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人包圍住的那個黑衣女子手中持着一柄長刀,長刀飛舞,她一刀刀砍向身周紅衣人,奈何武功太差,絲毫不是對方敵手,落敗受傷只是轉眼間事。鍾春髻呆呆的看着這場面,顯然那黑衣人身受重傷,否則豈會讓如此一羣三角貓的角色欺負到如此地步?只要她不救、只要她不出手相救,這兩人不消片刻就屍橫在地,而她——而她針刺唐儷辭的事、她那自私醜陋的心事就再也沒人知道——
“當”的一聲,那黑衣蒙面女子長刀落地,紅衣人一腳將她踢翻在地,就待當場刺死。而有人已爬上樹去,一刀刀砍向黑衣人攀住的那根樹枝。眼見此景,鍾春髻一咬牙,手腕一翻,劍光直奔身側與她一同前來的林逋。林逋渾然沒有想到會有如此一劍,“撲”的一聲長劍貫胸而入,震驚詫異的回過頭來,只見與他同來的紫衣少女收劍而起,頭也不回的駕馬而去,梅花兒快蹄如飛,剎那已不見了蹤影!
爲什麼?林逋張大嘴巴,仰天倒下,她爲什麼……天旋地轉之前,他突然明白——因爲她想見死不救、而在場唯一知道她見死不救的人只有自己,所以她殺人滅口。
好狠的女子……
正當林逋昏死過去之時,樹林中也有人嘆了口氣,“好狠的女人。”隨這一聲嘆息,那羣紅衣人紛紛倒退,林中樹葉紛飛,片片傷人見血,“啊”的幾聲慘叫,那些被樹葉劃開幾道浮傷的紅衣人突然倒地而斃,竟是剎那間中了劇毒,其餘紅衣人眼見形勢古怪,不約而同發一聲喊,掉頭狂奔而去。
“春園小聚浮生意,今年又少去年人。唉……想要隨心所欲的過日子,真是難、難、難,很難,難到連走到大和尚寺廟背後,也會看到有人殺人放火……阿彌陀佛。”樹林之中走出一位手揮羽扇的少年人,臉型圓潤,雙頰緋紅,穿着一身黃袍,手中那柄羽扇卻是火紅的羽毛。黃衣紅扇,加之暈紅的臉色,似笑非笑輕浮的神色,來人滿身都是喜氣,卻也滿身都是光彩奪目,無論是誰站在他身旁都沒有他光芒耀眼。
“你是誰?”從地上爬起的那名黑衣蒙面女子低沉的問,聽那聲音卻似很老。黃衣人揮扇還禮,“在下姓方,草字平齋,綽號‘無憂無慮’,平生少做好事,救人還是第一樁。”那黑衣女子躍起身來將懸在空中的黑衣人抱下地來,“你救了我們,真是多謝你啦!”方平齋道,“不必客氣,馬有失蹄、人有錯手、方平齋也會偶爾救人。”那黑衣女子道,“那你想要我們怎麼報答你?”黃衣紅扇方平齋哈哈一笑,“如果你們倆肯把蒙面紗取下來給我看上一眼,就算是報答我了。”那黑衣女子卻道,“我不要。”
這黑帽蒙面的男子自然是柳眼,而這武功極差的蒙面女子便是玉團兒了。她本不願離開森林,但柳眼說能治她怪病的藥物必須使用茶葉、葡萄籽、月見草、紫蘇籽等等東西煉就,爲了煉藥,兩人不得不從大山裡出來。而出來之後,那一路上盜竊之事自然是這兩人所爲,玉團兒心思單純一派天真,柳眼言出令下她便出門偷盜,雖然心裡覺得不對,但也沒有太過愧疚之意,畢竟她偷得不多、又都偷得是大戶人家。而邀請名醫前來就診更是理所當然,玉團兒的罕世奇症令不少大夫嘖嘖稱奇,流連忘返,但無論是哪家名醫卻都治不好這早衰之症。就這麼一路北上,漸漸到了蘇州,倒也平安無事,今日突然被一羣紅衣人圍攻,聽前因後果卻是不久前被玉團兒偷盜過的一戶人家僱來出氣的殺手。這等人若在柳眼當年自是吹一口氣嚇也嚇死了他們,但虎落平陽,今天如果沒有方平齋突如其來插入一腳,兩人非死不可。
“你不要?”方平齋紅扇一飄,“那就是說——你在誘惑我非看不可了。”地上林逋生死不明,他卻只一心一意要看兩人的真面目,果然是視人命如草芥。黑衣女子猶豫了一下,“你要是把地上那人也救了,我就給你看。”方平齋嗯了一聲,“那人又不是我殺的。”黑衣女子道,“你再不救他他就會死了。”方平齋不以爲意,卻聽柳眼冷冷的道,“諒他也救不活。”他頓時哎呀一聲,笑道,“方平齋無所不通無所不會,救這麼區區一個書生有什麼困難?困難的是你這句激將並不能激到我。”他那紅豔豔的羽扇又揮了兩三下,“這樣吧,我不看你的臉,我要看他的臉,只要他把面紗自己撩起來,讓我看個清楚,我就把地上這人帶走。”
黑衣玉團兒推了柳眼一下,柳眼撩起面紗,冷冷的看着這位“無憂無慮”方平齋。方平齋果然哎呀一聲,卻是面露笑意,“好漢子,我敬你三分,地上這個人我帶走了。”他將地上的林逋提起,黃影一晃,已不見了蹤影。
“他爲什麼非要看我們的臉?”玉團兒很困惑,“我們便是因爲長得不好看才蒙面,他明明知道,爲什麼還要看?”柳眼淡淡的道,“因爲這人喜歡出風頭,越是正常人不做的事他偏偏要做,大家都以爲他應該這樣,他就偏偏要那樣。剛纔他出手救人不是因爲他善良,是他看見鍾春髻見死不救,他就偏偏要救,你明白麼?”玉團兒點了點頭,“他以爲你不相信他會守信救人,所以他偏偏要守信、偏偏要救人。”柳眼冷冷的道,“我的確不相信他會守信,他救不救人我也不關心,要死的又不是我。”玉團兒卻道,“但如果沒有你那樣說話,他肯定是不肯救人的啦!”柳眼眼睛一閉,淡淡的道,“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現在快離開這裡,這不是什麼好地方。”玉團兒將他背在背上,快步往山林深處奔去,“剛纔那位紫色裙子的姐姐爲什麼要殺人呢?明明她和那書生是同路的。”柳眼仍是淡淡的道,“她?她是個極端自私、又愛做夢的女人,不過她會殺人滅口,真是出了我的意料,了不起啊了不起,雪線子教的好徒弟。”玉團兒仍問,“她爲什麼要殺人滅口?”柳眼今日出乎意料的有耐心,仍是淡淡的答,“因爲她是白道江湖女俠,今日見死不救的事一旦傳揚出去,她就無法在江湖中立足了。”玉團兒又問,“她爲什麼不救你?”柳眼道,“她做了一件傷天害理的事,世上沒幾人知道,其他人不會說,她怕我說出去。”玉團兒道,“這也是殺人滅口啊……她究竟做過幾件壞事?”柳眼冷冷的笑,“人只消做過一件壞事,自己又不想承認,就要做上千萬件壞事來遮掩……”
說話之間,兩人已奔入洞庭東山深處,只見滿目茶樹雜各色果樹而生,越行入深處越聞芳香撲鼻,沁人心脾,吸入肺中就似人全身都輕了。玉團兒在一處山泉前停下,“你身上的傷還痛嗎?”柳眼不答,玉團兒將他輕輕放下,揭開他的蓋頭黑帽,以泉水輕擦他臉上的傷疤,經她這麼多天耐心照顧,柳眼臉上的傷口已經漸漸痊癒,猙獰可怖的疤痕和疤痕邊緣雪白細膩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望之越發觸目驚心。看着他冷漠的神色,玉團兒心情突然不好了,“你爲什麼不理我?”柳眼冷冷的看她,仍然不答。她頓了一頓,“你……你從前長得好看的時候,肯定有很多人喜歡你、關心你,是不是?”過了一陣,依然沒有回答,玉團兒怒道,“你爲什麼不理我?我長得不好看,我關心你照顧你你就不希罕嗎?”
“如果是我求你的,你關心照顧我,我當然希罕。”柳眼冷冷的道,“是你自己要關心照顧我,又要生氣我不希罕,我爲何要希罕?莫名其妙。”玉團兒怔了一怔,自己呆了半晌,長長嘆了口氣,“你自己的命,你也不希罕嗎?”柳眼道,“不希罕。”玉團兒默默坐在一邊,托腮看着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是一個壞得不得了的大惡人,卻沒有什麼大的志向,連自己的命都不希罕,那你希罕什麼?爲什麼要帶我從山裡出來呢?”
“我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除此之外,毫無意義。”柳眼索然道,“帶你從山裡出來,是爲了煉藥。”玉團兒低聲問,“你爲什麼要爲我煉藥?”不知爲何,她心裡突然泛起了一股寒意,對柳眼即將開口之言懷有一種莫明的恐懼。柳眼淡淡的道,“因爲這種藥是一種新藥,雖然可以救你的命,我卻不知道吃下去以後會對身體產生什麼其他影響。”玉團兒怒道,“你就是拿我試藥!你、你、你……我娘當我是寶貝,最珍惜我,你卻拿我來試藥!”柳眼冷冷的看着她,“反正你都快要死了,如果沒有我救你,你也活不過明年此時。”玉團兒爲之語塞氣餒,呆呆的看着柳眼,實在不知該拿這人怎麼辦,這人真是壞到骨子裡去了,但她總是……總是……覺得……不能離他而去、也不能殺了他。
“哎呀呀,我又打攪美人美事了,來得真不是時候,但我又來了。”茶林裡一聲笑,黃衣飄拂,紅扇輕搖,剛纔離去的那名少年人牽着一匹白馬,馬上揹着昏迷不醒的林逋,赫然又出現在柳眼和玉團兒身後,“我對你們兩個實在很有興趣,罷了罷了,捨不得離開,只好大膽上前攀交情,看在剛纔我救了你們兩條命的份上,可以把你身邊的石頭讓給我坐一下嗎?”
“方平齋。”玉團兒睜大眼睛,“你爲什麼要跟着我們?”方平齋笑道,“因爲我很無聊,你們兩人很有趣,並且——我雖然救了這個人的命,但是我不想照顧他。”玉團兒一眼望去,只見林逋胸口的傷已被包紮,白色繃帶上塗滿一些鮮黃色的粉末,不知方平齋用了什麼藥物,但林逋臉色轉紅,呼吸均勻,傷勢已經穩定。柳眼淡淡看了一眼方平齋,方平齋嘴露微笑,紅扇搖晃,“你叫什麼名字?”柳眼淡淡的道,“我爲何要告訴你?”方平齋端坐在他面前另外一塊大石上,“哎呀!名字是稱呼,你不告訴我,難道你要我叫你阿貓或者阿狗,小紅或者小藍麼?”柳眼道,“那是你的事。”
“嗯——你的聲音非常好聽,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男人的聲音,你旁邊那位是我聽過最難聽的女人的聲音,我的耳朵很利。”方平齋用紅扇敲了敲自己的耳朵,“既然你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你又穿的是黑色衣服,我就叫你小黑,而你旁邊這位,我就叫她小白。”玉團兒仍在關心馬背上的林逋,聞言道,“我叫玉團兒。”方平齋充耳不聞,談笑風生,“小白,把馬背上那位先生放下來,他身受重傷再在馬背上顛簸,很快又要死了。”玉團兒輕輕把林逋抱下,讓他平躺在地上,“我叫玉團兒。”
“黑兄,我能不能冒昧問下,你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慘絕人寰的事,又是什麼人如此有創意和耐心,把你弄成這種模樣?哎呀呀,我的心實在好奇、很好奇、好奇得完全睡不着呀。”方平齋搖頭道,“我實在萬分佩服把你弄成這樣的那個人。”柳眼不理不睬,玉團兒卻道,“天都沒黑,你怎麼會好奇得睡不着?”方平齋道,“呃——有人規定一定要天黑才能睡覺嗎?”玉團兒怔了一怔,“那說得也是。”方平齋轉向柳眼,“我剛纔聽見,你說你一生只有一件事、只恨一個人,如果你告訴我好聽的故事,讓我無聊的人生多一點點趣味,我就替你去殺讓你怨恨的那個人,這項交易很划算哦,如何?”柳眼淡淡的道,“哦?你能千里殺人麼?”方平齋紅扇一揮,哈哈一笑,“不能但也差不多了,世上方平齋做不到的事,只怕還沒有。”柳眼道,“把我弄成這樣的人,叫沈郎魂。”
方平齋怔了一怔,“這樣就完了?”柳眼淡淡的道,“完了。”方平齋道,“他爲什麼要把你傷成這樣?你原來是怎樣一個人?講故事要有頭有尾,斷章取義最沒人品、沒道德了。”柳眼閉上眼睛,“等你殺完了人,我再講給你聽。”方平齋搖了搖頭,紅扇背後輕扇,“頑固、冷漠、偏執、怨恨、自私、不相信人——你真是十全十美。”聽到這裡,玉團兒本來對這黃衣人很是討厭,卻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方平齋哈的一聲笑,“我的話一向很精闢,不用太感動。黑兄不肯和我說話,小白,告訴我你們兩個到洞庭東山靈源寺來做什麼?說不定我心情太好,就會幫你。”
“我們到東山來採茶煉藥。”玉團兒照實說,“我得了一種怪病,他說能從茶葉裡煉出一種藥物治我的病。”方平齋哦了一聲,興趣大增,“用茶葉煉藥還是第一次聽說,有趣有趣,你們兩個果然很有趣,那我們現在即刻搭一間茅草屋,以免晚上風涼水冷。”他說幹就幹,一句話說完,人已竄進樹林,只聽林中枝葉之聲,他已開始動手摺斷樹枝,用來搭茅屋。玉團兒和柳眼面面相覷,柳眼眼神漠然,無論方平齋有多古怪他都似乎不以爲意,玉團兒卻是奇怪之極——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別人要煉藥,他卻搭茅草屋搭得比誰都高興?
黃昏很快過去,在夜晚降臨之前,方平齋已經手腳麻利的搭了一間簡易的茅屋,動作熟練之極,就如他已搭過千百間一模一樣的茅屋一般。玉團兒一邊幫忙一邊問,方平齋卻說他一輩子從來沒有搭過茅屋。不管他有沒有搭過,總之星月滿天的時候,柳眼、玉團兒、林逋和方平齋已躺在那茅草屋裡睡覺了。鼻裡嗅着茶林淡雅的香氣,而聽潺潺的水聲,四人閉目睡去,雖是荒郊野外,卻居然感覺靜謐平和,都睡得非常安穩。
第二天清晨,林逋緩緩睜開眼睛,一時間只覺頭昏眼花,渾然不知身在何處,呆了好半晌纔想起昨日突如其來的一劍,雖說和鍾春髻相交不深,但這劍委實令他有些傷心。他以真心待人,卻得到如此回報,那位貌美如花的紫衣少女竟然出手如此狠辣,世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真真是人心難測。再過片刻,他驟然看到一把紅豔豔的羽扇在自己面前飄來蕩去,一張圓潤紅暈的少年人的臉正在自己眼前,只聽他道,“恭喜早起,你還沒死,不必懷疑。”林逋張開了嘴只是喘氣,半句話說不出來,黃衣紅扇人一拂衣袖,“耶——你不必說話,我也不愛聽你說話,你安靜我清淨,你我各得所需,豈不是很好?”
林逋滿腹疑惑的躺着看他,這人究竟是誰?昨天到底是發生了些什麼事?他年紀雖輕,見識卻廣,心知遇上奇人,處境危險,便不再說話。目光轉動,只見身處之地是一個茅屋,身下也非被褥,而是樹葉石塊鋪成的草窩,身旁一位黑衣人盤膝而坐,面罩黑帽,看不見面目,另一位黑衣女子卻在攪拌漿土,似乎要燒製什麼巨大的器皿。而那位黃衣紅扇人高坐一旁,看得繞有興味,“哈哈,燒一口一人高的陶缸,採百斤茶葉,只爲煉一顆藥丸,真是浪費人力金錢的壯舉,不看可惜了。”
玉團兒賣力的攪拌泥漿,要燒製諾大的陶缸,必須有磚窯,沒有磚窯這陶罐不知要怎麼燒製?林逋心裡詫異,那黑帽蒙面人手中握着一截竹管,注意力卻在竹管上,右手拿着一柄銀色小刀,正在竹管上輕刻,似乎要挖出幾個洞來。林逋心念一動:他在做笛子?
“抱元守一,全心專注,感覺動作熟練之後手腕、肩部、腰力的變化,等泥水快乾、黏土能塑造成形之時,再來叫我。”柳眼不看玉團兒攪拌泥漿,卻冷冷的道。方平齋笑道,“哈哈,如果你只是要可塑之泥,剛纔放水的時候放少一些不就完了?難道人家不是天仙絕色,你就絲毫不憐香惜玉麼?可嘆可嘆,男人真是可憐的生物。”林逋心道可憐的明明是這位姑娘,卻聽方平齋自己接下去大笑道,“哈哈,這位躺着的一定很奇怪爲什麼男人真是可憐的生物?因爲世上男人太多,而天仙絕色太少,哎呀僧多粥少很可憐哦。”玉團兒卻道,“我知道他在教我練功夫,攪拌泥漿並不難,不要緊的。”她在樹林中挖掘了一個大坑,拔去上面的雜草,直挖到露出地下的黏土,然後灌入清水,以一截兒臂粗細的樹枝攪拌泥漿。柳眼要她將清泉水灌滿大坑,卻又要她攪拌得泥水能塑造成形,分明是刁難,她也不生氣。
這位蒙面女子心底純善,看起來不是壞人,如果她不是惡人,爲什麼要和兩個看起來就不像好人的人同路?林逋神智昏昏,正在思索,突聽一聲清脆,幾聲笛音掠空而起,頓時他心神一震,一顆心狂奔不已,竟不受自己控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即刻昏死過去。方平齋哎呀一聲跳了起來,臉色微變,“你——哈哈,好妙的笛音!好奇妙的人!好奇異奧妙的音殺!黑兄你——留的好一手絕技,讓小弟我大大的吃驚了。”
柳眼手中竹笛略略離脣,淡淡看了方平齋一眼,“好說。”方平齋手按心口,“這一聲震動我的心口,黑兄既然你已斷腳毀容,留這一手絕技稱霸武林也沒有什麼意思,不如傳給了我,我替你稱霸天下,殺人盈野,彌消你心頭之恨如何?”他含笑而言,玉團兒驀然轉頭,抗議之言尚未開口,卻聽柳眼冷冷的道,“哈!如果我心情好,說不定就會傳你。”方平齋笑容滿面,紅扇揮舞,“哎呀呀,言下之意,就是從此時此刻開始,我就要費盡心思討好你擁戴你尊重你保護你愛慕你將你當成天上的月亮水裡的仙子手心的珍珠熱鍋裡的鴨子,只怕一不小心你會長了翅膀飛了?”
柳眼眼睛微閉,“隨便你。”方平齋搖頭嘆道,“好冷漠的人,真不知道要拿什麼東西才能撼動你那顆冷漠、殘忍、目空一切卻又莫名其妙的石頭心了,真是難題難題。”他一邊說難題,一邊站了起來,走到林逋身邊探了一眼,“好端端一名江淮名士,風流瀟灑的黃賢先生,就要死在你冷漠殘忍、目空一切卻又莫名其妙的笛聲下,你難道沒有一點惋惜之心?說你這人鐵石心腸,真是冷漠殘忍、目空一切……”他還待說下去,柳眼舉笛在脣,略略一吹,一聲輕嘯讓方平齋即刻住嘴。玉團兒不耐煩的道,“你這人真是羅嗦死了,快把這位先生救活過來,他都快要死了,你還在旁邊探頭探腦,你自己纔是鐵石心腸。”方平齋唉的一聲,手按心口,搖頭晃腦,“愛上一樣東西,就是要爲它付出所有,方平齋啊方平齋,對老大你最有溫柔與耐心,所以——還是乖乖聽話吧。”言下一揚指點中林逋幾處穴道,一掌抵住他後心爲他推宮過血,再餵了他一粒藥丸。
“我餓啦。”玉團兒攪拌泥漿,過了片刻突然道,“方平齋你去打獵。”方平齋救了林逋第二次之後,老老實實依靠在茅屋裡閉目養神,不再多話,此刻啊了一聲,笑如春風,“自然,老大要吃飯,我這個打下手的即刻去辦,放心,我這個人除了不通音律之外,煎炒煮炸樣樣皆通,是世上罕見的妙鏟奇才。”玉團兒道,“煎炒煮炸?可是晚上我們要燒烤啊,用不上鍋鏟。”方平齋咳嗽一聲,“耶——燒烤是超乎煎炒煮炸的上層廚藝,對煎炒煮炸我是‘皆通’,對燒烤我是‘精通’,晚上你們就會吃到絕世罕見的美味,美味到知道自己從前吃過的都是垃圾、是次品、甚至是廢品。”玉團兒道,“你很羅嗦啦!快去吧。”方平齋嘆了口氣,紅扇一拍額頭,起身離開,自言自語,“我的風流妙趣還是第一次如此不受歡迎,真是令人欣慰的新經驗、平心靜氣,我要欣慰、欣慰。”
未過多時,方平齋提着兩隻野雞悠悠返回,卻聽柳眼橫笛而吹,吹的不知是什麼曲子,夜風吹來,他遮臉的黑帽獵獵而飄,看不見神色,只聽滿腔淒厲,如鬼如魅、如泣如訴,一聲聲追憶、一聲聲悲涼、一聲聲空斷腸。玉團兒仍在攪拌泥漿,側耳聽着,似是嘆了口氣。林逋心中卻生出淡泊之意,只覺人生一世而已,活得如此辛苦又何必?懷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執着着放不開的東西,痛苦悲傷的難道不是自己?百年之後誰又記得這些?人都會死,天地仍是這片天地,短短人生的恩怨情愁那是何等狹隘渺小,何苦執着?“一池春水綠於苔,水上花枝竹間開。芳草得時依舊長,文禽無事等閒來。”他輕輕吟了兩句詩,閉目養神,不再說話。
“哦……哈哈。”方平齋提着野雞進門,“我聽到——”玉團兒不耐煩的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我不要聽,你說起來沒完沒了,去殺雞,我來生火。”方平齋以手掩口,“啊……”雖然不是第一個人說他羅嗦,卻是第一個人、並且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很醜的女人開口打斷他的話,真是沒面子沒人品沒天理沒天良沒可奈何啊!他搖了搖頭,愛上別人押箱底的東西,總是命苦、命比黃連拌苦瓜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