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思恭橫穿沙漠的時候,以銀槍中營、板楯蠻、獠兵爲主的萬餘人正在另一條道路上進發。
此地經敦煌淵泉縣(今瓜州縣東)西境、大澤西南水濱出發,往西北方向走二百餘里,沿途多草場,然後進入大沙磧,要在其中走五百里左右,最終抵達伊吾。
所謂大澤,又稱冥澤,乃疏勒河衝擊而成的沼澤溼地,東西綿延二百多裡,附近水草豐美,後世已乾涸。
此處要穿越的大沙磧就是之前拓跋思恭穿過的沙漠,西自伊吾(哈密),東至瓜州,包含沙漠、戈壁、雅丹、綠洲等多種地形,史稱“八百里瀚海”,名“大沙磧”,唐代名“莫賀延磧”,後世包括庫木塔格沙漠、哈順戈壁等地。
拓跋思恭從玉門關穿越,全程七百里,需穿越五百多裡大沙磧。
銀槍軍則自大澤穿越——唐玉門關位於此處,屬瓜州晉昌縣——全程九百里,同樣需穿越近五百里大沙磧,中間經過後世著名的星星峽。
這兩條道路之外,其實還有一條更艱難的幾乎全程都在沙漠中的道路,此番沒有安排隊伍,也不太敢,因爲死亡率真的高,除了亡命徒般的沙漠盜匪或走私商人之外,沒人願意走。
七月初一,大軍抵達了一處新修的戍堡外,稍事休整。
此堡駐有二百名戊己校尉營兵,顯然已是高昌郡境內了,西距伊吾二百四十里。
堡由天子賜名,曰“柔遠戍”,除戊己校尉軍士外,另有發配而來的江東豪強四百餘家、近兩千口,以高(毗陵人)、範(吳郡人)二姓爲主。
柔遠戍西邊的伊吾除戊己校尉營兵外,還有編戶胡人二百家以及時(丹陽人)、陳(會稽人)二姓江東豪民三百家。
這四家在江東本地其實也是下層豪族,卻爲了司馬晉的天下奮勇拼殺,致有今日,怪誰呢?
他們這會正趁着太陽將要落山,天氣稍稍涼爽一些的有利時機,在地裡忙活着,開挖井渠。
銀槍軍的士卒從不遠處路過,好奇地看着這一切。
這鬼地方,在地下挖來挖去作甚呢?難道挖房子住?地上太熱了?
井渠旁邊的高、範二姓子弟木然地看着過路的大軍。
真的是木然,表情木然,眼神也木然,彷彿那些挎刀持弓的中原武人只是草木風沙一般,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他們就只是挖井渠,使勁挖,不停挖,挖了六年後,還會有第二個六年、第三個六年……
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平靜。
楊勤在數十親兵的簇擁下,直奔一井渠。
所謂井渠,即地面是井,地下是渠。
渠水奔涌不定地勢落差較大之時,甚至有濤濤水聲。
如狼似虎的親兵們瞬間涌到井口,將幾名範氏子弟逐開。
範家人的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卻敢怒不敢言,默默退走了。
親兵們用木桶從嘩嘩奔流的地下水渠中打了一桶水上來,楊勤拿瓢連飲好幾口,半晌後滿足地嘆道:“比路上那些苦水好喝多了。”
親兵們亦排隊上前,挨個飲水。
楊勤擦了擦汗,看向遠方。
南邊唯有起伏的山巒,但不高,也不大,東西兩側全是一望無際的沙磧曠野。
有人煙的地方稍好一些,會有草地、樹林、農田、屋舍、堡寨,沒人煙的地方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偶爾見到沙磧中長出一些雜草,也有氣無力的一副快要枯萎的模樣。
北邊則是巍峨的雪山(天山),自山向南,地勢逐漸變低。正所謂水往低處流,春天冰雪融化時,雪水就往地勢較低的伊吾、柔遠戍等地匯聚。
井渠便是一條地下暗河,將這些融水收攏起來,順着河道奔涌而下,供沿途人畜飲用,乃至灌溉農田、果園。
辛苦是夠辛苦的,但環境這個樣子,還能咋地?
如果任由高山融水在地面流淌,怕是用不了多久河道就乾涸了,白白浪費。
井渠是非常適合高昌的,因爲他們這個地形(外緣高,中間低)就完美契合——中國陸地海拔最低點便在吐魯番艾丁湖窪地,比海平面低一百五十多米。
“給他們留些用不着的器物。”楊勤吩咐道,然後又讓親兵把自己的馬牽來,洗刷餵食。
親兵們依言而行。
他們沒什麼財物,也捨不得拿糧食,於是便取來一些農具、刀牌乃至弓矢,道:“送你了。”
器械上隱有血跡刀刃上崩了幾道口子,看型制也不太像是中原的,不知道他們從哪裡弄來的。
範家人看到器械後臉色舒展開來,道謝接下後,又從不遠處的屋舍中取來一些瓜果。
楊勤見了,直接用拳頭搗碎一個香瓜,嚐了一口後,大讚道:“甜!”
三兩口吃完後,他猶自贊嘆道:“趙王有福了,將來甜瓜吃不完。”
範氏族人聽了,暗暗嘆氣。
連吃六年甜瓜後,他們現在更想吃蓴羹鱸膾。
高昌風沙,如何比得了震澤盛景? “範氏還是聚族而居嗎?過得如何?”吃完第二個甜瓜後,楊勤問道。
“範氏宗黨皆比鄰而居,每歲種一季粟麥。日子固然清苦,但會食、共祭之時,不論住得多遠,都會聚在一起。族中辦有私學,教授子弟忠信禮義之道,所有男丁皆需習文練武,操練不輟。若有孤寡鰥殘,族中自有撫卹,有出色之人,族中傾力培養。便不勞煩將軍掛念了。”一三十許人的壯漢回答道。
話很不客氣,隱隱還有些怨氣,楊勤聽出來了,只哈哈大笑。
笑完之後,讓人取來數領鐵鎧、數十具皮甲,直接扔給了範氏子弟,道:“有骨氣,有志氣,很對我胃口!此甲冑路上得來的,送給你們了。”
說罷,轉身離去。
範氏族人愣愣地看着楊勤遠去的身影。
這就是大梁朝的武人,跋扈之中又有幾分驕傲。你低三下四他還看不起你呢,真是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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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柔遠戍往西,就又進入了無邊的荒野之中。
高昌就這個樣子,人口不多,且集中在幾處。兩個城鎮之間,往往渺無人煙,除了沙子就還是沙子,偶爾能見到一羣羣髒兮兮的牛羊,也不知道在沙磧中啃些什麼。
不過說實話,比起之前橫穿的大沙磧深處,環境是要好上一些的,至少能時不時見到一些半乾涸的河道以及看不出是鹹水還是淡水的湖泊。
柔遠、伊吾間二百四十里的道途,他們走了整整六天,於七夕這一天才堪堪抵達。
又等了三天後,黑矟左營及五千涼州丁壯亦從柔遠戍方向開來,屯於伊吾城北。
十一日,趙王邵勖率五千衆,自玉門關北越大沙磧,亦抵達伊吾。
三支人馬二萬餘人在此齊聚,一時間人喊馬嘶,蔚爲壯觀。
楊勤知道,伊吾這種小地方雖然屯有一定數量的資糧,但架不住這麼多人馬長期消耗——後面還有部隊自玉門關和淵泉兩條道路源源不斷趕來呢,再不走,聚集於此的兵馬會越來越多。
於是乎,十一日當天,已休整十天之久的左右驍騎衛及河州輕騎一部,率先西行。
自伊吾向西一百四十里,又有一堡戍,曰“安民戍”,編了二百餘戶胡人——多爲古鄯善國遺民,另有南昌雷氏、毗陵華氏一部共六百家。
安民戍境內有河一條、泉九處,有好水草可供牧馬放羊,其實環境不錯了。
事實上自伊吾往西這百四十里,人煙就慢慢多起來了,樹林也是一處又一處,與東邊、南邊那荒涼的景象完全就是兩個世界。
總體而言,自敦煌往北、向西,人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好,就中間有着幾百裡的大沙漠。
出安民戍繼續向西,連走三天沙漠,即土人俗謂“鬼魅磧”也。
過鬼魅磧後,一路有山丘、草地、沙磧、泉水以及鹹水澤,彎彎曲曲,較爲複雜,凡七百餘里——自伊吾到高昌,全程約九百里。
就這九百里,近兩千騎兵居然也走了半月有餘,最終抵達高昌時,已經是七月二十八了。
拓跋思恭人都快傻了。
還沒接敵打仗呢,就已經走了兩個半月的路,全軍士氣已然大挫。
接下來如果攻破敵人城池,若不允許兒郎們放縱一番,可就說不過去了。
事實上,就連拓跋思恭自己都火氣很大,三四千裡的路途,一路上被烈日曬得直髮暈,吃了滿嘴沙子,早上起來撒尿時,那個黃喲!
老子火氣很大,急需發泄。
朝廷地盤就算了,忍一忍。
接下來出高昌往西南走,聽聞有一國名“危須”,乃焉耆屬國——其實拓跋思恭就很疑惑,焉耆本來就是小國了,下面居然還有屬國,奇哉怪也。
但不管了,危須沒有投降,焉耆也沒有遣使入貢,這次一定要好好搶一把。
接下來數日內,一直到八月上旬結束,經伊吾方向過來的人馬絡繹不絕,從兩千到八千,再到一萬、兩萬、三萬……
八月初十,高昌行營的大旗穩穩掛在原高昌王宮之上。
充當先鋒的拓跋思恭又率部進駐交河縣。
與此同時,車師後國使者翻越雪山抵達高昌,報“大梁王師”在草原上狂奔突進,月餘轉戰間,已連續擊破幾個匈奴部落,並與鬱久閭的柔然部戰了一場,王師說“大勝”,柔然說“小挫”。
楊勤聽聞後,暗罵一聲。
這幫人比他們晚一個月出發,卻早一個月抵達,還取得了戰果。
嫉妒讓人面目全非!
八月十二日,他命令以趙瑋爲前鋒都督、董樂副之,率黑矟左營六千步卒、左右驍騎衛八百騎、板楯蠻兵三千以及涼州輕騎五千,載糧前出,直趨危須。
也是在這一天,趙王邵勖在虞、曲、許氏耆老的陪同下,來到了封閉多年高昌王宮前,靜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