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時,祖約又一次回到了淮南,進抵合肥。
他的治所設在合肥老城西邊三十多裡的新城,十五日,芍坡、陽淵二龍驤府集結了一千八百府兵,外加三千餘部曲,合步騎五千餘人,向六安方向前進。
陽淵府的軍士在前,芍坡府的在後,兩府之間還是有明顯差別的。
前者已經組建一年,至少經歷過一個冬天的合練,相互間熟悉很多了。
後者組建不過旬日,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部曲更是沒有定下心來隊列散亂,看着就不是什麼正規兵馬,和晉末的農民起義軍差不多,戰鬥力着實堪憂。
道路兩側是大片的荒草地。
不,仔細看的話,似乎也不全是荒草,還有很多是麥苗,即春播的小麥。
不過這麥田既無壟畝,亦無水渠,麥苗和雜草間雜,遠遠望去真分不太清了。
前方的水邊肅立着千餘兵丁,應是揚州世兵無疑了。
領頭一官將正拿着馬鞭劈頭蓋臉砸向一人,嘴裡罵罵咧咧,狀極憤怒。
祖約策馬上前。數百軍士亦騎馬跟上,手持弓刀槍槊,威風凜凜。
肅立於曠野中的揚州世兵見了,頗有些羨慕。
這些從河南南下當府兵的人,大多隻有十六七、十七八的樣子,卻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有馬,幾乎所有人都披甲,雖然基本都是皮甲。
真是有錢!
不但有錢,還有人伺候。比如少數人有鐵鎧,這會正從騾車上取下,部曲幫着披掛。披掛整齊後,部曲又屁顛顛地爲他取來一根粗長的步槊。
府兵接過後,持槊入列,整理陣型。
部曲倒沒甲,只穿着一身粗麻布衣,挎刀立於騾車旁以爲後援。
“王參軍。”祖約安坐於馬背之上,拱手致意。
王純看了他一眼,轉身行了一禮,道:“祖將軍。”
“方纔一路行來,見田間麥苗稀疏、雜草頗多,這地種得不像樣啊。”祖約笑道。
“鮮卑蠢笨,教不會的,還死犟,說他們以前種地就是這樣種的。”參軍王純彷彿有一肚子火氣,嘆道:“下完種就不管了,四處弋獵,然後闖進別人的地,兩相爭吵,乃至一同弋獵,有的都跑到皖口附近了。”
“酋帥不是都或抓或殺了麼?誰帶頭的?”祖約問道。
“他們自己推選的。”王純說道:“再者,保長、里正、屯將總是要的,不然朝廷就沒法管了。”
“不聽話殺了便是,剩下的就老實了。過個幾十年,全是順民。”祖約不以爲然道。
“還是得讓他們定下來。”王純說道。
說完,又轉身打了之前那人一馬鞭,道:“即刻帶人去田裡除草。”
那人聽不懂,茫然無措。
有人上前翻譯了一下,此人才恍然大悟,一邊齜牙咧嘴,一邊招呼人手去除草。
“他們可有糧?”祖約指着那些人,問道:“若無糧,可發往東邊治河。”
“夠他們吃到秋收了。”王純說道:“就是死性不改,心不定,不肯安居於一處。家裡牲畜吃完近處的草,就收拾細軟想跑,逐水草而居,秋收後再回來。”
“秋收後能回來,已然不錯了。”祖約下了馬,笑道:“岢嵐那邊就是如此。”
“岢嵐是岢嵐,淮南是淮南,本就不一樣。”王純招了招手,準備離去了。
帶隊的軍官吹了一聲角,千餘兵丁立刻排成四列,迤邐而行。
隊伍中還有幾輛檻車,裡面裝着七八個人,垂頭喪氣的。
“此是何人?”祖約問道。
“我帶兵至各處查探,發現此八人帶頭將發下的種子全吃掉了,託辭不會種地。故抓走治罪。”王純說道。
祖約點了點頭。
按他意思,殺了便是,哪那麼麻煩?不願學,不願改變生活方式,那就死。
誰還好言好語哄着你,細心耐心教你?你配嗎?
二人說話間,那邊的鄉村土路上,十餘騎風馳電掣般掠過。
王純看了眼,道:“那是張督治下的飛騎軍,共五百騎。分作數十股,騎馬查看各處屯田之所,見到麥苗稀疏的,便報上去。輕則鞭撻屯將、里正,重則檻送建鄴治罪。”
安置在淮南諸郡的胡人是以屯田形式存在的,各自劃分區域,主官爲屯田校尉,俗稱“屯將”,基本上以一千戶爲單位,就像當年邵勳在陳郡等地收攏災民屯田一般。
對他們的管治是非常簡單粗暴的。
各屯派人去合肥、壽春等地學習,然後領一面屯旗及種子、農具、牲畜若干,回家春耕。
朝廷檢查的方式就是派騎兵到各處巡視,見到人不在的就派兵抓捕,見到麥苗稀疏的就打,種得好的則給以酒食、絹帛賞賜,該屯在下一年也能分到更多的耕牛、農具,甚至撥下錢物——資源有限,不可能照顧到所有人。
第一年的效果是非常差的,四處亂竄的人很多,其中或許還有因爲語言、風俗不同釀成的衝突,或者因爲不適應環境鬧着要北返,但誰分辨你的冤屈?敢反抗就打殺,如此而已。
淮河北岸諸郡丁壯大集,早些年被遷徙過來已經慢慢穩定下來的氐羌、匈奴也沒法和他們共情,誰敢渡河北上,直接擊之。
有不滿憋着,有委屈受着,有血淚嚥下去,實在忍不下去就造反,沒關係,正等着呢。
祖約、王純都明白,沒指望着這些被遷徙過來的第一代完全適應中原的生活,等他們死完了,第二代就順服多了。
但如果你不管,任他們自己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第二代和第一代的區別不會太大,白白浪費了時間。
漢魏時匈奴都內遷平陽、太原多少代人了,不管就是那個樣子。
王純離開後,祖約帶着部隊沿着芍坡繼續西進。
他看着煙波浩渺的湖池,暗歎這些胡人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幷州、雍州很多人都沒水澆灌麥田,只能種比較耐寒的粟,淮南不但雨水充足,還有完善的水利陂池幾乎是“天府之國”,這麼好的地給他們真是浪費了。
******
就在祖約率軍巡視廬江時,燕王邵裕帶着千餘兵士南下到了合肥。
他是被父親“趕”過來的,說是看看淮南怎麼管理鮮卑俘衆,畢竟遼東可有不少俘虜呢,至今還在放牧。
其實他本來都要返回遼東了,蓋因母親已經鬆口。不過祖父身體每況愈下,已然不能下牀,左思右想之下,便決定暫留一會,順便多蒐羅些物資、招募些人手、學習下經驗——父親令少府撥絹萬匹,讓他看着採買各色物品。
合肥附近有一屯,乃鮮卑人,俘自徒河。
邵裕帶人四處轉了一圈,對遼東那數萬高句麗、鮮卑、烏桓的“改造”有了點譜。
淮南條件太好了,說實話比江南還好。
沒有江南那麼溼熱,又不如北地冬天那麼冷,正處於南北交界處,整飭好了的話,很可能比江南產糧還多,畢竟這裡同樣能一年兩熟,一樣河湖遍地,平地還更多。
不過遼東就不一樣了,最多一年一熟。有了黑麥後,或許可以嘗試兩年三熟,但比起北地的兩年三熟,畝收還是會略少一點的。
父親曾建議他搞大莊園馬耕、輪作制,將那些俘獲的胡人變成莊客。
即圈一大片荒地,用廣種薄收的辦法,一部分土地種黑麥、小麥、粟等糧食作物,一部分土地種豆子,一部分土地留作牧場。
兩年或三年後,原本種糧食的田地改爲牧場休耕,以恢復消耗的地力,原本種豆子的田地改種糧食,原本休耕的草地改種豆子或能肥田的牧草。
這樣做的話,畝收肯定是不高的,蓋因地裡會殘存雜草種子,以及沒有進行精細的田間管理,導致糧食收成下降。
但這本來就是以量取勝,廣種薄收而已,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比精耕細作還要好。更兼能蓄養大量牲畜,其中就包括至關重要的戰馬。
邵裕內心之中本來就已傾向於這麼做,此刻來到淮南一看,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或許,父親讓他來這裡,就是爲了讓他仔細思考在人少地多之處如何經營農業。
最重要的是,這種農業生產方式能把胡人圈住,使其依附於莊園,成爲莊客或者說農奴。
淮南這麼做太可惜了,沒必要,但遼東大有可爲。
甚至於,如果有部落過來投靠,也可以給他們劃一塊荒地,教他們這麼做,讓部落首領豪強化。
不能移動的部落一點不可怕,轉型爲莊園主的部落首領也很好對付,慢慢就能管起來了。
父親還是辦法多!
只不過辦法是辦法,實際執行過程中會不會走樣,就考驗他和王府官僚們的手段了。
總之路在腳下,別人只能給你指路,路上具體有什麼樣的坎坷乃至坑窪,只有走的人自己知道了。
同樣的路,不同的人走起來往往就不一樣。
邵裕左看右看,甚至已經在思考這些莊園如何經營。
要不要多養一些馬?如果能打開銷路的話,可以從旅順海運至青州。
要不要多獵一些毛皮?甚至學習中原的鞣皮之術,以賣出更好的價錢。
秋收之後,或可召集諸莊園丁壯,如同府兵一般集結操練。
或者,還可以學習單于府的做法,將這些人編成一個個千人規模的營伍,以什長、百夫長、營督之類的管治。
一瞬間他想了許多。
不同地方有不同的法度,因地制宜最重要。
六月二十日,邵裕向東抵達了廣陵,看着人頭攢動的治河工地,有些震撼。
廣陵太守陳嚴聞燕王至,立刻前來拜會。
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幾個本地豪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