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雲山,善鋒堂內。
“唐公子,碧落宮傳來一封書信。”邵延屏手持一封書信,輕敲唐儷辭的房門。前幾日阿誰母子已經啓程離去,前往洛陽,邵延屏派了幾名劍會女弟子護送前去,目前平安無事。而阿誰去後,唐儷辭經過七八日靜養,傷勢已經無礙,萬竅齋聽聞主人重傷,各種療傷聖藥、千奇百怪價值連城的防身辟邪之物源源不斷送上善鋒堂,雖然萬竅齋非江湖派門,氣勢卻是壓得邵延屏有些擡不起頭來。但比之萬竅齋的殷勤關切,國丈府卻是悄無聲息,彷彿唐儷辭不是國丈府的義子一般。
“書信?”唐儷辭倚在牀上,白色綢裳珍珠爲飾,天氣仍有些熱,但季節已漸入秋,他的衣領袖角綴有輕柔細密的白色貂絨,襯以明珠,更是精緻秀雅。牀榻被褥甚至桌椅餐盤也都統統換了新的,此時他倚在一張梨花木貼皮瑞獸花卉牀上,擁着一牀雪白無暇輕薄溫暖的蠶絲織被,桌子是小八角嵌貝繪花鳥太師茶几,桌上擱着紫檀三鑲玉如意,放的酒壺是犀角貔貅紋梨形壺。雖然唐儷辭的神色談吐與房裡沒有這些東西時並無不同,但每次邵延屏踏入這個房間心頭總有無形的壓力,皇帝的龍牀錦榻錦衣玉食只怕也不過如此而已吧。
“碧落宮傳來的書信,內容如何我還沒看。”邵延屏將一封剛剛由快馬送來的書信遞給唐儷辭,“此信想必不是宛鬱月旦所寫,哈哈。”唐儷辭放下手裡卷着的那本《三字經》,拆開書信慢慢的看,信上字跡娟秀整潔,但他看得極慢。邵延屏探頭過去已看了兩三遍唐儷辭還沒看完,過了好一會兒,唐儷辭收起書信,微微一笑,“好雲山之戰不見紅姑娘的蹤跡,原來身在碧落宮。”邵延屏大皺其眉,“她求宛鬱月旦救柳眼,說風流店中另有陰謀,但此女外表柔弱心性刁滑,她說的話十句只怕不能信得一兩句,宛鬱月旦是真的要幫她救人麼?”唐儷辭道,“就算沒有紅姑娘上門求救,宛鬱月旦一樣要找柳眼的下落,現在江湖之中誰不在找柳眼的下落?找到柳眼才能找到猩鬼九心丸的解藥,有解藥才能救命。”他挺身下牀,“紅姑娘找上碧落宮,除了希望得到柳眼的消息之外,我想多半另有目的。宛鬱月旦寄信給我,是提醒我局面出現了新的變化。”
“另有目的?什麼目的?暗殺宛鬱月旦?”邵延屏聳了聳肩,“就憑她一個嬌滴滴不會武功的小姑娘……”唐儷辭側身看了他一眼,“也許,真的是。”邵延屏嘆了口氣,“真的麼?你若反駁我說決不可能,我倒還安心些。”唐儷辭自身後紫檀櫃中取出一個雜絲水晶盆,盆裡有洗淨的水果若干,並且這些水果形狀顏色怪異,邵延屏前所未見,他將果盤放在桌上,“這是異國他鄉遠道而來的水果,滋味雖不如何,但有養生之效,請用。”邵延屏伸手拿了一個咬了口,滋味倒還香甜,“你以爲那位紅姑娘當真會暗殺宛鬱月旦?”
“碧落宮和劍會合圍風流店的局面已很明顯,如果柳眼當真被人找到,難道碧落宮和劍會真的有可能饒他不死?”唐儷辭微笑道,“退一步說,就算我並無殺人之心,但天下皆以爲其人不可活——這種局面一旦形成,柳眼絕無生機。所以要救柳眼,要先破除這種合圍之勢,再令天下大亂,人人自危,柳眼就有活下去的契機和縫隙。爲了他這一線生機,紅姑娘選擇殺宛鬱月旦也在情理之中,但宛鬱月旦何許人也?他必定也很清楚關鍵所在,紅姑娘心計過人,她會如何做,我還真猜不出來。”邵延屏口嚼水果,含含糊糊的道,“那關於信裡所說的風流店內訌之事,有幾成可信?”唐儷辭道,“十成。”邵延屏嚇了一跳,唐儷辭白衣絨袖,略略倚在鎦金人物花卉櫥上的神色既是慵懶、又是秀麗、更是笑意盎然,“邵先生見過宛鬱月旦本人沒有?”邵延屏道,“自然見過。”唐儷辭輕輕一笑,“那你會在宛鬱月旦面前說謊麼?”邵延屏道,“不會。”唐儷辭衣袖略拂,洗骨銀鐲在他雪白的袖間搖晃,襯托得衣裳分外的白,“那便是了,紅姑娘聰明絕頂,在這種事上絕對不會做得比你差的。”邵延屏不以爲意,哈哈一笑,“說的也是,關於那封信上提到的風流店幕後主使,唐公子可有腹案?”唐儷辭脣角微勾,“我……”他欲言又止,輕咳了一聲,“此事言之尚早,徒亂人意,妄自猜測只會讓劍會人心惶惶,不談也罷。”邵延屏連連點頭,“好不容易擊敗風流店,若是提出主謀未死,只怕誰也無法接受,你我心知就好。”唐儷辭頷首,邵延屏轉身正要離開,突然道,“對了,桃姑娘給了我一個錦囊,說是她向白馬寺方丈求來的,要我轉交給你。”唐儷辭眉頭微蹙,隨即一揚,“錦囊?”邵延屏從懷裡取出一個桃紅色繡有並蒂蓮花的小小錦囊,臉上泛起一絲鬼祟的微笑,“我當這位姑娘對普珠有點意思,原來她對你也——哈哈……”他將錦囊放在桌上,“先走了,你慢慢看。”
洛陽白馬寺……唐儷辭打開錦囊,錦囊中沒有一字半句,卻是一束黑色長髮,嗅之,沒有半點氣味。真是耐人尋味的好禮物,他眼簾微垂,神思流轉,將錦囊棄在桌上,拂袖出門。
水霧瀰漫,善鋒堂景色如仙,一人平肩緩步,徐徐走過唐儷辭房外,兩名劍會弟子在走廊路過,見人都行了一禮,“普珠上師。”普珠微一點頭,龍行虎步而過。劍會弟子讚道,“上師果然如傳聞,雖然不落髮不受戒,卻是堂堂正正的佛門高僧,看到他我總像看到活生生的羅漢。”另一人連連點頭,“唐公子溫文爾雅、智計出衆,普珠上師武功高強、精研佛法,成大俠、董長老等人也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劍會現在實力強勁,前所未有啊。”
“邵先生。”邵延屏將信箋交給唐儷辭之後,負手在自己花園裡溜達遊玩,享受難得的清閒,尚未吐得兩口大氣,普珠推門而入,聽他那一成不變的沉穩聲調,邵延屏就有嘆氣的衝動,回身微笑,“普珠上師,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普珠平靜的道,“沒有,只是此間事情已了,我想應該向劍會辭行,返回少林寺了。”邵延屏啊了一聲,“聽說少林近來要召開大會,解決方丈之位懸而未決之事,你可是爲這件事回去?”普珠頷首,“少林即將召開一月大會,全寺大字輩和普字輩的僧侶共計三十八人蔘加武功與佛理的比試,各人各展所長,由全寺僧侶選擇一人作爲方丈。”邵延屏噫了一聲,“那豈不是變成比武鬥嘴大會?哪個武功高強、舌燦蓮花,哪個就能成爲少林方丈?”普珠搖了搖頭,淡淡的道,“比武論道只爲各展所長,勝敗並不重要,全寺僧侶也不會以勝敗取之。”邵延屏道,“少林寺的想法真是超凡脫俗,就不知有幾人有你這樣的覺悟……啊,得罪得罪,上師靈臺清明,當不會計較我無心之言。對了,那位桃姑娘呢?”他問道,“可是隨你一起走?”
普珠微微一怔,“她自來處來,往去處去,我乃出家之人,無意決定他人去留。”邵延屏道,“哈哈,說的也是。少林寺若有普珠上師爲方丈,是少林之幸。”普珠淡淡的道,“哈!只要是靜心修業、虔心向佛之人,無論誰做主持,有何不同?”他道了一聲阿彌陀佛,轉身而去,背影挺拔,步履**,一步步若鐘聲鳴、若蓮花開,佛在心間。
少林寺要開大會選方丈,看來近期江湖的焦點,不會在風流店與中原劍會,而要在少林寺了,屆時前去旁觀的武林人想必數以千計。邵延屏心思盤算到時能否找個藉口去看熱鬧,有諾大熱鬧而看不到,豈非暴殄天物?
而此時此刻,西方桃房中,一人踏門而入,她正要出門,一隻手橫過門框,將她攔在門內。西方桃退後一步,那人前進一步,仍是橫袖在門,袖口雪白絨毛,秀麗的微笑絲毫看不出其人十來天之前曾經身受重傷,正是唐儷辭。西方桃明眸流轉,“不知唐公子突然前來所爲何事?”唐儷辭道,“來謝桃姑娘贈錦囊之情。”西方桃盈盈一笑,“唐公子客氣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唐儷辭出手如電一把將她右手扣在牆上,欺身直進,一張秀麗的臉龐赫然壓近,他雙眸凝笑,臉泛桃花,本是溫柔多情的眉眼,湊得如此近看卻是有些妖邪可怖,“你把他藏在哪裡?”
西方桃驟然被他扣在牆上,並不震驚畏懼、也不生氣,仍是淺笑盈盈,“唐公子在說什麼,恕我聽不懂。”唐儷辭紅脣上勾,卻並不是在笑,使那微微一勾顯得詭異非常,“普珠不在,只有你我二人,再演下去未免落於二流了。”西方桃嫣然一笑,“你真是行事出人意料,能和唐公子爲敵、爲友,都令人不枉此生。你問我將那人藏在哪裡——我卻想知道你以爲——那束頭髮是誰的?”她仰頭迎着唐儷辭的目光,眼波流轉,嬌柔無限。唐儷辭扣住她的右手順牆緩緩下拉,一個人右手擡高反背在牆,被人往下壓落,若是常人早已疼痛難當,再拉下去必定肩頭脫臼,但西方桃神色自若,滿面春風,絲毫不以爲意——於是右手被直拉至腰後,唐儷辭的氣息撲面而來,扣人在牆的姿勢,變成了摟人入懷的相擁。
只是肩頭軟骨被翻轉了整整半圈,除了當事兩人,誰也瞧不出來。唐儷辭對這等曖昧姿勢絲毫不以爲意,俯身越發靠近,張口欲答之時,紅脣微動,觸及了西方桃的左耳,“頭髮是你的頭髮,人麼……你將池雲藏在哪裡?”西方桃只覺左耳**,半張臉都紅了起來,咬脣吃吃的笑,“哎呀你……你真是……你怎知是池雲?爲何不問你那天生內媚秀骨無雙的阿誰姑娘?我看你對她是用情至深,怎麼卻涼薄如此?”唐儷辭低聲的笑,震動她的耳廓,“你如果能確定我對她‘用情至深’,就不會擒拿池雲,不是麼?畢竟生擒阿誰比生擒池雲容易得多。”西方桃嘆道,“我的確不知你對她‘用情至深’究竟是真情還是做戲,如果你是做戲給我看,我貿然出手拿人,萬一你排下計策讓邵延屏做黃雀,我豈不是白白殺人麼?”她俏眼流波,雙頰紅暈,“但池雲卻必定是你重要的人,看你今天如此,就知道我沒錯。”
“讓他孤身一人去追沈郎魂和柳眼,的確是我失策。”唐儷辭柔聲道,“我那時心煩意亂,忘了還有你這頭失心瘋的人妖在身後,導致他落單被擒,這完全是我的過失——”他以額頭與她相貼,一股真氣自眉心印堂直透西方桃腦中,“說,你把他藏在哪裡?”西方桃淺笑嫣然,運氣回抵,兩人俱是驚世駭人的內力修爲,都是偏激怪異的左道邪功,就在兩人額頭緊貼的分毫之地衝擊、相撞、迴流,如此鬥法驚險之處遠勝於手掌相抵,稍微不慎便是真氣爆腦而亡。但看唐儷辭和西方桃攬腰交頸,貼額而笑,怎知其中殺機畢露,兇險異常?只聽西方桃柔聲道,“換功大法好烈的真氣,真是了不起得很,你之所得遠勝柳眼,難怪幾次三番他都鬥不過你……想知道池雲在哪裡?可以……你殺了邵延屏,我就告訴你他在哪裡……”
唐儷辭淺笑,真力更是澎湃而出,烈若炎刀,“哈!我殺了邵延屏,你就可以化身中原劍會之主了麼?要中原劍會認‘女子’爲主,可是非常困難。”西方桃化解他一派無前的烈焰之力,卻顯得遊刃有餘,“舉世無雙的謀略,妙不可言的一步棋,豈能事事讓你猜到。”唐儷辭道,“萬一我不去殺邵延屏,卻殺了普珠呢?”此言一出,西方桃內息微亂,顯然是吃了一驚,唐儷辭頓佔上風,西方桃臉色轉白,烈陽真力震得她頭昏目眩,雙耳疼痛異常,“你——”唐儷辭柔聲道,“普珠正要回去參加少林方丈大會,以他的才識、武功、佛學根基,被選爲方丈想必不難,再加上你爲他稍微鋪路,少林普珠得方丈是十拿九穩。而你已在他身上花費許多功夫,等他當上方丈號令少林,你那溫柔情網一收,他突然發現人生無你不可,情根深種回頭已晚,方丈之身犯下大錯,就算普珠真是現世羅漢肉身菩薩,也逃不出你指掌之間。少林寺就是你入主中原劍會一大強援,我是不是神機妙算,料事如神呢?”
“你……你真是令人意外得很,像你這樣風流美貌心思狠毒的僞君子,爲什麼非要和我作對?如果是你助我,世上事無不簡單容易得多,你不這樣覺得麼?”西方桃凝神運氣,漸漸將唐儷辭的烈陽真力抵住,“你我雖非一類人,卻相差不遠。”唐儷辭露齒一笑,“我爲什麼要和你作對?這天下蒼生本來與我無干——但是你——你收留柳眼教他武功、你要他煉製猩鬼九心丸陷他於萬劫不復、你讓他當風流店主人讓他成爲江湖衆矢之的、然後你讓他在好雲山大敗讓他淪爲喪家之犬!阿眼心思簡單脾氣頑固,他不懂他這一步一步的不歸路是你一早爲他安排,他也許根本不會恨你只會恨我——你說我爲什麼要和你作對?”他脣齒輕張,咬住西方桃的左耳,“嗯……”
“別咬……”西方桃輕笑,“哎呀,得罪也已經得罪了,無可奈何。”她的內力並非剛陽之力,但也非陰冷,自成一派,與唐儷辭傳來的真氣相抵並不勢弱,究竟修爲如何,難以猜測。“普珠對我重要得很,莫要發狠說要殺人,這樣吧,我也不要你殺邵延屏,我告訴你他在哪裡——三天之內,你若不能把他救出來,那便不能怪我了。”唐儷辭的牙齒放開,脣齒卻仍在她耳上,觸耳**溫熱仍在,氣息更是動人心魄,“他在哪裡?”
“此去向北三十里,西風園茶花樹下,有一處地牢。”西方桃滿臉紅霞,左耳溫熱,連左手都痠軟無力,水汪汪的眼睛輕輕瞟了唐儷辭一眼,“唐公子調情的手段當真是……讓我佩服得很。”唐儷辭微微一笑,放開她的右手,緩緩擡頭,順勢一捋她的下巴,飄然而去。
他手指柔膩而有力,西方桃倚牆站着,輕撫自己的臉,臉上的嬌紅漸漸消失。這人和柳眼不同,柳眼不過憑着先天相貌和性格的優勢,能令女子傾心,而他……深諳自己身上每一處優點,動則有效,絕不做無意義之舉,所謂調情聖手不過如此。看來對唐儷辭,萬萬不能使用美人計,西方桃輕輕一笑,真是隻刁滑狠毒的白毛狐狸,讓人有些無從下手啊。
走廊之外,普珠剛剛走過,他沒瞧見西方桃屋裡兩人相依相偎,攬腰吻耳的熱烈場面,在不久後路過的成縕袍卻是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