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遠的天穹究竟何物所造。
廣袤的大地何處纔是邊沿。
萬物萬象從何而來,又將會去向何方。
從人類睜開眼瞳,凝視這世界的瞬間,就會開始猜想:這一切究竟從何開始……或者還有更多的狗屁問題。
龐大的宇宙中究竟是否存在真正的樂土,人類究竟是否擁有解脫之道,天堂是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人類,究竟是否能夠擁有靈魂?
對此,葉清玄,一丁點興趣都沒有。
他在大源裡。
可他來這裡不是爲了找什麼答案和真理。
他只是想要將一個女孩兒帶回去。
自從聖城分別,在錯過了她這麼多次,嘗試了那麼多次,失敗了這麼多次之後。
唯獨這一件事,葉清玄絕對要做到。
絕不會放棄。
然後,他終於看到了白汐。
在浩蕩的鐘磬之音中,重雲次第而開,顯露出巍巍城闕。伴隨着硃紅大門的轟然洞開,手捧玉板的百官踏着腳下的白玉,向着天地中央的莊嚴宮殿行進而去。
在青金澆築,美玉綴飾,巧匠嘔心瀝血所打造的龍首巨像之下朝拜,叩首朝見這世上唯一的主宰。
這天和地之間至高的皇帝。
“白汐?”
葉清玄茫然地凝視着珠簾之後百官朝拜的肅冷側影,隱隱窺見了她修長的眼眸,還有眼眸中執掌萬物生殺的積威與漠然。
於是,皇帝低下了頭,俯瞰着葉清玄,眉頭微微皺起。
“放肆!何人膽敢直呼聖上名諱!”有人發出尖細的聲音,怒吼:“拿下!拿下!速速拿下這逆賊!”
沉重的腳步聲中,有魁梧的身影向着葉清玄撲過來。
葉清玄下意識後退,擡起手擋在自己面前,可沒有衝擊的實感。
那撲上來的魁梧禁衛如煙霧捏造的一樣,潰散開來,隨之一同的還有那華貴威嚴如神話的宮闕,百官和皇帝重新隱沒在霧裡,消失不見。
“表哥,你在看什麼?”
葉清玄聽見背後輕柔的聲音,錯愕回頭,看到她略顯稚嫩的清秀臉頰,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自己,眼睛就彎起來了。
笑得柔和又輕快。
“怎麼了?我這一身衣服不好看嗎?”白汐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展開袖擺,轉了一個圈,給他看自己鵝黃色的披帛飄揚在風裡。
長髮如銀,倒映着柔和的陽光。
眼波如水,平和又靜謐。
整個世界那麼大,她只看着自己,笑地滿心歡喜,然後,小心翼翼地藏起背後的東西,眼睛眨了一下。
“表哥,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崩!
葉清玄聽見骨骼斷裂的聲音,驟然轉身,看到鮮血流淌在地上,有什麼人倒地了,在刀斧之下身首分離,鮮血潑灑在四周。
有人死了。
可是葉清玄看不清她的臉。
只有安格魯的王冠浸泡在鮮血中,依舊那麼豔麗。
就在他的眼前,有纖細的身影擡起腳,將血中的頭顱踩碎,碾碎了沉悶的聲音。然後,她那一張染着硃紅的臉頰回過頭。
神情不似往日的桀驁和驕縱,反而變得嫵媚。
就像是屍骸在泥土中開出了花。
散發着黑暗又瘋狂的氣息。
斧頭被拋在血泊中。
白汐看着自己,微笑着,卻令人不寒而慄。
“表哥,我什麼都給你了,可你心裡爲什麼還想着她?我知道,我一定是哪裡做得不夠好,犯了錯,惹你生氣,我什麼都聽你的……”
她在地上留下一行猩紅的腳印,想着葉清玄走來。
喉嚨裡的聲音細弱,像是在窒息中哽咽:“一定都怪這個賣弄風騷的浪貨,對不對?一定是她勾引你。
表哥,你看着我啊,求求你,看看我好不好?你看,我已經這麼努力了……”
葉清玄閉上眼睛。
那個悲鳴的聲音就消失了。
可是那種窒息感卻徘徊不去。
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屍首和白汐都消失了。
只剩下遠方孤獨佇立的消瘦身影。
還是白汐。
就像是一瞬間長大了很多歲,少女的稚嫩不見了。
她背對着自己,白髮在腦後盤起。穿着漆黑的長裙,映襯的皮膚蒼白,帽檐上垂下了一截黑紗,遮住了半張面孔。
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葉清玄。
只是沉浸在悲傷之中。
靜靜凝望着面前的墓碑,哀悼着英年早逝的丈夫。
眼淚從臉頰上滑落,落在墓碑上,最後滲入葉清玄的名字裡。
葉清玄如遭雷擊。
有人匍匐在地上,扯着他的褲腳,聲音沙啞:“先生,行行好吧,主會保佑你。”
那個畸形又佝僂的乞丐拖着腐爛的腿,在地上爬行,白髮掉光了,露出發皺的頭皮,還有臉上的惡創。
面目全非。
她端着破碗,擡頭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聲音尖銳地像是貓頭鷹一樣:“先生,可憐可憐我,我求求你。”
轟!
慷慨激昂的號角聲響起。
昭告着長夜結束,黎明即將到來的勝利之歌奏響。
火刑架從天而降,碾碎了乞丐,層層鎖鏈束縛着葉清玄。
那一瞬間,葉清玄從驚駭中回神,以爲自己遭到了教團的圍攻。可當他回過頭的時候,纔看到身後奏響《荒山之夜》的淨化樂師。
她穿着如烏鴉一樣的黑衣,眼神冰冷又陰沉,
“罪人葉清玄,束手就擒吧。”
可緊接着,又有新的幻影出現了。尖銳的汽笛聲中,高懸着黑騎的戰船破浪而至,甲板上,海盜之王的銀色短髮飄飛在風中。
已然成年的嫵媚臉頰被曬成了古銅色,眼角殘留着刀斬的疤痕。
“夠了!”
葉清玄咆哮:“停下來!”
於是,一切戛然而止。
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葉清玄身邊,靜靜地凝視着他,眼神似是憐憫,又像是遙隔千里一般的平淡。
“這裡是哪……不對,大源不應該是這種樣子……”
有平靜的聲音響起了,回答着他的問題。
似是女子一般柔和,卻帶着遙遠而疏冷的距離,遙不可及。
“大源不在這裡,葉清玄。”
祂說:“大源不在人類能夠找到的任何地方,也不可能被人類所找到,你所身處的,不過是大源在地上的輪廓而已。
如同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鏡像,鏡花水月一般的倒影。但對你而言,這並沒有什麼所謂。你所要尋找到的東西就在這裡。”
“放屁!”
葉清玄咆哮,向着那個影子嘶吼:“我要的不是幻覺!你要跟我玩這一套麼?你想玩多少我都奉陪!”
“你從未曾看到任何幻覺,葉清玄,你看到的只不過是‘未來’而已。由無數過去,無數選擇中所導致的無數種未來……”
那個模糊的影子引領着他向前,又一次回到了威嚴宮闕之中,覲見皇帝。
“這是白汐。”
祂說,“她從愛慾和野心的權衡中捨棄了你。她不需要白恆也能夠戰勝皇帝,如她所想的那樣,她做得比往日的皇帝所能想象的更好。比任何人都想象的更好。
——女帝白汐。”
他們向前。
葉清玄又一次看到了那一張歡欣地笑容,純淨的眼瞳因他而蕩起了層層波瀾。整個世界,她只能夠看到自己。
“這是捨棄了自己之後的白汐,葉清玄,她依賴你,愛你,離不開你,只想博得你的笑容和溫柔,只想永遠跟你在一起。
任何男人都不忍心拒絕的戀人白汐。”
然後,是血泊中的少女。
“她愛你入骨,因你的背叛而發狂,瘋子白汐……”
“這個,是和你恩愛十年之後,你因病逝去後,爲你主持葬禮的遺孀,萬念俱灰的白汐。”
“這個白汐,她離開雲樓之後沒有遇到你,因爲輕信另一個人,被拐賣去做了妓女,年老色衰之後淪落爲乞丐,在淤泥中懇請你大發慈悲。
呵呵,可憐鬼白汐。”
“還有這個,那一天她被追逐的晚上,沒有看到老費,也沒有去到那一條和你重逢的小巷裡。她躲進威斯敏斯特教堂,梅菲斯特收養了她,視如己出,將她送到聖城……她是淨化機關的負責人——天災輓歌·白汐。”
“還有更多,無窮無盡的白汐。
這是沒有前往安格魯,去向幻象羣島的海盜女王白汐;這是被自己的伯父雲樓慶喜臨終之前搭救,獲得了雲樓正統,殺死了父親和姐姐的雲樓公白汐;代替了赫爾墨斯的賢人白汐;傳承了白氏之血的白氏家主白汐……
無數的過去,無數的選擇,無數的未來——”
那個飄忽身影的腳步停下來,側過頭看着他:“葉清玄,這就是你向大源求索的東西。”
“那你是什麼東西?”
葉清玄端詳着那一個模糊的影子,只能分辨出她似乎是個女人,可是卻難以看清她的面目:“或者,我應該稱呼你爲‘大源’?”
如鏡中倒影一樣。
面對着人類的質問,祂便發出人類纔有的自嘲輕笑。
然後,自虛無和模糊之中幻化出形體。
以潮月和白汐的記憶中,最貼近完美的形象,再一次顯露出充滿母性的面目。
“我是倒影。”
她淡然回答:“你所面對的,只不過是以容器的兩個人格合併之後所形成的空洞輪廓,資訊填充形成的邏輯機器,以人的面目和你進行對話的問答程序而已。
我是承載奇蹟的容器。
當然,你可以稱呼我爲大源,對於人類而言,兩者別無區別。”
“終於像模像樣的露出臉來了啊。”
葉清玄看着她的眼睛,毫不掩飾自己的排斥和敵意:“我不管你究竟要做什麼,你對人類有什麼意義。
我沒有任何問題需要你來解答。
我來這裡,只是爲了帶走白汐。
所以,不要攔我。
——不論你是什麼東西!”
沒有憤怒,也沒有高高早上的嘲弄。
沒有任何的驚詫和不忿,甚至沒有被敵對之後應有的不快。
只是平靜。
就像是不論葉清玄要做任何事情都不會在意。
“土地不會拒絕人耕種,也不會阻攔人收穫,大源也一樣,自始至終,想要改變的只是人類而已。
“葉清玄,想要做什麼,這是你的自由。沒有人會阻攔你,至少在接下來的五分鐘之內不會有。”
她看着葉清玄,視線穿過了他,漫不經心,就好像彼此的對話毫無意義:“不論你做了什麼,要爲抉擇所負責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白汐究竟在哪裡!”
“就在你身後。”
那一瞬間,葉清玄轉身,看到了白汐。
千萬個白汐,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女皇白汐、戀人白汐、瘋子白汐、雲樓白汐、天災輓歌白汐,海盜女王白汐……
在此刻,無數的過去,無數的未來,都在這大源的投影之中疊加在同一處,無數種命運之中的無數種白汐出現在這裡。
凝視着他自己。
那一瞬間,葉清玄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憤怒,向着大源的投影咆哮:“我要的不是這種虛假的東西!給我白汐,真正的那個白汐!
否則就讓我想辦法,怎樣來殺死你!”
“你所見到的不就是無數個選擇之中存在的白汐麼,葉清玄?”大源的投影反問:“難道,你現在不正在做出選擇麼?
以人類的視角而言,難以觀測到無窮盡的變化,現在大源將一切都帶給你。
在這裡,不論哪一個,都是真實的白汐。
區別只是你要帶走哪一個而已。
葉清玄,這不是戲弄,而是一個簡單的選擇題。
不論你選擇哪一個,都會是存留在世界上的那個白汐。”
大源審視着他,等待着他的抉擇:“你可以改變一切她的命運,修正所有她的痛苦,隨你所欲的讓她擁有新的人生,再不受任何束縛,哪怕束縛她的那個人是你自己。
還不明白麼,葉清玄?
——唯有你,能夠讓她獲得救贖。”
葉清玄愣住了。
他回過頭,看着無數的白汐,她們也在看着自己。
溫柔、冷酷、殘忍、孤獨、桀驁、悲憫、平和、歡欣、陰沉、溫柔……
每一個都截然不同,可每一個同樣都是白汐。
千萬個白汐裡,選擇自己要帶走的那一個。
這他媽是什麼?
大源的慷慨和恩賜?
你可以隨便帶走一個。
從千萬種未來,千萬個她裡,找到你最愛的那個白汐,或者去帶走那個最愛你的白汐……你想要什麼樣的?
三分之一的溫柔可愛,三分之一的孩子氣,再加上一點點驚喜和調皮?
或者強悍而自立,不需要你去費盡心思的保護,能夠和你並肩作戰,面對這世界上的狂風暴雨。
再或者遺世獨立,聖潔而純潔,宛如女神一般的高嶺之花?
都可以,葉清玄,都可以。
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創造你心中最完美的類型,這裡有無數種選擇,你可以隨意選擇你最喜愛的女人,她也會如你想要的愛你。
恍惚中,往昔記憶中那個女孩兒彷彿也在他耳邊吹氣,催促着他做出選擇。
表哥,你喜歡哪一個我呢?
我當然……
葉清玄愣住了。
思緒戛然而止。
他呆滯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看到指尖那一點無不足道的微弱閃光。微弱到難以察覺,可是確實跟着他從迷宮中一同離去的碎片。
那是潮月。
潮月最後殘留的痕跡。
“蠢貨!”
他奮力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簡直是一個蠢貨!”
那一瞬間,葉清玄混沌的意識如同被電光所開闢,迎來了久違的恍然和領悟。
這是遲來的發現。
可當葉清玄發現的時候,卻已經毫無意義……
他驟然轉身,看向了身旁的投影,就好像明白她知道自己在問什麼:
“其實是一個,對不對?白汐和潮月,原本就是一體的!白汐是潮月的反面,可潮月也是白汐的一部分!”
似是質問,又像是想要印證真相。
“從一開始,她就只有一個,只不過被一分爲二而已,對不對?”他懊悔地扯着頭髮:“我早該明白的,可是卻因爲巨大的差別忽略掉了,我這個蠢貨。怎麼可能會是兩個,怎麼可能是姐妹?就算身高和身材不一樣,可這本來不就是刻意培養出的差異麼?否則她們怎麼可能會有這麼緊密的聯繫?
不論是潮月和白汐,都是她自己!”
寂靜裡,大源的投影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笑而不語。
可葉清玄卻終於找到了最終的解答。
他回過頭,面對着那無數道靜靜等待地目光,便忍不住想要苦笑。
直到現在,他終於有點理解胡先生對自己說的話了。
‘接受她的另一面’——這個道理是沒錯,可胡先生你沒說這另一面會這麼龐大啊,龐大的嚇人……
直到現在,葉清玄才發現,自己從未曾真正的瞭解過白汐。
“那麼,我又有什麼資格來選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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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呢喃,擡起手指,托起那一點黯淡的閃光。
“那就讓她自己來選吧!”
葉清玄向着大源的投影做出了最終的答覆:“聽好了,這是我的要求。讓她去選擇,自己成爲什麼樣的自己!”
不論是做白汐也好,做潮月也好。
做萬人之上的女皇帝、雲樓的公爵、靜默機關的劊子手,或者因葉清玄而捨棄自己的籠中鳥,甚至妒恨發狂的瘋子……
做什麼都好。
讓她自由地去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