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離去之後,邵勳便老老實實地待在宮中,哪也不去了。
不過他是會享受的。
天淵池的紅花綠葉之中,擺放着一張躺椅,累了就癱在上面休息。搖搖晃晃之中,彷彿諸般煩惱也跟着一併消失。
休息夠了之後,也懶得起身辦公,而是讓女官坐在一旁朗誦奏疏,他閉眼假寐,時不時給出點意見。
“河南府十三縣,戶61820,口291051。比起以前,其實不算很多,故願意外遷者不過千七百餘人罷了。”
“按照陛下之意,此千餘人多遷往淮南。貞明四年末,淮南十六縣連屯戶、軍戶在內,計有25000餘戶、100300餘口。”
邵勳好像睡着了。
袁女正放下檔籍,臉色有些幽怨。
“廬江呢?”良久之後,邵勳問道。
“廬江九縣計有19600餘戶、80400餘口。”袁女正說道:“包含了屯戶三千、軍戶一萬四千餘。”
邵勳又沒聲音了。
袁女正看了下檔籍,確定自己沒看錯後,放下了心。
淮南、廬江兩郡二十五縣,別看加起來有十八萬人,但絕大多數都是最近三年內遷徙過去的,這已經極大改變了當地人口構成了。
所以,現在朝廷又開始從河南、陳留二府移民過去,讓當地多一些正兒八經的民戶。
“楚王來了嗎?”邵勳又問道。
“來了。”
“讓他過來。”
“是。”袁女正轉身離去。
片刻之後,一連串的腳步聲響起。
“阿爺。”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邵勳睜開眼睛。
邵貞行禮告退。
“坐下吧。”邵勳坐直了身子,一掃之前的頹廢,看了眼畢恭畢敬的兒子後,道:“獾郎,想出去走走嗎?”
“但憑阿爺吩咐。”邵珪聽到這句話時,心情複雜。
三十歲的人了,竟然鼻子有些發酸。
“你以前當過都水少監,而今闕一員,就由你領了吧,熟門熟路。”邵勳說道:“去芍陂轉轉,監督下堤堰修繕之事。”
“是。”邵珪應道。
“別急着應下,還有其他事呢。”邵勳說道:“再兼領個淮南察訪使之職,仔細查探淮南諸郡屯田、革風事宜。不過,休要插手地方事務,只看不說,寫成奏疏報上來便是。”
“是。”邵珪又應了一聲。
這個“淮南”肯定不是單指淮南郡了,而是淮水以南、長江以北所有區域,具體範圍還得看中書省草擬的詔書。
“別太勞累着了。”邵勳又道:“你就在壽春建衙,庶務交給底下人辦就行了。度支會給三千匹絹,少府再給絹兩千,一併帶去淮南,你看着花。王府護軍沒全散掉吧?”
“散掉了一半。”
“散去哪裡了?”
“本有一百具裝甲騎,解散後衣食無着,後來聽聞由鮮于屈帶着投入三弟門下了。”
“鮮于屈?”邵勳回憶了一下,此人本是楚王友,好久以前就聽說他辭官了,現在看來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念柳將他們安置在哪裡?”
“三弟在邯鄲有莊園和工坊,應安置在那邊了。”
邵勳唔了一聲,竟然沒帶去朔州。
薛家軍確實能打,但一百具裝甲騎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居然捨得放在邯鄲。
“也罷,你重新招募吧。”邵勳說道:“再撥千匹絹,募五百新卒,就在禁軍和府兵子弟中挑選,帶去壽春。”
“是。”
“知道阿爺爲何讓你察訪屯田、革風之事嗎?”
“不知。”
邵勳噎住了,片刻之後笑罵道:“若非裴貴嬪說你善理繁難之事,阿爺真不想給你這個機會。自己體會吧。”
說罷,揮了揮手。
邵珪行禮告退。
邵勳默默注視着兒子的背影,微微嘆息。
他很快又躺了回去,任思緒飛舞。
大郎在幽州當刺史,去年深秋疏浚了河道,淺嘗輒止。今年開春後又抓緊時間,整修了漂渝津,將這個海浦修治妥當。
整體中規中矩,沒什麼出彩之處,但也沒甚錯漏。聽聞買賣做得飛起,顯然心思已在別的地方了,大抵是在爲將來做打算吧。
三郎去年冬天調查了朔州境內幾個大的鹽池,登記造冊。今年應當會有關中商人前去採買,與河東鹽形成競爭,不出意外的話,能借此收集相當數量的絹帛。
靈洲已被允許開辦坊市,交易西域貨物。
老三就是這點強,做生意井井有條,打理財計也頗有幾分火候,如果在太平年間的話,他其實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民政官員。
老四還在岫巖。這會應該正是大雪紛飛之際,不知道他有沒有住上火炕。
遼東十一縣有十五萬餘口人,其實不少了,而今需要的是時間來沉澱,來夯實根基。 年前他寫了一封信回來,問候母親的同時,請發武學生若干。
邵勳同意了。這種文武兩便的人才既可塞到軍隊裡,也可以用作基層官吏,能明顯提升遼東國的治理水平——武學生治理地方的能力固然算不得強,但總比目不識丁的大老粗好吧?
五郎過年時回來了一趟,年後又去關西了。
去年清查了雍州的邸閣、武庫,這會正往秦州、河州方向跑,一邊清點,一邊記錄。
諸葛恢大爲緊張,專門點了三千步騎,配合韓王府的數百兵,保證五郎的安全。
老七到老十都在少府苑囿歷練,沒甚可說的,略顯稚嫩。
現在老二也派出去了……
一切盡在掌握中。
邵勳想着想着,心下大安,竟然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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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的時候,上黨通往河內的驛道中,人丁、牲畜、車馬絡繹不絕。
新科出爐的春谷縣子、黑矟左營副督彭陵帶着數百人當先開道,將亂糟糟的人羣聚到一起,嚴密監視着,讓太子的車隊順利通行。
人羣中有一身着綢衣之人,看着是個富戶,想要與彭陵攀談,不過被外圍警戒的軍士攔住了。
彭副督現在不得了了,彭家在河內郡也快速崛起,遠近聞名。
正月裡,彭將軍長子娶鄰人張氏女爲妻,一時間議論紛紛。
娶個鄰居的女兒爲妻,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大不了。但這個張氏祖上可有個名人,即司馬懿之妻張春華,後漢年間二世三公,與流民出身的彭家聯姻,衝擊力是十分驚人的。
彭家的崛起,便是武人翻身的活生生的例子,與陳留的“傳奇部曲督”馮八尺一北一南,堪稱兩大典範。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它會鼓舞一個又一個武人奮勇拼殺,博取富貴。
只可惜這樣的機會正在快速減少,因爲無仗可打了。那麼,巴結太子似乎就成了替代選項……
黑矟左營數千軍士十分用心,一路上軍威雄壯,士氣高昂,讓太子十分高興,數次下車與他們一起行軍。
旬日之內,已有十多名軍士得到太子發下的賞賜,人人喜笑顏開,個個交口稱讚,連帶着太子的名聲也在黑矟左營內越走越高。
三月初六,車隊宿於潞縣郊野,太子邵瑾收到了關西轉運使庾亮送來的信件。
“大舅啊……”邵瑾看完後連連苦笑,又給他介紹潁川“俊異”。
不遠處傳來一陣歌聲。
邵瑾擡頭望去,就見到元真左手提着雉雞,右手提着野兔,哼唱着歌謠走了過來。
他的心情莫名好了許多,元真真是個孩子!
“力真,這是給我打的麼?”他笑吟吟地問道。
元真點了點頭,道:“兄長,我們一起吃。”
邵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道:“這幾日吃夠了幹餅,嘴裡淡出鳥來。”
“兄長,你是太子,不能出言粗鄙。”元真笑道。
“要你管!”邵瑾笑罵道。
笑完,又臉色一正,道:“確實如此,多謝十四弟提醒。”
“這樣累嗎?”元真熟練地給野兔剖腹,仰着臉問道。
“習慣了就好。”邵瑾本來想說很累的,但終究沒說出口,只問道:“元真,涼城如何?”
“太窮了,風沙又大,一點都不好。”元真說道。
“總得有點東西吧?比如健馬。”邵瑾說道:“聽聞你與人市馬——”
邵瑾不說還好,一說就見元真氣不打一處來,嚷嚷道:“馬賣不上價,被人壓得太狠了,我都不想賣給他了。”
“哦?誰敢壓你的價?”邵瑾難得開起了玩笑,道:“莫怕,兄長幫你。”
元真搖頭不答。
邵瑾臉上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他似乎猜到了點什麼。但又有些不確定,郭明融乃正直之人,應不至於如此。
尤其是出發之前詢問了一番,郭德似乎不是很清楚。
於是他試探道:“力真,可是郭德……”
元真搖頭道:“不是郭公,乃其從弟郭綱。動輒說我的馬不好,一匹只肯給絹二十匹。買賣完了後,運到中原,若有馬匹生病或者倒斃,就說我賣他病馬了,要我退錢。”
說到這裡,元真是真的有點生氣。
打小就受父親疼愛,沒受過這種委屈,這會不管不顧了,直接告起了狀。
邵瑾聽得火冒三丈,下意識尋起郭德的身影,猛然記起他留守東宮了,沒跟着一起過來。
稍稍冷靜了點後,他深吸一口氣,道:“力真,兄長一定爲你主持公道。”
他到現在還不相信郭德會做這種事,但郭綱是他親族,失察之責是免不了的。
這幫不成器的玩意!
邵瑾臉色陰晴不定。郭德是中舍人,此職掌文翰、侍從規諫、綜典奏事,檢奏更直名冊,位比黃門侍郎,乃要害之職。
前一任中舍人是辛佐,郭德是第二任,沒想到連續兩任都——
他嘆了口氣,已經下意識琢磨起了繼任人選。
舍人陽騖似乎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