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爲義之一字可以赴湯蹈火、殺身取義的人麼?
餘負人跟在唐儷辭身後,這人……實在不像。
陽坡轉眼即到,兩人沿山坡一步步登上。陽坡處的草木生長更爲旺盛,兩人劈藤蘿向前,經過數處山澗,明月當空,眼前突然出現一處空地。“小心!”餘負人伸手一攔唐儷辭,“五星之陣!”
只見這處空地本是一片密林,有人將樹林齊齊砍去一片,只留下二尺來長的樹樁,空地形作五星之行,一股淡雅宜人的芳香不知從何而來,隨風四散。唐儷辭嘆了口氣,“何謂五星之陣?”餘負人道,“此陣傳自西域,聽聞陣中奇詭莫測,變數橫生,多年之前有許多江湖名俠葬身此陣,故而名聲響亮,但也已銷聲匿跡江湖多年了。”唐儷辭道,“我不懂陣法。”餘負人仍將他擋在身後,“我先爲你一探虛實。”言下一躍上陣,五星木樁上霎時起了一陣微風,風中芬芳之氣越發濃郁,卻不見任何敵人的蹤跡。
餘負人心中微凜,這五星之陣傳說紛紜,他也只是聽師父說過,從未親眼見過,陣中芳香之氣究竟是什麼?是有人藏身於此,還是什麼奇特毒物?正在他凝神之間,陡然眼前五星之角火焰升起,剎那之間,他已身陷火海之中!哈的一聲震喝,餘負人縱身躍起,雙袖掃起疾風,往五星正中、香氣最盛之處撲去。唐儷辭人在陣外,眼眸微動,不對!只見五星陣中乍然衝起二丈來高的焰火,餘負人往陣中雙掌齊出,卻是咯啦一聲似有什麼東西破裂,芳香之氣大盛,被周圍火焰引動,爆炸開來。餘負人全身起火,隨轟隆爆炸之氣沖天飛起,唐儷辭如影隨形,一把將餘負人接住,隨即橫飛倒躍,離開五星之陣。
餘負人身上的火焰隨之襲滅,口角掛血,臉色蒼白,這陣中的火焰並不厲害,厲害的是那瞬間爆破之力,震傷他的內腑。“唐公子……此陣不合五行,十分厲害……”唐儷辭探手入懷,取出一粒白色藥片,塞入他口中,隨即將一物按在餘負人手心,“先給自己上藥,坐到一邊靜坐調息。”餘負人駭然,“你想做什麼?”此陣如此厲害,難道他沒有看見前車之鑑,又要孤身闖陣?唐儷辭微微一笑,“這是一個五芒星,從上頂到右下一筆畫成爲召喚術,召喚火之靈,中心五角之形爲惡魔之門,其中囚禁惡魔。所以你往頂角走去,陣中起火,你往陣心衝去,它化爲爆炸。五芒星以結束筆作準,右下爲火、右上爲水、左下爲地、左上爲風、上頂爲靈,所以由左下起點畫到頂點,爲收式,可以出陣。”他躍上左上五星之角,足踏畫星之途,果然平安無事走到對面頂點,隨即返回,“如何?”
餘負人驚喜交集,卻是滿腹疑竇,“但你不是說自己不懂陣法?此陣如此奇特,爲何你卻能瞭如指掌?”唐儷辭立足夜風之中,白衣獵獵,站得很近,在餘負人眼中卻是縹緲遙遠,只聽他道,“這不是陣法,這是一種傳說。西域人相信這種圖形能夠防止妖魔鬼怪的侵犯,並且能將惡魔封印在五星的中心,所以流傳廣泛。五星的一角各自代表一種能力,而這個所謂‘陣法’,只不過在努力表現西域五星所表達的涵義。你闖入陣中,引發火焰之力,就告訴我五角所代表的方向,知道方向,就知道出路。”
餘負人嘆了口氣,“若非你博學廣識,大家在陣中亂闖,不免死在奇奇怪怪的機關之下。你卻爲何對西域傳說如此瞭解?”唐儷辭脣角微勾,“你可以佩服我。”餘負人一怔,突地灑然一笑,要說佩服、還當真起了那麼一點佩服之意,低頭看他按在自己手裡的東西,是一方黃金雕龍的小盒,打開盒蓋,裡面是剩餘的一些黑色藥膏,當下塗抹在自己被火焰燒傷之處。片刻之後,餘負人敷藥完畢,盒中的藥膏也已用完,唐儷辭隨手一擲,將那價值不斐、精雕細琢的黃金龍盒丟在雜草從中,衣袖一背,“走吧。”
兩人通過五星之陣,對岸是一條河流,河流之上有一座橋。
“輕易通過五星之陣,唐儷辭果然名不虛傳。”一聲長笑,一人手持雙刀,自橋那端威風凜凜的走了過來,“在下‘七陽刀’賀蘭泊,唐公子雖然風流瀟灑,在下也很佩服公子威名,但今夜不能讓公子從此通過,還請見諒。”這人方臉濃眉,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卻不是什麼猥瑣奸險之輩。
“賀蘭泊,七陽刀威震一方,並非奸險小人,唐公子貴爲中原劍會之客,亦是江湖中流砥柱,你深夜攔路,所爲何事?”餘負人朗聲道,“看在劍會情面,請讓路。”賀蘭泊雙刀交架,“我知道唐公子深夜上山,是爲救人,爲朋友能赴湯蹈火,賀某也是十分佩服,但事關無奈,今夜此路,卻是不能讓。”餘負人眉頭深蹙,“既然你知道唐公子前來救人,爲何不讓?”賀蘭泊道,“我平生有一大敵,‘浮流鬼影’陰三魂,陰三魂殺我兄弟,毒我妻兒,奪我寶物,此仇不共戴天,現在此人被囚禁西風園茶花牢中,唐公子前去救人,必定破牢,牢中除了唐公子的朋友,尚有許多江湖惡霸、武林奸賊,一旦茶花牢破,禍害無窮,所以——”
餘負人與唐儷辭相視一眼,唐儷辭微笑,“不知這茶花牢是何人所建、其中囚禁何人?”賀蘭泊哈哈大笑,“茶花牢是前任江湖盟主江南豐當年所留,江湖中人敬他功業,故而一旦擒拿江湖要犯,多囚禁在茶花牢。茶花牢地點隱秘,本來少有人知,最近卻不知爲何,知曉的人突然增多,囚禁的人犯也是越來越多啊。”唐儷辭溫和的道,“但池雲必定不是茶花牢應當囚禁的江湖要犯,他被關入牢中,難道你們沒有疑問?”賀蘭泊搖頭道,“看守茶花牢的人不是我,詳情不知,我等只知受人通知,說唐公子近來會來劫獄,茶花牢能入不能出,一旦牢破,無可補救,所以雖然唐公子高風亮節在下深感欽佩,卻不能爲一人之失,讓衆多江湖要犯破牢而出。”他目中有愧疚之色,“池雲之事我等會想辦法處理,但今夜萬萬不能讓唐公子破牢。”
唐儷辭的白衣在夜風中獵獵飄動,零落的銀髮在鬢邊揚起,“那你能否告訴我,他現在如何了?”賀蘭泊一怔,“這個……”池雲人在茶花牢中,這件事他也是今日知情,究竟情況如何,他也不清楚,“池雲究竟爲何入牢,情況如何,我也不甚清楚,應當無事。”唐儷辭微微一笑,“無罪之人因何入牢、如何入牢、入牢之後情況如何?你一概不知,何以自居正義?這樣曖昧不清的江湖公義,豈能讓人心服?茶花牢中,還有多少如池雲一般冤屈之人,你可知情?”他語調溫文儒雅,平淡從容,卻說得賀蘭泊臉色微變,“這——”
餘負人沉聲道,“七陽刀讓路!我不想和你動手。”賀蘭泊雙刀互撞,噹的一聲響,“賀某抱歉之至,如果你們非要闖路,只好得罪了。”餘負人踏步向前,一身青衣雖受火焚有所破損,卻仍是氣度不凡,“那讓我先領教斬鬼七陽刀了!”賀蘭泊不再客套,雙刀一前一後,掠地而來,刀刃破空之聲響亮之極,顯然在雙刀之上功力深湛、非同一般。餘負人足踏七星,他身上帶傷,不待纏鬥,一出手就是絕學,一掌“混元分象”往賀蘭泊胸前拍去。雙方一觸之下,掌勁觸及雙刀,只聽噼啪作響,似是冷刀插入了油鍋一般。賀蘭泊雙刀揮舞,縱橫開闊,氣勢磅礴,餘負人這一掌卻是連破雙刀,只可惜掌力近胸而止,無法再往前一步傷敵。賀蘭泊雙刀急收,正待暗叫一聲僥倖,餘負人衣袖隨掌而起,後發而致,輕飄飄拂中他胸口,賀蘭泊一呆,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仰後就倒。
袖風落,餘負人立在月下,卻是卓然不羣。唐儷辭“啪、啪”擊掌兩聲,微微一笑,不再理睬倒地昏迷的賀蘭泊,當先往橋後密林中闖去。餘負人緊隨其後,心下擔憂——果然如唐儷辭所料,地牢裡關的不止池雲,尚有不計其數的江湖要犯,這些人就是那主謀的人質和把柄,今夜西風園茶花牢之會,實在是危險萬分。茶花牢能破麼?若是不能破、如何救人?若是破了、如何收場?生擒池雲的究竟是誰、竟然能把人困在茶花牢中?
密林中亮起了兩排火光,唐儷辭人在前面,“嗒”的一聲輕響左足落在左邊第一把火把之上,餘負人一怔之下,跟着踏上右邊火把,兩人身形如電,只聽一陣風聲掠過,林中火把全熄,又復陷入一片黑暗。餘負人估算自己總計踏滅二十三支火把,這火把插在地上,並無人看守,究竟是何用意?正在疑惑之間,前邊乍現人影,翻飛縱橫,爲數不少,餘負人提氣就待出手,卻是胸口一陣劇痛,方纔內傷未愈,竟是真力不調。而耳邊只聽“啪啪”一連串微響,白影在黑暗之中似是轉了幾圈,人影頓時不動。唐儷辭一聲輕笑,“走吧。”餘負人跟在他身後走過,只見密林中十來個手持黑色短刀的黑衣人僵在當場,手中比劃着各種奇異古怪的姿勢,自是被人點了穴道。唐儷辭在踏滅火焰一瞬出手,打亂敵陣,竟能出手如此之快之準,令人難以想象。餘負人額頭冷汗淋淋,以唐儷辭的武功,自己能傷他一劍,更是難以想象。
“累了麼?”唐儷辭右手在他肋下一託,帶着他往前疾掠,餘負人不甚通暢的內息驟然運轉自如,縱躍之勢也流暢起來,“不礙事。”唐儷辭託着他起落飛掠,不再說話,身形是少見利落敏捷。兩人闖出未及百丈,驟然劍光閃爍,一劍自密林中當面劈來,怪的是劍勢險峻,卻無聲無息。唐儷辭衣袖一拂,來劍受他袖風所擋,偏向一邊,驀地密林中第二劍霍的帶起一聲驚人的尖嘯,直刺餘負人胸口——來人竟是手持雙劍,並且這兩劍劍刃都比尋常長劍長了三尺,導致劍已出、人卻未見,仍然藏身樹林之中。餘負人匆匆避過一劍,失聲道:“神吟鬼泣無雙劍——是‘鬼神雙劍’林雙雙!林大俠你爲何——”他一句話還未說完,林中一人躍出,左右手各持一劍,左手劍劍刃細長輕軟,銀光閃閃;右手劍色作青黑,劍刃寬闊,其中三環作空,那古怪的尖嘯正是此劍發出。來人叫做“林雙雙”,像個女子的名字,人也生得白麪細眉,但滿面陰沉沉的,自是談不上英俊,更說不上風神俊朗。但莫看此人陰陽怪氣,卻是位列劍會第六名的劍手,“鬼神雙劍”威震江湖,傳聞雙劍齊出,總共只敗過一次。餘負人是劍會晚輩,一共也只見過林雙雙一次,此時突然見他現身擋路,不由得失聲驚呼。
林雙雙冷冷盯了唐儷辭一眼,“要闖茶花牢,先做我劍下之鬼。”唐儷辭探手入懷,摸出一柄粉色匕首,正是小桃紅。林雙雙道,“我是雙劍,你只有一劍,若是兩人一起上,就算扯平了。”他躲在林中出劍偷襲,本來有損高手身份,現在他說出此話,卻又是泱泱大度,自視甚高。唐儷辭拔出小桃紅,卻是橫臂遞給餘負人,微微一笑,“鬼神雙劍爲何要擋我去路?中原劍會正逢風急雲涌,前輩身居劍會第六,卻爲何不在好雲山?”他溫雅的發問,問的尋常的問題,言外之意卻是銳利如刀。林雙雙陰森森的道,“你是懷疑我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故意針對你唐儷辭了?”唐儷辭踏前一步,柔聲道,“不錯。”林雙雙劍指山頂,冷冷的道,“你可知牢中囚禁多少人?”唐儷辭秀麗的微笑,再踏一步,負袖半轉身,側看林雙雙,“我不必知道牢中囚禁多少人,我只消看前輩在如此午夜衣着整齊、傢伙在身、恰到好處的出現在這荒山野嶺,就知道前輩必定是故意針對唐儷辭——否則——難道林大俠林前輩你今夜守在這雞不下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完全是愛好而已?”他負在背後的衣袖略略一抖,袂角風中長飄,“針對唐儷辭,難道不是對中原劍會落井下石——而對劍會落井下石就表明你和風流店利益相合……”
“黃口小兒,胡說八道!”林雙雙冷冷的道,“就憑你如此刁滑,劍會就不該聽命於你!茶花牢中近來要犯甚多,我應牢主之請,前來相助護衛,有何不對?”唐儷辭柔聲道,“那茶花牢主是害怕誰來劫獄——而需動用到前輩您呢?”此言一出,林雙雙頓時語塞,怒道,“你——”唐儷辭微微一笑,“我料事如神、聰明絕頂?”這話一說出口,林雙雙左手銀劍刺出,彈向唐儷辭胸口,右手劍尖嘯聲淒厲至極,疾撲他咽喉要害!
餘負人手握小桃紅,見狀變色,林雙雙雙劍之威他曾經見過一次,和餘泣鳳足堪一戰,只是劍術雖高,功力分作兩半,雙劍之力不如單劍,被餘泣鳳斷劍敗落。但敗落不代表林雙雙劍術不高,神吟鬼泣無雙劍卻是當今世上最高的劍術之一!左手陰勁右手陽勁,內力截然相反,世上少有人及。唐儷辭雙手空空,面對江湖中最快最狠和最令人心神動搖的劍鳴,只見銀劍突地劍刃一晃,竟筆直往林雙雙右手青劍彈去。林雙雙急催內勁,銀劍劍刃陡然變直,雙劍攻勢如奔雷閃電,已斬到唐儷辭身上!唐儷辭飄身急退,餘負人握住小桃紅的掌心一片冷汗,只見白影晃動,林雙雙劍尖如蝗,急追唐儷辭飄忽的身影,只聽劍嘯如泣,鬼哭狼嚎,哀鳴滿天,四周樹葉簌簌而下,宛如暴風疾雨。
那劍風激落的樹葉打在身上,竟是徹骨生疼。唐儷辭疾勢避退,林雙雙愈攻愈急,雙劍陰陽兩分,越打越是如行雲流水,氣貫如虹。正當樹葉狂舞、劍氣如龍之時,乍然間一聲尖銳至極的哨聲破空而起,林雙雙啊的一聲啞聲呼叫,變色道,“這是——”唐儷辭翩然轉身,手中握着一把銅笛,方纔銅笛掠空一聲響,震破催魂劍嘯,僅僅是空笛掠風就能破劍嘯,林雙雙當然震驚,若是讓他吹奏起來,那還了得?當下雙劍加勁,風雷之聲大作,夜空中狂風疾掃,恍若雙龍盤旋流轉,欲將唐儷辭吞沒殆盡。
餘負人眼見唐儷辭銅笛出手,心道人人皆說唐儷辭能抗柳眼音殺之術,果然不假,這一聲怪音和柳眼的音殺毫無二樣,是同門功夫;眼見林雙雙劍走龍蛇,他是劍道中人,心中雖是希望唐儷辭速戰速決,卻不知不覺爲林雙雙劍法所吸引,竟是越看越是入神。唐儷辭銅笛揮舞,招架林雙雙雙劍之攻,餘負人靈臺一片清澈,漸漸目中只有雙方招式身法,再快的移動、再詭變的路數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心領神會,在這短短時刻之中,對武學的領悟卻是更深了一層。
“叮——”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之聲震碎攻守平衡的局面,餘負人心中那片寧靜清澈隨之乍然爆裂,剎那頭腦一片空白,只聽耳邊叮叮噹噹一連串急促的金鐵之聲,那聲音不是兵器交加,卻是一連串輕重緩急有致的鳴奏之聲,衝擊入耳胸口震痛,竟似承受不了這種震響。
林雙雙雙劍驟然對上唐儷辭如此強勁的反擊,銅笛敲上雙劍,雙劍劍質不同,發出的聲音也不相同,唐儷辭連進八步,林雙雙卻是倒退了十步。那似樂非樂的敲擊聲震心動肺,退了十步之後,林雙雙口角帶血,悽笑一聲,“好笛!果然是好笛!三十八年來,我還未聽過這麼好的笛子!唐儷辭,這是什麼武功?”
唐儷辭握笛微笑,“我以爲——這個曲子你應該已經聽過,並且在這個曲子下吃過虧,是麼?”他低脣輕觸銅笛,“以鬼神雙劍的根基,不必後退十步,除非——你心有所忌,知道這段曲子後面……會敲出什麼東西來,所以——你怕。”林雙雙唰的一聲將那青劍歸鞘,拭去嘴角的血跡,“呸!笑話!”他手持單劍,唰的一劍刺出,並不服輸,但也不再給唐儷辭敲擊雙劍的機會。唐儷辭脣觸銅笛,一聲柔和至極的笛音隨之而出,這笛音的節奏韻律和方纔他在雙劍敲擊所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但不知爲何真正吹奏出來卻是柔和低調,而這柔和的笛音聽在耳中,令人一口氣喘不過來,竟是壓抑至極。
餘負人聽入耳中,只覺頭昏眼花,胸口真氣沸騰欲散,勉強站穩,雙眼看去一片昏黑。林雙雙首當其衝,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手中劍招不停,仍是衝了上去。唐儷辭笛音再低,幾於無聲,壓抑之感更爲明顯,餘負人抵擋不住,坐倒在地,林雙雙銀劍下垂,幾欲脫手,正在兩人全力抵抗笛音之際,突地林中有人影一晃,一位蒙面黑衣人躍出伸手將林雙雙撈起,揚手點中他後心兩處穴道,隨即放手。唐儷辭笛音一停,餘負人鬆了口氣,凝目望去,只見唐儷辭目不轉睛的看着那黑衣人,眉頭微蹙。
音殺之術,倚靠施術者高明的音律之術和聽者對樂曲的領悟,激起自身真力氣血震盪,反攻丹田和心脈。而這林中出現的黑衣人點中林雙雙後心兩處穴道,阻止氣血逆涌心脈,雖然是封住鬼神雙劍五成功力,卻是救他一命、並且破音殺之術,這個人是誰?餘負人手握小桃紅,這人就是好雲山一役中出現的那個黑衣人,始終不曾露出真面目、又在半途消失不見的那個黑衣人,勿庸置疑,他是風流店的人。
風流店的人出手救林雙雙,果然中原劍會第六支劍“鬼神雙劍”林雙雙和風流店也脫不了干係,餘負人心中一寒:如果是風流店中人擒走池雲,如何能將他關入茶花牢中?除非——除非那人在江湖白道中極有分量、要不然便是——便是茶花牢的牢主也……涉入其中。此事牽連太廣,從山腳到茶花牢的路不長,但卻如千山萬水,可望而不可及。
樹林中,唐儷辭和那黑衣人仍在對視,林雙雙銀劍在手,臉露冷笑之色,彷彿在說你唐儷辭失了音殺之術,還剩下什麼?唐儷辭握笛在手,眼睫微垂,月色映在他臉頰上,映得那平素溫雅的眉眼都黑冷起來,“好冷靜的高手。”
那蒙面黑衣人不答,炯炯目光自面紗後射出,右手一提,擺了個起手式,那意思很清楚,便是他要和林雙雙一起阻止唐儷辭上山。“我見過你一次、今日是第二次,武當派的高手。”唐儷辭道,“第三次讓我見到你,如果還不能認出你是誰,你就是真正的高明。”他銅笛遞出,“只要你還有第三次的機會。”此話說罷,林雙雙冷冷一笑,似乎覺得唐儷辭正在癡人說夢。
餘負人驟然回首,只聽樹林中規律整齊的腳步聲傳來,唐儷辭微微嘆了口氣,只見背後一人負劍緩步而來,渾身邋遢的模樣,正是自劍莊爆炸之後死裡逃生的餘泣鳳!
林雙雙、黑衣人、餘泣鳳成三角包圍唐儷辭和餘負人,餘負人一絲苦笑上臉,這種陣勢,只怕三角之內連一隻螞蟻都爬不出去。
“動手吧。”唐儷辭輕輕吸了口氣,緩緩吐出,“今夜要殺我之人,想必不止尊駕三位。”林雙雙尖聲冷笑,“哈哈,聽說唐儷辭聰明絕頂,以你自己猜想,殺你的最好人選——是誰呢?”唐儷辭微微一笑,“先動手吧,動手了,不論什麼結果,你我彼此接受就是。”餘泣鳳暗啞的道,“好氣魄!”他森然轉向餘負人,“你要和我動手嗎?”
餘負人臉色煞白,“你——我有話和你說。”餘泣鳳劍指餘負人,“咳咳,我叫你殺人,你卻一路將他護到這裡,咳咳……你那孝心都是假惺惺,都只是在騙我,逆子!”餘負人氣得渾身發抖,“你……真正在你劍堂埋下**將你炸成這般模樣的不是唐儷辭,而是紅姑娘!你已是身敗名裂,再和風流店同流合污,只能爲人利用至死!毀容瞎眼,還不能讓你醒悟麼?難道殺了唐儷辭,就能讓你的眼睛復明麼?能讓你迴歸劍王的名望地位麼?”餘泣鳳劍垂支地,“咳咳……你懂什麼,逆子!我連你都殺——”
此話一出,唐儷辭衣袖一背,明眸微閉,身後掠過一陣微風,吹動他銀髮輕飄,儀態沉靜。餘泣鳳一言未畢,手中那柄黑黝黝如柺杖一般的長劍往前遞出,劍風動,唐儷辭風中輕飄的銀髮乍然斷去,這種劍勢的張狂磅礴,與狂蘭無行的八尺長劍相類,卻比之更爲浩蕩。黑衣人輕飄飄一雙手掌已印到唐儷辭身後,方纔唐儷辭說他是“武當派的高手”,他沒有作聲,此時這一掌輕若飄絮,果然是武當嫡傳綿掌,並且功力深湛之極。林雙雙銀劍一指,森森指正餘負人胸前,青劍似發未發,令人琢磨不透。
王劍綿掌一齊攻到,唐儷辭身形旋轉,反手一掌,“啪”的一聲和黑衣人對了一掌。那黑衣人噫了一聲,後退半步,衣發揚起,唐儷辭這一掌浩然相接,氣度恢宏,沒有絲毫弄虛作假,掌力雄渾真純,實力深沉。前頭餘泣鳳一劍刺至,唐儷辭橫笛相擋,只聽“叮”的一聲,聲震百丈內外,人人心頭一震。然而黑衣人、餘泣鳳皆非等閒之輩,受挫一頓之後,默契頓生,劍刃掌影越見縱橫犀利,唐儷辭銅笛揮舞,一一招架,他以一人之力對抗兩大高手,竟是絲毫不落下風。餘負人看了一眼,胸中豪氣勃發,喝了一聲,“讓路!”小桃紅豔光流閃,和林雙雙戰作一處。
月影偏東,漆黑的密林之中,尚有數十雙眼睛靜靜的看着這場酣鬥,數十張黑漆漆的長弓、數十支黑漆漆的短箭架在林中,拉弦的手都很穩,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無聲無息的拉着,再過片刻,就是滿弦。
箭尖所向,不止是唐儷辭、還有餘負人,甚至……是林中這塊不足兩丈的空地的每分每寸。
“叮叮叮”之聲接連不斷,唐儷辭面對餘泣鳳和黑衣人越來越見融洽的夾擊,漸漸趨於守勢,銅笛和長劍相交的時間越來越短,招架得越來越急、越來越快,也就表示劍刃越是近身了。餘負人空有相助之心,但便是隻餘五成功力的林雙雙也非易與之輩,絲毫不得分神。便在這剎那之間,黑衣人一掌拍出,堪堪及唐儷辭的後心,尚未發力,唐儷辭一聲悶哼,往前蹌踉了幾步。黑衣人一怔,他尚未發力,唐儷辭怎會受傷?一瞬間尚未明白,林中嗖嗖數十支黑箭齊發,射向踉蹌而行的唐儷辭,餘箭所及,連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都不得不出手擋箭。便在這片刻之間,餘負人只覺腰間一緊,唐儷辭一把將他夾住,身形一起如掠雁驚鴻穿過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三人組繞,直往密林中落去。
“啊!”密林中箭手黑箭已發,要待搭箭已來不及,黑衣人恍然,當下和餘泣鳳林雙雙大喝一聲,三劍一掌全力往唐儷辭後心劈去!黑暗之中,唐儷辭一身白衣煞是好認。餘負人變色,世上有誰擋得住這三人聯手一擊?雖說久戰也必落敗,但冒險闖關只有死得更快!腦中念頭尚未轉完,只聽“霍”的一聲驚天震響,黑衣人、餘泣鳳和林雙雙三劍一掌一起擊在了一大片乍然揚起的紅色布匹上,那東西似綢非綢,又滑又韌,黑衣人撤回綿掌,只見林雙雙雙劍刺在布匹上,竟是絲毫無損,而餘泣鳳出劍何等威力,卻也只在布匹上刺出了一個核桃大小的洞來。三人見形勢不對,紛紛後退,只見紅色布匹一揚而去,隨唐儷辭消失於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