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 常府老太爺七十大壽,大肆宴請京中名流貴胄,一時間京中人人接耳議論, 也是常氏一族建府以來難得一次鋪張大宴。說起這位常府老太爺, 雖已到鶴髮童顏的年紀, 卻沒有絲毫老者迂腐酸化之氣, 如今雖是安度晚年, 但其在少年時就已是先皇親封的西北大將軍,位高權重盛極一時。
直至八年前常老太爺不知何故受了重傷,這才從風口浪尖上退下來, 恰此時新皇即位,常府唯一嫡孫常暮初出茅廬便被寄予重任, 除了西北方向, 連同東北角也一同受其接管, 聖上御賜“鎮遠大將軍”之銜,是名副其實的邊陲重臣。
常府三代皆是一脈單傳, 竟然一連出了兩位武將,不可謂不稱奇。撇去祖孫二人不談,單是常府老爺常遠也是朝中泰斗,在朝多年,始終得聖上青眼有加。至此, 常府的榮耀尊貴自是不必提, 而爲京中男女老少最爲津津樂道的, 卻是至今爲止常府祖孫三代皆只有一位正妻, 連半個妾侍都沒有。只要能嫁入常府, 便能享受專房之寵,這是怎樣令人眼饞的誘惑?只可惜, 如今常府三代都已娶妻,恐怕這也是常府門庭並不熱鬧的原因之一吧?
京中人士對常府是如何看法,在此暫且不提。卻說席蔽語身爲孫媳,自是要從旁協助常夫人籌備宴會一干細節,別看常夫人一向安然素靜,大事之前卻是極有手腕極有能力的一府主婦。所以席蔽語倒也沒怎麼受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就罷了。
於是就到了十三這天,常府忽然間就熱鬧起來,一掃幾十年的平靜,迎來數百位賓客。賓客們被迎進正廳中,一眼就看到上首站着的五人。常懷鳴今日不復往日的不羈,着一身墨色長袍,神情端正嚴謹,嘴角帶着禮貌爽朗的笑容,發白的鬚髮竟襯得他有些仙風道骨的意味。常遠依舊是一副儒雅裝扮,神色靜寧溫和,向來賓謙和拱手致謝。常暮長身而立,身軀凜凜,雙目若寒星,雙眉如刷漆,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只一站,便有萬夫雄敵之威風。目光瞥至此,來賓心中不免都讚歎一句:“好一個常府三代!”
視線旁移,常遠身旁站着一位婦人髻高挽的女子,明豔高雅,姿容賢淑,情態柔順寬態嫵媚,想必這就是常遠之賢伉儷了吧?而常暮身旁站着的這位是……只見她着一身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錦衣和一件煙雲蝴蝶裙,發上並沒有過多繁雜的釵環點綴,髻上只斜斜一隻水晶銀晶御鳳釵,耳上一對青曦幻幽穆耳墜,脖頸細長,下顎美麗,不敷脂粉卻襯得她肌膚勝雪,兩彎動人的細眉下是晶亮動人的眼眸,臉上只不過是淡淡的笑容,卻令人覺得顧盼生姿,看過一眼便挪不開去,竟不知京城中還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一時間賓客的目光皆落在席蔽語身上,有些竟都置常遠的寒暄若罔聞。直到常遠出聲喚醒:“咳咳,諸位賞臉前來,寒舍蓬蓽生輝。”
諸人這才察覺自己方纔失態了:“常大人客氣了。”接着就上前向常老太爺行禮祝禱,“晚輩祝願常老將軍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席蔽語和常暮默契地對看一眼,便見常暮挑了挑眉,意思是說:“夫人好風采。”
席蔽語斜睨一眼還他:“將軍福氣了。”
夫婦倆無心的一眼對看,落入來賓眼中,衆人這才知道眼前這位女子就是聖上爲常暮欽賜的姻緣,也就是席府的二小姐。京中見過席蔽語的人本就不多,今兒是頭一回看到她,心中情緒自然是複雜,賓客們轉而看了看常暮,又看了看席蔽語,心中嘆道:“真是一對璧人。”
席蔽語本欲隨常夫人一起招待賓客,卻忽然聽到彭起煙叫她:“蔽語。”
“起煙。”席蔽語臉上綻開笑容,迎着她走過去。
恰在此時,席延腳步剛剛踏入正廳,一眼就看到席蔽語:“語兒。”
席蔽語停住腳步,朝門口看去:“哥!”
彭起煙的目光正落在席蔽語身上,席延也看着席蔽語,一時間,三人視線落在同一條線上,彭起煙和席延的目光對到一起。很快,彭起煙不好意思地轉開眼睛,席蔽語玩味地觀察席延臉上的神情,竟能隱隱看出他臉上的紅色,這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
席蔽語當下也不多問,拉着彭起煙去和席延站在一處,悄悄捏了彭起煙一把,小聲道:“小妮子,發生什麼事了?”
“……哪有什麼事。”彭起煙絞着衣服下襬,看也不敢看席延的臉。
席蔽語惋惜地悄聲道:“連我都不肯說,那我何苦當這個紅娘呢?”
聽席蔽語如此說,彭起煙趁着席延同他人寒暄之際,附在席蔽語耳上悄然道:“那天我一時沒忍住,就親了延哥哥一下。”
“那天……”席蔽語知道她指的是兩人在河堤相見那次,“你速度夠快的啊。”
彭起煙一眼看到席延轉身回來,忙伸手打了席蔽語:“噓!延哥哥過來了。”
席蔽語心想果然如此,笑着看席延:“哥,你來得倒早呢。旁人還以爲你們二人是一起來的呢……”
“沒有,沒有……”席延全身僵硬地看着席蔽語,不敢擅自望彭起煙一眼。
彭起煙手心都出汗了,側着頭不去看席延:“我和爹孃一起來的。”
“你們兩人先入席吧?”席蔽語轉轉眼睛,“我還要去幫忙張羅,先走一步。”
說完便轉身離開,若是自己再留在此處,這兩個人恐怕要繼續羞澀下去,有礙進度啊!雖然她着實很想在一旁圍觀……想到這,她嘴角一咧笑了。可是忽然她覺得有些奇怪,總感覺有人在背後盯着她,席蔽語看了看四周,全是賓客,一時間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晚歌上前道:“夫人,該回園子裡喝藥了。”
“嗯,走吧。”席蔽語同常夫人說了一聲,便攜了晚歌往園子走去。
可是席蔽語和晚歌主僕二人的身影剛出了正廳,就又有一個身影跟了出去。隨後,席蔽靈從暗處走了出來,遙遙對着廳中的流夏點了點頭,待流夏出了正廳,席蔽靈轉身走到常暮身邊:“表哥。”
常暮正同農少說話,轉頭看席蔽靈:“靈兒你也來了?”
席蔽靈點點頭,正要說話,卻看到農少身旁站着的人,不是席蔽微嗎?“微兒?你……”
席蔽微從很早以前就央求席蔽靈帶她一塊兒來,這會兒被席蔽靈看到她和農少在一起,頗有一種秘密被知道的感覺,耳根馬上就紅了:“靈姐姐。”
農少從一進廳就在找席蔽語的身影,沒找到席蔽語,卻被席蔽微叫住,這才聊了幾句,就看到常暮,本想問他的,席蔽靈就出現了。他撓頭四顧:“你們沒瞧見席二麼?”
席蔽靈眼睛一亮:“二姐姐啊,我方纔看到她了……”
“真的?在哪?我找她去。”農少嘴角咧開去,說着就要走。
席蔽微眼神一黯,席蔽靈看了她一眼,這才道:“二姐姐方纔往園子去了。”
農少聽了就要走,卻被常暮攔了下來:“你……去找我夫人,這不合適吧?”
“……”農少吃了一癟,可不是,席二已經是小暮暮這混球兒的夫人了。
常暮道:“我去將她尋來,你們先入席。”
待常暮一轉身,身後的席蔽靈嘴角驀地詭異一笑。
草暮園的人手全到前院兒去,這會兒是一個人都沒有。常暮在園子裡尋了一會兒,竟沒看到席蔽語的身影,就在這時,有個丫頭託着盤從眼前走過,他出聲叫住:“等等。”
那丫頭依言轉過身來,見竟是常暮,忙行禮:“將軍。”
常暮見是流夏,看了看她手上托盤裡的藥碗:“這是夫人的藥?”
“是,張嬸兒讓我給夫人送去。”流夏低眉順眼地回道。
可是常暮看流夏並不是往前院兒去:“你這是要送哪裡去?”
流夏伸手指着假山:“夫人現下正在劍園裡,奴婢這就給夫人送去。”
“我來。”常暮伸手拿過流夏手裡的托盤,往劍園方向走去。
流夏立在原地,直直地望着常暮離去的身影發呆。
月光盈盈灑在地上,假山投下的黑影,被銀輝緩緩浸透,竟變得有些浮幻,四周一片靜謐,恍然中有一種踏着虛空的腳步,在寒氣中前行的不真切觸感。常暮從假山走出,黑夜中依稀能看到亭中的人影,待要走近,耳中卻聽到說話聲。
他腳步頓在當場,因爲此時他已然看清亭中是兩個人,一個是席蔽語,另一個是……
常暮眸光一變,是彭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