去武當綿掌的掌勁、消去鬼神雙劍的劍氣,實在了不起。”唐儷辭微微一笑,“它只不過很長而已,被我真力震開,抖出去有十來丈長,武當綿掌又不是劈空掌力,十來丈外的武當綿掌和鬼神雙劍能起到什麼作用?”

在背後飄紅蟲綾被他真力震開的同時,唐儷辭已經攜人撲出去十來丈,因爲紅綾障目,所以三人合擊估計錯誤,攻擊落空,一瞬間的地域錯覺,一瞬間的誤差,幾乎創造了一個武林神話。餘負人吐出一口氣,“你是在賭一把運氣。”唐儷辭微笑道,“不錯。”餘負人道,“萬一失敗了,萬一他們沒有受紅綾影響,立刻追上來,你怎麼辦?”唐儷辭柔聲道,“我除了會賭,還會拼命。”

拼命?餘負人默默向前奔馳,心中再度浮起了那個疑問:他是爲了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麼?

山頂轉眼即到,所謂茶花牢在茶花樹下,要找入口,必須先找到茶花樹。但兩人尚未看見什麼茶花樹,便看見了山頂地上一個大洞。

其實也不是很大的洞,是一個比人身略大的一個洞穴,呈現天然漏斗形狀,在山頂處的開口較大,而往山中深入的一端洞口較小,若是有人不小心滑入洞中,必定直溜溜掉進底下的漏斗口中,一下子就滑進山腹中去了。餘負人和唐儷辭走近那洞穴,只見洞穴映着月光的一面赫然刻着三個血紅大字“茶花牢”,而在“茶花牢”三字中間,一道白色劃痕直下洞內,不知是什麼含意。

“茶花牢……這就是茶花牢。”餘負人咳嗽幾聲,“咳咳……不親身下去,根本不能知道底下的情況。”唐儷辭目光流轉,這裡四野寂靜,不見半個守衛,草木繁茂猶如荒野,只是生得整齊異常,都是二尺來長,卻並沒有看見什麼茶花。“你在看什麼?”餘負人提一口氣,平緩體內紊亂的真氣,他方纔受爆炸所傷,內息始終不順。“茶花。”唐儷辭道。

“茶花?”餘負人皺眉,林雙雙三人不消片刻就能趕到,唐儷辭不下牢救人,卻在看茶花?唐儷辭的目光落在洞口一處新翻的泥土上,“這裡本有一棵茶花樹。”餘負人咳嗽了幾聲,“咳咳……那又如何?我爹他們很快就會追來……”唐儷辭的目光移到不遠處一塊大石上,“那裡……有利刃劃過的痕跡。”餘負人轉目看去,的確不遠處的石頭上留着幾道兵器劃痕,“有人曾在這裡動手。”一句話說完,突覺後心一熱,唐儷辭左手按住他後心,一股真力傳了過來,這一次不是攜他跳落茶花牢,而是推動他真力運轉,剎那間連破十二大穴,受震凝結的氣血霍然貫通,耳邊只聽唐儷辭道,“石頭上有銀屑,劃痕入石半寸,是池雲的一環渡月。茶花樹連根拔起,草木被削去一截,顯然不是一環渡月所能造成的後果,再加上洞內這一道刀痕……”他幽幽的道,“說明什麼呢?”餘負人低聲道,“有人……和池雲在這裡動手,池雲不敵,被逼落洞中。”說出這句話來,他心頭沉重,“天上雲”何等能耐,是誰能逼他跳下茶花牢?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之下,他纔會跳落茶花牢?

“說明跳下去的時候,他並沒有失去反抗之力,仍以一刀抵住山壁,減緩下降之勢。”唐儷辭慢慢的道,“將諾大一片荒草整齊削去一截,以及將茶花樹連根拔起,不像同一人所爲,我猜那是幾人聯手施爲,茶花牢外,畢竟是牢主的天下……”餘負人爲之毛骨悚然,是誰能在茶花牢外聚衆將池雲逼落牢中?莫過茶花牢主。

“哈哈,僅憑几道痕跡,就能有這樣的猜測,讓我是要說唐公子你聰明絕頂、還是愚蠢至極?”明月荒草之中,一道灰色人影影影綽綽的出現,“茶花牢天下重地,就算是我逼落池雲,難道你要犯天下之大不違,擊破茶花牢頂,放出江湖重犯,只爲救池雲一人?”來人淡淡的道,“當然,若你要全朋友之義,自己跳下去陪他,也無不可。每日三餐的飯食,茶花牢絕對爲唐公子準備周全。”

“哦?”唐儷辭解開纏身的紅綾,將它收入懷中,“聽你這樣的口氣,是有必殺的信心了?”餘負人凝視來人,來人面上戴着一張雪白的面具,似是陶瓷所造,卻不畫五官,就如一張空臉,“你是什麼人?中原武林哪有你這號人物?自稱茶花牢主,簡直貽笑大方。”瓷麪人負手闊步而來,“哈哈,黃口小兒,小小年紀就敢妄言中原武林人物……可笑可嘆。”他手指餘負人,“你是餘泣鳳的兒子,我不與你一般見識,要殺人也該讓他親自動手,至於你麼——”他擡起另一隻手,食指指向唐儷辭,“唐公子修爲智慧,足堪一戰,出手吧!老夫領教你換功大法、音殺之術!”

夜風吹,星垂四野,皓月當空。

唐儷辭銅笛在手,橫臂將餘負人輕輕一撥,推到身後,“出劍吧。”

夜風清涼,略帶初秋的寒意。

在唐儷辭夜闖茶花牢的同時,普珠收拾好了簡單的行囊,正待明日動身返回少林寺。二更時分,他如往常一樣閉目靜坐,靈心證佛,真氣運行之下聽力敏銳之極,似乎可以聽到方圓百丈之內的絲毫聲息。蟲鳴風響,窗櫺吱呀,萬物聲息輪迴之音,是妙樂、也是佛音、說不定……也是心魔,只看證佛人如何理解、如何去做。

突然之間,似從極遠極遠之處傳來低柔的歌聲,有人在唱歌,“怎麼……誰說我近來又變了那麼多?誠實,其實簡單得傷人越來越久。我麼……城市裡奉上神臺的木偶,假得……不會實現任何祈求……”聲音溫柔低婉,似有些悵然,有些傷心,正是西方桃的聲音。

這是那一天唐儷辭唱過的歌,普珠那夜聽的時候,入耳並不入心,但今夜突然聽見,立刻便記了起來,不想只是那夜聽過一次,西方桃便已全部記下。盤膝坐課,耳聽她幽幽的唱,“……我不是戲臺上普渡衆生的佛,我不是黃泉中迷人魂魄的魔,我坐擁繁華地,卻不能夠棲息,我日算千萬計,卻總也算不過天機……五指千謎萬謎,天旋地轉如何繼續……”唱者依稀幾多感慨,三分悽然,普珠本欲不聽,卻是聲聲入耳,字字清晰,待要視作清風浮雲,卻有所不能,僵持半晌,只得放棄坐課,睜開了眼睛。

“噯……”歌唱完了,遙遙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隨即悄然無聲。普珠下牀走了幾步,站在房中,望着明月,繼續坐息也不是,不繼續坐息也不是,總而言之,他是睡不着了。

一道人影自普珠窗外走過,普珠凝目一看,卻是成縕袍,一貫冷漠的眉間似有所憂,一路往邵延屏房中走去。

是什麼事要成縕袍半夜三更和邵延屏私下約談?普珠並未追去,一貫澄澈的心境突然涌起了無數雜思,一個疑念涌起便有第二個疑念涌起,她……她爲何要唱那首歌?那首歌很特別麼?究竟唱的是什麼?她爲何聽過一次便會記得?自己卻又爲何也生生記得?她爲何不睡?成縕袍爲何不睡?邵延屏爲何不睡?愕然之中,只覺心緒千萬,剎那間一起涌上心頭,普珠手按心口,額頭冷汗淋淋而下,一顆心急促跳動,不能遏止。過了片刻,普珠默唸佛號,運氣寧神,足足過了大半個時辰方纔寧定下來,緩緩籲出一口氣,他是怎麼了?

二更近三更時分,天正最黑,邵延屏苦笑的靜坐喝茶,他在等成縕袍,已經等了兩個時辰,喝了五六壺茶,去光顧了幾次馬桶,成縕袍再不來,他就要改喝酒了。

“篤篤”兩聲,“進來。”邵延屏吐出一口氣,“成大俠相邀,不知有何要事?”今日下午,成縕袍突然對他說出一句“子夜,有事。”,就這麼四個字,他便不能睡覺,苦苦坐在這裡等人。但成縕袍要說的事他卻不能不聽,能讓他在意的事,必定十分重要。

成縕袍推門而入,邵延屏乾笑一聲,“我以爲你會從窗戶跳進來。”成縕袍淡淡的道,“我不是賊。”邵延屏打了個哈哈,“我這房子有門沒門有窗沒窗對成大俠來說都是一樣,何必在意?敲門忒客氣了,坐吧。”成縕袍坐下,“明日我也要離開了。”

邵延屏點了點頭,好雲山大事已了,各位又非長住好雲山,自然要各自離去,“除了要離去之事,成大俠似乎還有難言之隱?”不是難言之隱,豈會半夜來說?成縕袍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回轉師門看望師弟。”邵延屏張大嘴巴,這種事也用半夜來說?只得又打了個哈哈,“哈哈……說得也是,劍會耽誤成大俠行程許久,真是慚愧慚愧。”成縕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道,“今日——”邵延屏問道:“什麼?”

頓了一頓,成縕袍道,“今日——我看到唐儷辭和西方桃在房裡……”他暫時未說下去,意思卻很明顯,邵延屏一口茶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咳咳……什麼?”成縕袍淡淡接下去,“在房裡親熱。”邵延屏摸出一塊汗巾,擦了擦臉,“這個……雖然意外,卻也是唐公子的私事。唐公子風流俊雅,桃姑娘貌美如花,自然……”成縕袍冷冷的道,“若是私事,我何必來?西方桃來歷不明,她自稱是七花雲行客中一桃三色,而一桃三色分明是個男人,其中不乏矛盾之處。她能在風流店臥底多年,爲何不能在劍會臥底?唐儷辭年少風流,要是爲這女子所誘,對中原武林豈是好事?”邵延屏順了順氣,“你要我棒打鴛鴦,我只怕做不到,唐公子何等人物,他要尋覓風流韻事,我豈能大煞風景?”成縕袍冷冷的道,“明日我便要走,西方桃此女和普珠過往密切,又與唐儷辭糾纏不清,心機深沉,你要小心了。”邵延屏又用汗巾擦了擦臉,“我知道了,這實在是重任,唉……”成縕袍站起身來,轉身便走,一邁出房門便不見了蹤影,身法之快,快逾鬼魅。

邵延屏苦笑着對着那壺茶,唐儷辭和西方桃,事情真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古怪了,這位公子哥當真是看上了西方桃的美貌?或是有什麼其他原因?若他當真和西方桃好上了,那阿誰又算什麼?要他派遣十位劍會女弟子將人送回洛陽,又要董狐筆親自送一封信去丞相府,唐儷辭爲阿誰明保暗送,無微不至,難道只是一筆小小風流帳而已?這位公子哥心機千萬,掌控江湖風雲變幻,仍有心力到處留情,真是令人佩服。

慢慢給自己斟了杯茶,邵延屏把玩着茶杯,茶水在杯中搖晃,閃爍着燈光,忽然之間,他自杯中倒影看到了一雙眼睛——乍然回頭,一道人影自窗沿一閃而逝,恍如妖魅。邵延屏急追而出,門外空空蕩蕩,風吹月明,依稀什麼都沒有,但方纔的確有一雙眼睛在窗外窺探,並且——很有可能在成縕袍和他說話的時候,那雙眼睛就在!是誰能伏在窗外不被他們二人發現?是誰會在半夜三更監視他們二人的行蹤?是誰敢竊聽他們的對話?若那真是個人,那該是個怎樣駭人的魔頭?邵延屏心思百轉,滿頭起了冷汗,想起白天宛鬱月旦信裡所說風流店主謀未死之事,頓時收起笑意,匆匆往唐儷辭房中趕去。

幾個起落,闖進唐儷辭屋內,邵延屏卻見滿屋寂靜,不見人影,唐儷辭竟然不在!月光自門外傾瀉入內,地上一片白霜,突而黑影一閃,邵延屏驀然回首,只見一人黑衣黑帽蒙面,衣着和柳眼一模一樣,靜悄悄站在門口,無聲無息,只有一股冰涼徹骨的殺氣陰森森的透出,隨風對着邵延屏迎面吹來。

糟糕!邵延屏心下一涼,退了一步,他沒有佩劍,普珠和成縕袍已生離去之心,唐儷辭蹤影不見,眼前此人顯然功力絕高,這般現身,必有殺人之心。

如何是好?

“出劍吧。”唐儷辭橫笛將餘負人擋在身後,溫和的道。

夜風颯颯,吹面微寒,天分外的黑、星月分外的清明,餘負人有心相助,卻知自己和唐儷辭所學相差甚遠,只得靜立一邊,爲他掠陣。

“第一招。”瓷麪人腰間佩劍,他卻不拔劍,雙掌抱元,交掠過胸,五指似抓非抓、似擒非擒,虛空合扣,翻腕輕輕向前一推。“大君制六合。”餘負人距離此人尚有十步之遙,已覺一股逼人的勁風撲面而來,竟似整個山頭西風變東風,一招尚未推出一半,已是氣爲之奪。唐儷辭緩步向前,面對如此威勢的雙掌,他竟然迎面而上,出掌相抵。單掌推出,只聽空中輕微的噼啪作響,地上草葉折斷,碎屑紛飛,瓷麪人雙掌一翻,剎那之間已是三掌相抵!餘負人臉色陡變,只聽“砰”的一聲悶響,三掌相接,並未如他想象一般僵持許久,而是雙方各退一步,竟是平分秋色!瓷麪人讚道:“好功夫!換功大法果然是驚世之學,《往生譜》果然是不世奇書。讓老夫猜上一猜,教你武功的人,可是白南珠?”

餘負人聞言心中一震,不久前引發江湖大亂,殺人無數的惡魔,竟是唐儷辭的師父?唐儷辭退勢收掌,負手微笑,“前輩也是不同凡響,居然能在一招之間就看出我師承來歷。”他這麼說,便是認了。餘負人吁了口氣,白南珠最多不過比唐儷辭大上幾歲,卻又如何做得了他的師父?瓷麪人哈哈大笑,“縱然是白南珠也未必有你這一身功夫!當年殺不了白南珠,現在殺你也是一樣,看仔細了,第二招!”他右拳握空疾抓,右足旋踢,啪的一聲震天大響,竟是一擊空踢,口中冷冷喊道:“良佐參萬機。”

唐儷辭旋身閃避,這一踢看似臨空,卻夾帶着地上衆多沙石、草葉、樹梗,若是當作空踢,勢必讓那蘊勁奇大的雜物穿體而過,立斃當場!一避之後,瓷麪人長劍出鞘,一聲長吟,“大業永開泰——”劍光耀目,其中三點寒芒攝人心魂,餘負人駭然失色——瓷麪人這劍竟然是一劍三鋒!同一劍柄之上三支劍刃並在,劍出如花,常人一劍可以挽起兩三個劍花,他這一劍便可挽起八九個劍花,伏下七八十個後着!唐儷辭人在半空,尚未落地,瓷麪人這一劍可謂偷襲,但聽銅笛掠空之聲,“噹噹噹”三響,唐儷辭已與那三花劍過了一招,借勢飄遠,微笑道,“這明明是短刀十三行,韋前輩另起名字,果然是與衆不同。”瓷麪人一滯,唐儷辭口稱“韋前輩”,餘負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臉上微微變色,“韋悲吟!”

這戴着瓷面具,手握長劍卻施展短刀功夫的怪人,竟是韋悲吟!聽說這人在江南山莊一戰中傷在容隱聿修二人手下,隨後失蹤,結果竟然是躲在這裡當了什麼茶花牢主,委實匪夷所思,其中必有隱情。韋悲吟的武功天下聞名,當年容隱聿修兩人聯手方纔重傷此人,此時唐儷辭一人當關,能倖免於難麼?

韋悲吟劍刃劈風,短刀招式即被看破,他不再佯裝,唰唰唰三劍刺出,唐儷辭在三招之內看破他身份,此人非殺不可!正在韋悲吟三劍出、化爲九劍的同時,三條人影極快自樹林中躍出,將唐儷辭團團包圍,正是餘泣鳳、林雙雙和那名黑衣人!餘負人臉色慘白,韋悲吟加上這三人,唐儷辭萬萬不是對手,如何是好?此時就算跳下茶花牢,也不過是讓這四人有機會將出口封住,將唐儷辭鎖入牢中!想必池雲就是受這幾人圍困,被迫跳下去的……

唐儷辭見四人合圍,卻是脣角上勾,“一起上來吧!”言下頓時就有三支劍對他遞了過來,兩支是林雙雙的雙劍,一支是韋悲吟的長劍,三劍齊出,威力奇大,“啪”的一聲脆響,唐儷辭胸前衣裳碎裂,露出了紅綾的一角。餘負人縱身而上,小桃紅流光閃動,架住林雙雙一劍,只聽“嚓”的一聲,小桃紅鋒銳無比,林雙雙的青劍應聲折斷,餘負人也是連退兩步,不住喘息。就在這片刻之間,唐儷辭橫笛就口,餘泣鳳眼明手快一劍向他手腕刺來,黑衣人身影如魅,立掌來抓。餘負人大喝一聲,劍光爆起,御劍術沖天而起,力擋兩人聯手一擊。就在此時,一縷笛聲破空而起,其音清亮異常,此音一出,韋悲吟快速回退,雙手掩耳,運功力抗唐儷辭音殺,黑衣人抽身便退,眨眼間不見蹤影,餘泣鳳一手掩耳,一聲厲笑,仍舊一劍刺來,只有功力受制的林雙雙未受太大影響,唰唰唰三劍連環,竟是凌厲如常。餘負人力擋兩招,氣空力盡,唐儷辭的音殺難分敵我,只覺天旋地轉,仰天摔倒,很快失去知覺,耳邊仍聽劍嘯之聲不絕,笛音似是起了幾個跳躍……

之後是一片黑暗。

不知過去了多久,真氣忽轉平順,有一股溫暖徐和的真力自胸透入,推動他氣血運行,在體內緩緩循環,餘負人咳嗽幾聲,只覺口中滿是腥味,卻是不知何時吐了血。睜開眼睛,那股真氣已經消失,眼前仍是一片黑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瞧見身處的是一處天然洞穴,一縷幽暗的光線自頭頂射下,距離甚遠,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這是茶花牢底,猛地坐起身來,只見身側一具屍首,滿身鮮血甚是可怖,卻是林雙雙。

“覺得如何?”身邊有人柔聲問道,餘負人驀然回頭,只見唐儷辭坐在一邊,身上白衣破損,飄紅蟲綾披在身上,在黑暗中幾乎只見他一頭銀髮。“我倒下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失聲問道,“他們呢?”唐儷辭髮鬢微亂,三五縷銀絲順腮而下,臉頰甚白,脣角微勾,“他們……一個死了,一個重傷,還有兩個跑了。”餘負人心頭狂跳,“誰……誰重傷?”唐儷辭淺淺的笑,“你爹。”餘負人臉色蒼白,沉默了下來,過了一陣,他問道:“只是你一個人?”唐儷辭頷首。餘負人長長吐出一口氣,只是唐儷辭一個人,就能殺林雙雙、重傷餘泣鳳、嚇走韋悲吟和那黑衣人,簡直……簡直就是神話。“你怎做得到?”

“是他們逼我——我若做不到,你我豈非早已死了?”唐儷辭柔聲道,“人到逼不得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餘負人苦笑,“你……噯……你……”他委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唐儷辭站了起來,“既然醒了,外面也無伏兵,不怕被人甕中捉鱉,那就起來往前走吧。”餘負人勉力站起,仍覺頭昏耳鳴,“你那音殺……實在是……”唐儷辭輕輕的笑,“實在是太可怕?”餘負人道,“連韋悲吟都望風而走,難道不是天下無敵?”唐儷辭仍是輕輕的笑,“天下無敵……哈哈……走吧。”他走在前面,步履平緩,茶花牢那洞口之下是一處天然生成的洞穴,往前走不到幾步,微光隱沒,全然陷入黑暗之中。

一縷火光緩緩亮起,唐儷辭燃起碧笑火,餘負人加快腳步,兩人並肩而行,深入洞穴不過七八丈,地上開始出現白骨,一開始只是零零星星的碎骨,再往前深入十來丈遠便是成堆成羣的白骨骷髏,但看這些骷髏的死狀,俱是扭曲痙攣,可見死得非常痛苦,有些骨骼斷裂,顯然是重傷而亡。兩人相視一眼,餘負人低聲道,“中毒!”唐儷辭頷首,這些白骨死時姿態怪異,一半是刀劍所傷,一半卻是並無傷痕,沒有傷痕卻扭曲而死的應是中毒。只是在這茶花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竟然導致瞭如此多人的死亡?傳說中囚禁的衆多江湖要犯又在何處?難道是都已經化爲白骨了?

“這些白骨上都有腐蝕的痕跡,不是自然形成,應當是有人用腐蝕血肉的藥物將屍體化爲白骨。”餘負人俯身拾起一截白骨,“那說明這些人死後,茶花牢內有幸存者。”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着滿地白骨成堆,池雲呢?池雲是在這堆白骨之內,還是……“能毒殺這麼多人的毒,不是能散佈在風中的瀰漫之毒,就是會相互傳染。”餘負人低聲道,“小心了。”

“沒事,我百毒不侵。”唐儷辭低聲一笑,“讓開,跟我走。”他負袖走在前面,伸足撥開地上的白骨殘屍,爲餘負人清出一條路,兩人一前一後,慢慢往深處走去。

滿地屍骸,不明原因的死亡,囚禁無數武林要犯的茶花牢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餘負人越走越是疑惑,越走越是駭然,地上的白骨粗略算來,只怕已在五百具上下,是誰要殺人?是誰要殺這麼多人?茶花牢內的倖存者是誰?毒死衆人的劇毒究竟是怎樣可怖的東西?身前唐儷辭的背影平靜異常,洞內無風,碧笑火的火光穩定,照得左右一切纖毫畢現。

走過白骨屍堆,面前是一片空地,滿地黃土,許多洞穴中常有的蜈蚣、蟑螂、蚯蚓之類卻是半隻都看不見,地上也沒有血跡,只在地上留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四周很空,像剛纔那羣白骨爭先恐後的從洞穴深處奔逃出去,不敢在這塊空地上停留片刻,故而紛紛死在入口處。“前面有人。”餘負人低聲道,他初學劍術之時,學的是殺手之道,對聲音氣息有超乎尋常的敏銳。唐儷辭微微一笑,前面不但有人,而且不止一人。

火光照處,黃土地漫漫無盡,兩人似乎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眼前突然出現了許多蛛網。這地下並沒有蚊蟲,這許多蜘蛛也不知道吃的什麼,自有蛛網之處開始,洞穴兩側又有許多小洞穴,洞穴口設有鋼鐵柵欄,應該是原本關押江湖要犯之處。但鋼鐵柵欄個個碎裂在地,破爛不堪,顯然已被人毀去,非但是毀去,並且應當已經被毀去很久了。

“看樣子茶花牢被毀應當有相當時間,後來被關進茶花牢的人,只怕未必全是所謂‘江湖要犯’。”餘負人道,“但是外面那洞口沒有絕頂輕功只怕誰也上不去,牢門破後,這裡面龍蛇混雜,幾百人全都擠在了一起,然後又一起死了。”唐儷辭柔聲道,“不錯……你聰明得很。”聽他此言,餘負人反而一怔,慚慚的不好意思再說下去,卻聽唐儷辭問:“你的傷勢如何了?”

“走了這一段,真氣已平,雖不是完全好,已不礙事。”餘負人想起一事,反問道:“你可有受傷?”獨戰江湖四大絕頂高手,他卻看似安然無恙。唐儷辭微微一笑,“沒有。”餘負人由衷佩服,至於他重傷餘泣鳳一事,已是毫不掛懷。兩人走過那段囚人的洞穴,道路隱隱約約已經到頭,盡頭是一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石壁上金光隱隱,似乎有某種礦物的痕跡,洞穴在此轉爲向上拔高,不知通向何方,但茶花牢深處到此爲止。

“沒有人。”餘負人喃喃的道,擡頭看着頭頂那黑黝黝的洞穴,“或者……人就躲在那裡面。”但頭頂的洞穴勉強只容一人進出,要藏身在那裡面想必難受之極。剛纔聽聞的人聲在此消失,唐儷辭右膝擡起,踏上一塊岩石,墊起仰望。

幾點流光在頭頂的洞口微微一閃,餘負人心中一動,那是蛛絲。轉目看向面前這塊黑色石壁,那石壁上金光閃閃的礦物脈絡之上,到處都纏滿了蛛絲,在火光之下,這蛛絲越發光彩閃爍,似乎有些與衆不同。

“哈……”唐儷辭突然低聲笑了一聲,這一聲的音調讓餘負人渾身一跳,擡頭向唐儷辭仰望的方向看去,只見蛛絲閃爍,慢慢垂下,從那黑黝黝的洞穴之中,一張諾大的蜘蛛網慢慢下沉,剛開始只是露出絲絲縷縷的金色蛛絲,而後……慢慢的蛛網上露出了兩隻鞋子。

蛛網上粘着人。

這奇大無比的蛛網緩緩下沉,自洞穴垂下,先是露出了兩隻鞋子,而後露出了腿……而後是腰……腰上佩刀……

粘在蛛網上的人白衣佩刀,年紀很輕。

唐儷辭踏在岩石上的右足緩緩收了回來,那隨網垂下的人,是池雲。

但又不是池雲。

池雲隨蛛網垂下,緩緩落地,一個轉身,面對着唐儷辭。

他面無表情,衣着容貌都沒有什麼變化,似乎入牢之後並沒有遭遇什麼變故,但他那一雙素來開朗豁達的眼睛卻有些變……黑瞳分外的黑、黑而無神,眼白布滿血絲,有些地方因血管爆裂而淤血,導致眼白是一片血紅。

一雙血紅的眼。

眼中沒有絲毫自我,而是一片空茫。

餘負人臉色微變,“池——”隨即住口,唐儷辭沒有叫人,這人是池雲,卻又不是池雲。

頭頂的洞穴裡一物蠢蠢而動,卻是一隻人頭大小的蜘蛛,生得形狀古怪,必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它不住探頭看着池雲,又縮回少許,然後呲呲噴兩口氣,再探出頭來。

池雲右手持刀,左手握着一個金綠色的藥瓶,那瓶口帶着一片黃綠色,散發着一股刺鼻的氣味。

“這洞裡五百八十六條人命,都是你殺的?”唐儷辭面對池雲,眼睫微垂,脣角上勾,說不上是關心或是含笑的表情,其中蘊涵着冷冷的殺氣,“你就是這牢中之王?自相殘殺後留下來的最強者?”

池雲並不說話,只一雙眼睛陰森森的瞪視前方,他瞪得圓,隱約可見平日的瀟灑豁達,但他瞪得無情,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這就是所謂殺唐儷辭最好的人選……”唐儷辭真是笑了,“果然是好毒的計策、好橫的心。”他橫袖攔住餘負人,兩人一起緩緩退步,邊退他邊柔聲道,“你看到他面上隱約的紅斑沒有?”餘負人凝目望去,洞內光線昏暗,火光又在唐儷辭手上,委實辨認不清,距離如此之遠,要能辨認池雲臉上有沒有紅斑,需要極好的目力,他看了半晌,點了點頭。唐儷辭低柔的道,“毒死外面五百八十六人的毒藥,就是猩鬼九心丸,而化去屍體的藥水,就握在池雲左手。”餘負人大吃一驚,“什麼……難道池雲也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那如何是好?”唐儷辭秀麗的臉龐在火光下猶顯得姣好,只聽他道,“我猜他被迫跳進茶花牢,不想茶花牢下早就是一片混亂,有人給牢裡衆人下毒,衆人互相傳染,毒入骨髓,池雲跳下之後,面臨的就是猩鬼九心丸之毒。”餘負人點了點頭,想及當時情景,不免心酸,池雲堂堂好漢,一身武功滿心抱負,竟被困在這茶花牢中,被迫染上不可解的劇毒。

“爲求生路——”唐儷辭低聲道,聲音很柔,聽在餘負人耳中卻極冷,那柔和的聲音之中不含情感,即使是說出如此殘忍悲哀的話來,也聽不出他有絲毫同情之意,“池雲大開殺戒,一度畫地爲牢,逼迫衆人遠遠避開他,團聚在茶花牢口,而他遠避衆人,深入洞內,希望彼此隔絕,能不受其害。然而——”他的語調變得有些奇怪,似乎是很欣賞這設計的陰謀、又似乎是懷着極其悲憫的心情,“然而在這洞穴深處,有着比猩鬼九心丸更可怕的東西……”餘負人喉中一團苦澀,“就是這種蜘蛛?”唐儷辭淺淺的笑,“據《往生譜》所載,這是蠱蛛的一種,蠱蛛並不生長在此,所以這麼巨大的蠱蛛必定是有人從外面放進來的。”

“蠱蛛?”餘負人低聲問,“五毒之催。”唐儷辭道,“不錯,古人練蠱,將五毒放在缸內,等自相殘殺之後取其勝者而成。蠱蛛之毒,正是讓五毒相殘的催化物。有人故意把蠱蛛放進茶花牢內,然後把池雲逼落其中,這整個地底充滿了蠱蛛之氣,池雲中了蠱蛛之毒後,從洞裡出來,對聚成一團的衆人狂下殺手,這就是那些碎骨的來歷。牢裡五百多人自相殘殺,劇毒相互傳染,其他人死光之後,最後得勝的一人就是蠱人。”他低聲道,“這就是以人練蠱之法。”

餘負人聽得冷汗盈頭,池雲在這裡殺一人,身上的蠱術就強一分,外面的人死一個,他的煞氣就多一分,此時此刻,面對的池雲早已迷失本性,完全成爲殺人的機器,並且——是中了猩鬼九心丸劇毒之後功力倍增、被練成蠱人之後神秘莫測的池雲!

“很殘忍,是不是?”唐儷辭柔聲問,不知是在問餘負人、還是在問失去神智的池雲。餘負人看着池雲,想及他平日的風流倜儻、瀟灑豁達,心中痛煞!不管是誰,能想出如此計策將池雲害成如此模樣,便是日後將他千刀萬剮,也難以抵消對池雲造成的傷害!世上怎會有人殘忍惡毒至此?怎會有人陰險可怖至此?那……那還是人麼?

“很殘忍……”唐儷辭的目光緩緩轉向池雲的眼睛,“對很少吃過苦頭的人來說,真的很殘忍……”洞穴中蠱蛛奇異的氣味越來越濃,那隻巨大蜘蛛在頭頂不停的噴氣,池雲的眼神越來越瘋狂,唐儷辭橫臂一振,將餘負人震退數步,他踏上數步,直面池雲,淺笑微露,“你想怎樣?”

池雲手中“一環渡月”緩緩舉起,刀尖直對唐儷辭雙目之間,唐儷辭再上一步,微笑道,“你想把我一刀劈成兩半?出刀吧。”

霍的一聲刀刃劈風之聲,池雲出刀快逾閃電,他本來出手就快,中毒之後越發快得令人目眩,這一刀剛剛聽到風聲,已乍然到了眉目之間。唐儷辭仰身測旋,翩然避開,一頭銀髮飄起,身上飄紅蟲綾隨之揚起,長長拂了一地。池雲對飄蕩的紅綾視而不見,一環渡月緊握手中,刀刀緊逼,刀光越閃越亮,破空之聲越來越強,迴盪在深邃的洞穴之中,一聲聲猶如妖啼。

驚人的刀法,池雲長袖引風,手中刀一刀出去,刀勢被袖風所引,飄移不定,極難預測。餘負人一邊觀戰,唐儷辭身法飄忽,刀刀避開,但池雲越打越狂,一旦他飛刀出手,這洞穴地方如此狹窄,以池雲那等霸道的飛刀之勢,幾乎不可能全部避開。而洞穴之中,若要施展音殺之術,自己只怕要先死在音殺之下,餘負人面帶苦笑,他爲何要跟來?唐儷辭叫他回去,果然是對的,他跟在他身後徒然礙手礙腳而已。

正在餘負人自怨自艾的同時,只聽耳邊“咿呀”一聲古怪的嘯聲,池雲手中“一環渡月”果然出手了,這一刀刀光不住閃爍,被袖風所託,緩緩向唐儷辭面前飄來。

“渡命——”池雲僵硬的脣齒之間突然生硬的吐出兩個字,飄向唐儷辭的刀光越閃越是燦爛,那說明刀身晃動得非常厲害。唐儷辭負袖而立,依然淺笑,“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池雲沉默不答,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聽唐儷辭柔聲道,“我是天下第一。”

此言一出,池雲雙目一瞪,刀光陡然爆開,只聽“當”的一聲震響,就如爆起了一團煙花,在餘負人眼中只見刀刀如光似電,在這極黑的洞穴中引亮一團煙囂也似的絢爛。唐儷辭不持銅笛,欺身向前,竟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只聽“啪”的一聲指掌相接,隨之“噹噹噹當”一連四聲兵刃墜地之聲,洞中忽而化爲一片死寂。餘負人心頭狂跳,只見幾點鮮血濺上山壁,有人受了輕傷,而池雲雙手都被唐儷辭牢牢制住——方纔唐儷辭第一下奪刀擲地,池雲立刻換刀出手,唐儷辭再奪刀、池雲再換刀,如此一連四次,直至池雲無刀可換,唐儷辭立刻制住他雙手。

池雲刀勢霸道,要制他刀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讓他發刀。唐儷辭出手制人,竟是出奇的順利,手到擒來,短短一瞬,餘負人卻覺頭昏眼花,背倚石壁,竟有些站立不穩之感。

胸口劍傷未愈,夜奔三十里,獨戰四大高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救自己之命,而後下茶花牢對身爲蠱人的池雲,竟是數招制敵——這——這還算是人麼?

百年江湖,萬千傳說,還從未聽說有人能如此悍勇,何況此人面貌溫雅,絲毫不似亡命之徒。

唐儷辭的極限究竟在哪裡?

世上有人能讓他達到自己的極限麼?

“餘負人,幫我用紅綾把他綁起來。”唐儷辭柔聲道,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甚至很從容,“小心不要碰到他的皮膚,池雲身上的毒不強,但是仍要小心。”他雙手扣住池雲的手腕,池雲提膝欲踢,卻被他右足扣踝壓膝抵住,剩餘一腿尚要站立,頓時動彈不得。餘負人提起紅綾,小心翼翼將池雲縛住,再用小桃紅的劍鞘點住他數處大穴,“你可以放手了。”

唐儷辭緩緩鬆手,池雲咬牙切齒,怒目圓瞪,他含笑看着,似乎看得很是有趣,伸手撫了撫池雲的頭,“我們回去吧,今夜好雲山多半會有變故。”

“變故?”餘負人恍然大悟,“是了,有人將池雲生擒,引你來救,是爲調虎離山。”唐儷辭點了點頭,“這就回去吧,善鋒堂內有成縕袍、邵延屏和普珠在,就算有變故,應當都應付得了。”餘負人心情略鬆,淡淡一笑,“你對成大俠很有信心。”唐儷辭微微一笑,“他是個謹慎的人,不像某些人毫無心機。”餘負人聞言汗顏,“我……”唐儷辭托住池雲肋下,“走吧。”

兩人折返洞口,仰頭看那隻透下一絲微光的洞口,這漏斗狀的洞口扣住了洞下數百人命,不知要如何攀援?唐儷辭卻是看了一眼洞口,自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縛在紅綾另一端,將石子擲了上去。餘負人一怔,只聽極遠處“嗒”的一聲悶響,石子穿洞而出,打在外邊不知什麼事物上,似乎射入甚深。“上去吧。”這飄紅蟲綾有二三十丈來長,即使縛住池雲,所剩仍然足有二十來丈,用以做繩索是再好不過。餘負人攀援而上,未過多時已到了洞口,登上外面的草地深吸一口夜間清新的空氣,只覺這一夜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恍如隔世。

身後唐儷辭輕飄飄縱上,再把池雲拉了上來,他仍舊將他托住,三人展開輕功,折返好雲山。

好雲山上。

善鋒堂內。

邵延屏面對黑衣黑帽不知名的高手,心中七上八下,絲毫無底。

那人動了一下,似乎在靜聽左右的動靜,邵延屏心知他只要一確定左右無人,就會打算一招斃敵,而他這一招自己接不接得下來顯然是個大問題。

敢在劍會中蒙面殺人,必定對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想到此點,邵延屏心都涼了。

忽的黑衣人有了動靜,渾身的殺氣一閃而逝,突然之間往外飄退,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跡。邵延屏心中大奇,這人明明佔盡上風,爲何會突然退走?正在驚詫之時,只聽屋頂“奪”的一聲響,他猛然擡頭看去,只見清風明月,成縕袍一人掛劍,坐在唐儷辭屋頂上,右手舉着個酒葫蘆,此時正拔了瓶塞,昂首喝酒。

一人一劍,一月一酒,冷厲霜寒,卻又是豪氣干雲。

邵延屏大喜過望,“成大俠!”

成縕袍冷冷的看着他,“幸好我是明日才走。”言下又喝了口酒。

邵延屏躍上屋頂,眉開眼笑,“若不是你及時出現,只怕老邵已經**迸裂,化爲一灘血肉模糊了,你怎知有人要殺我?”

“我只不過正巧路過,老實說他要是不怕驚動別人,衝上來動手,我可沒有半點信心。”成縕袍冷冷的道,“我在堂門口就看見他的背影,結果他到這裡這麼久了,我才摸過來,其中差距可想而知。”邵延屏乾笑一聲,“你要是跟得太近,被他發現了一掌殺了你,只有更糟。”成縕袍冷笑一聲,“要一掌殺成縕袍,只怕未必。”邵延屏唯唯諾諾,心中卻道就憑剛纔那人的殺氣,倒似世上不管是誰他都能一掌殺了。

便在此時,三道人影飄然而來。

成縕袍咦了一聲,“唐——”

唐儷辭三人已經回來,邵延屏看見池雲被五花大綁,大吃一驚,“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唐儷辭托住池雲,很快往池雲住所而去,“沒事,這幾日不管是誰,不得和池雲接觸。”餘負人停下腳步,長長吐出一口氣,“池雲被人生擒,中了猩鬼九心丸之毒。”

成縕袍和邵延屏面面相覷,都是變色,兩人雙雙躍下,“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下餘負人把有人生擒池雲,設下蠱人之局,連帶調虎離山之計,如此等等一一說明。邵延屏越聽越驚,成縕袍也是臉色漸變,這佈局之人陰謀之深之遠,實在令人心驚。邵延屏變色道,“這樣的大事,他怎可一句話不和人商量,孤身前去救人?他明知是個陷阱,要是今夜救不出池雲,反而死在那茶花牢中,他將江湖局勢、天下蒼生至於何地?真是……真是……”餘負人苦笑,“但……但他確實救出了池雲。”邵延屏和成縕袍相視一眼,心中駭然——唐儷辭竟能獨對林雙雙、餘泣鳳、韋悲吟和那黑衣人四人聯手,殺一傷一,逼退兩人而能毫髮無傷,這種境界,實在已經像是神話了。

若唐儷辭在,方纔那個黑衣人萬萬不敢在劍會遊蕩!邵延屏心下漸安,長長吐出一口氣,苦笑道,“這位公子哥神通廣大,專斷獨行,卻偏偏做的都是對的,我真不知是要服他,還是要怕他。”成縕袍淡淡的道,“你只需信他就好。”

信任?要信任一個神秘莫測、心思複雜、專斷獨行的人很難啊!邵延屏越發苦笑,望着唐儷辭離去的方向,信任啊……

池雲房中。

唐儷辭點起一盞油燈,將池雲牢牢縛在牀上,池雲滿臉怨毒,看他眼神就知他很想掙扎,但卻掙扎不了。唐儷辭在他牀邊椅子坐下,支頷看着池雲,池雲越發忿怒,那眼神就如要沸騰一般。

“我要是殺了你,你醒了以後想必會很感激我……”唐儷辭看了池雲許久,忽的緩緩柔聲道,“但我要是殺了你,你又怎會醒過來?落到這一步,你不想活,我知道。”他的紅脣在燈下分外的紅潤,池雲瞪着他,只見他脣齒一張一闔,“堂堂‘天上雲’,生平從未做過比打劫罵人更大的壞事,卻要落得這樣的下場……你不想活,我不甘心啊……”他的語氣很奇異,悠悠然的飄,卻有一縷刻骨銘心的怨毒,聽入耳中如針扎般難受,只見唐儷辭伸手又撫了撫池雲的頭,柔聲道,“堅強點,失手沒什麼大不了,殺個百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中點毒更不在話下,只有你活着,事情纔會改變。就算十惡不赦又怎樣?十惡不赦……也是人,也能活下去,何況你還不是十惡不赦,你只不過……”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如瀲灩着一層深色的波,“你只不過順從了本能罷了,到現在你還活着,你就沒有輸。”

牀上的池雲驀地“啊——”一聲慘叫,唐儷辭手按腹部,輕輕拍了拍他的面頰,“熬到我想到蠱蛛和猩鬼九心丸解藥的時候。”他一夜奔波,和強敵毒物爲戰,一直未顯疲態,此時眉間微現痛楚之色,當下站了起來,“你好好休息……呃……”他驀地掩口,彎腰嘔吐起來,片刻之間,已把胃裡的東西吐得乾乾淨淨。牀上的池雲眼神一呆,未再慘叫,唐儷辭慢慢直起腰來,扶住桌子,只覺全身痠軟,待要調勻真氣,卻是氣息不順,倚桌過了好半晌,他尋來抹布先把地上的穢物抹去清洗了,才轉身離開。

池雲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的行動,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睜得很大,也不知是看進去了、還是根本沒看進去。

唐儷辭回到自己屋裡,沐浴更衣,熱水氤氳,身上越覺得舒坦,頭上越感眩暈。他的體質特異,幾乎從不生病,就算受傷也能很快痊癒,胸口那道常人一兩個月都未必能痊癒的劍傷,他在短短七八日內就已癒合,也曾經五日五夜不眠不休,絲毫不覺疲憊。但今夜連戰數場,身體本也未在狀態,真氣耗損過巨,被自己用內力護住的方周之心及其相連的血管便有些血流不順了。手按腹部,腹中方周的心臟仍在緩緩跳動,但他隱約感覺和以往有些不同,卻也說不上哪裡不同,在熱水中越泡越暈,一貫思路清晰的頭腦漸漸混沌,究竟是什麼時候失去意識,他真的渾然不覺。

唐儷辭屋裡的燈火亮了一夜。邵延屏擔心那黑衣人再來,派人到處巡邏警戒,過了大半夜,有個弟子猶猶豫豫來報說唐公子讓人送了熱水進房,卻始終沒有讓人送出來。邵延屏本來不在意,隨口吩咐了個婢女前去探視。

天亮時分。

“唐公子?”婢女紫雲敲了敲唐儷辭的房門。

房門上閂,門內毫無聲息。

“唐公子?”紫雲微覺詫異,唐儷辭對待婢女素來溫文有禮,決計不會聽到聲音沒有回答,而她嗅到了房內皂莢的味道,他難道仍在沐浴?怎有人沐浴了一夜還在沐浴?他在洗什麼?“唐公子?唐公子!你還在屋裡麼?”

屋裡依然毫無反應。

紫雲繞到窗前,猶豫許久,輕輕敲了敲窗,“唐公子?”

屋內依然沒有迴應,窗戶卻微微開了條縫,紫雲大着膽子湊上去瞧了一眼。屋內燭火搖晃,她看到了浴盆,看到了衣裳,看到了一頭銀髮尚垂在浴盆外,頓時嚇了一跳,“邵先生、邵先生……”她匆匆奔向邵延屏的書房。

邵延屏正對着一屋子的書嘆氣,神秘的黑衣蒙面人在劍會中出沒、夜行竊聽,就算有唐儷辭在此鎮住,讓其不敢輕舉妄動,那也不是治本之法。那人究竟是誰?是誰想要他邵延屏死?

“邵先生,邵先生,唐公子的門我敲不開,他……他好像不太對勁,人好像還在浴盆裡。”紫雲臉色蒼白,“邵先生您快去看看,我覺得可能出事了。”

“嗯?”邵延屏大步向唐儷辭的廂房奔去,房門上閂,被他一掌震斷,“咯啦”一聲,邵延屏推門而入。

而後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

“唐公子?唐公子?”耳邊有輕微的呼喚聲,十分的小心翼翼,唐儷辭心中微微一震,一點靈思突然被引起,而後如流光閃電,剎那之間,他已想到發生了什麼事。睜開眼睛,只見邵延屏、餘負人和成縕袍幾人站在自己牀沿,只得微微一笑,“失態了。”

牀前幾人都是一臉擔憂,怔怔的看着他,從未見有人自昏迷中醒來能醒得如此清醒,居然睜開眼睛,從容的道了一句“失態”,卻令人不知該說什麼好。頓了一頓,邵延屏才道,“唐公子,昨日沐浴之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昏倒浴盆之中,我等和大夫都爲你把過脈,除了略有心律不整,並未察覺有傷病,你自己可知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唐儷辭脈搏穩定,並無異狀,練武之人體格強壯,心律略有不整十分正常,突如其來的昏厥,實在令人憂心如焚。

心律不整那是因爲體內有方周之心,雙心齊跳,自然有時候未必全然合拍,至於爲何會昏倒……唐儷辭探身坐了起來,餘負人開口勸他躺下休息,唐儷辭靜坐了一會兒,柔聲道,“昨日大概是有些疲勞,浴盆中水溫太熱,我一時忘形泡得太久,所以才突然昏倒。”三人面面相覷,以唐儷辭如此武功,說會因爲水溫太熱泡澡泡到昏厥,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唐儷辭只坐了那片刻,轉頭一看天色,微微一笑,“便當我在浴盆裡睡了一夜,不礙事的。”言罷起身下牀,站了起來。

睡了一夜和昏了一夜差別甚大,但昨夜他剛剛奔波數十里地,連戰四大高手,真力耗損過巨導致體力衰弱也在情理之中。邵延屏長長吁了口氣,“唐公子快些靜坐調息,你一人之身,身系千千萬萬條人命,還請千萬珍重,早晨真是把大家嚇得不輕。”唐儷辭頷首道謝,“讓各位牽掛,甚是抱歉。”三人又多關切了幾句,一齊離去,帶上房門讓唐儷辭靜養。

唐儷辭眼見三人離去,眉頭蹙起,爲何會昏倒在浴盆裡,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隱隱約約卻能感覺到是因爲壓力……方周的死、柳眼的下落、池雲的慘狀、面前錯綜複雜的局面、潛伏背後的西方桃、遠去洛陽的阿誰、甚至他那一封書信送去丞相府後京城的狀態……一個一個難題,一個一個困境,層層疊疊,糾纏往復,加上他非勝不可的執念,給了自己巨大的壓力,心智尚足,心理卻已瀕臨極限,何況……方周的死,他至今不能釋懷。

沒有人逼他事事非全贏不可,沒有人逼他事事都必須佔足上風,是他自己逼自己的。

倚門望遠,遠遠的庭院那邊,白霧縹緲之間,有個桃色的影子一閃,似是對他盈盈一笑。他報以一笑,七花雲行客之一桃三色,是他有生以來遇見的最好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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