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儀自昨晚他回府就不高興, 雖笑着也是強撐的。到如今她仍皺着眉頭,只有在看到他注視自己時才強撐一笑。他是出慣門的,她應該不會爲了這個而心生鬱氣。但也許是他要出門的日子太長了, 兩個多月, 若途中再有嗟跎, 怕要緊着她的產期才能趕回來。
陸欽州上了馬車, 破天荒撩簾往後看了眼, 就見微微晨光中,蔣儀眼中有晶瑩的淚花閃着。他心中仿如被何物重擊了一下或者撕扯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勒停馬車回到她身邊去。這是頭一回, 他對這個家有了牽掛。少年時父母溺愛讓他難以忍受,明裡暗裡只有往外跑的, 出了門就不願意回家。後來長大了, 在關外, 在朝中,他漸漸清晰了自己的人生使命, 有了人生目標,更從未將這個家放在心上。
而方纔,就那一眼,他竟然心生牽掛,還未出門就恨不得立刻回家。
打點完元蕊婚事上的賀禮, 蔣儀見如今天氣還涼, 就到一品居周氏那裡說了自己想要置桌酒席讓趙府二弟與元嬌在府中會會面的事。她雖自己從未因懷孕而行動不便, 卻還要照顧府中周氏與胡氏的心情, 怕自己外出要她們擔憂, 索性將宴設在這府裡,叫那趙府二弟趙世寬與元嬌母女都到這府裡來相看一眼。
通知了七姑奶奶陸婉心並小李氏母女, 蔣儀在自己丁香裡前院設了一桌宴席,又說好了叫前院陸豐支應趙世寬,待到六月初一這日一早,小李氏帶着元嬌早早就過府來了。元嬌今日穿的倒是十分素雅,只穿了一件玉白雜花緞衫,下配着深藍水波紋的十二幅長裙。她本年級還小,這樣穿了倒是個俏生生的小姑娘家樣子。
小李氏似是十分得意元嬌的妝扮,笑對蔣儀道:“你妹妹這樣可還好?”
蔣儀點頭道:“十分漂亮。”
若是當年的元麗能有這樣的衣服穿,也是國色了。小李氏自己容色一般,生的幾個孩子都是十分的容貌,可惜沒有好的出身,一樣也是埋沒了。
轉眼陸婉心來了,瞧了元嬌也是連番點頭,只是歉笑道:“怕世寬那孩子配不上她。”
雖叫劉有休了一回,小李氏對元嬌的期許還是非常大的。聽了這話心裡便有些不自在,怕蔣儀找了個十分不好的人。幾人在丁香裡吃過了飯,蔣儀便帶了元嬌往水微瀾亭來,這裡靠近前院,就算趙世寬進來了也不妨事,元嬌又可以在後院裡見見趙世寬。
待將元嬌送到水微瀾亭裡坐下,蔣儀便笑道:“姐姐這會不能陪你了,一會兒我家七姑奶奶來了叫你與他相見,可好?”
元嬌笑着道:“姐姐快去吧,妹妹知道怎麼做。”
蔣儀回了丁香裡與小李氏坐着閒話,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陸婉心帶着元嬌回來了,兩人臉上皆是暖昧不明的笑。小李氏心道這是看上了,也高興了起來。
陸婉心因還要同母親周氏閒話,先辭過小李氏等人,回一品居去了。小李氏見陸婉心出了門,忙問元嬌道:“見面瞭如何,人可還行?”
元嬌紅了臉道:“還行吧。”
小李氏又問道:“人相貌如何,看着可還富態?”
她是想問看起來有沒有個富貴樣兒,做賣買不同做官,能拿官品來衡量,要看他身上穿着氣度富態才知他家中有多少銀兩的。
元嬌不耐煩道:“人倒是挺胖。”
小李氏苦慣了,自認胖自然是因爲吃的好,拍了手道:“既是這樣就好,若你覺得可方,就此給你表姐放個準話,叫她前替你商量嫁妝的事。”
讓蔣儀去商量嫁妝,她是中丞夫人,或者面子大能替元嬌省下來一些。
元嬌咬牙半晌才道:“我再想想唄。”
雖小李氏一門心思熱着,蔣儀倒是看出來元嬌不是很願意的樣子。
元嬌忽而擡頭望了蔣儀道:“姐姐是不是向那趙府說過妹妹曾成過親的事?”
蔣儀道:“我跟七姑奶奶提過,說你曾成親過幾日。”
元嬌低了頭道:“那趙世寬想必爲此有些嫌棄妹妹了。”
這是繞不開的事情,況且就此說開了,趙世寬願意纔來相見的,爲何又因此起了齟齬。蔣儀還年級輕,那裡知道作媒的事情就是媒婆兩面哄,男女雙方彼此騙,鬼哄鬼,鬼騙鬼,相互哄着騙着彼此不知深淺雲山霧罩對彼此滿是期許,才能歡歡喜喜成了親從此打打鬧鬧分不開的。她自然將元嬌的狀況照實說於了趙府,也將趙世寬的情況從七姑奶奶那裡打聽了來告訴了小李氏的。
小李氏略有怨氣卻也忍了,微微笑道:“元嬌那次不過是小孩兒胡鬧罷了,連正經的官府文書都未曾得,那裡算是成過親。這回人家聽了這話必然不滿意,可不是叫咱吃了個暗虧。”
蔣依還未張口,就聽元嬌道:“姐姐下回找,可不能再說妹妹結過親的事了。上次不過是妹妹天真叫人騙了,胡鬧了一回,本不算數的。若叫姐姐這樣尊貴的口裡傳出去,才真正是叫我百口莫辯了。”
蔣儀受了她兩人一頓話,心裡暗暗道,就這一次的事了,那裡還會有二次。
小李氏起身道:“你三舅父一人守着鋪子,我們不便再留,先告辭了。”
蔣儀忙叫初梅等人替孟源裝了東西,纔派了輛馬車送叫送小李氏與元嬌回去了。
陸婉心從一品居出來,又到了丁香裡,她是趙世寬與元嬌相見時在旁邊見過。進門便笑道:“事情怕是要成了吧?”
蔣儀不敢說小李氏與元嬌方纔的話,另問道:“那趙府二爺可是當面問過元嬌頭回成親的事?”
陸婉心道:“並沒有,只是我提過一句,說她既不是頭婚,也不該挑十二分的相貌人才,只人好就比什麼都好。”
蔣儀點頭,心道既然七姑奶奶這樣說,想必趙世寬相貌一般了,因又道:“那趙府二爺可是長相着實醜陋?”
陸婉心搖頭道:“倒也沒有,只是常年作生意應酬多,吃的胖了些。”
怪道元嬌會那樣說。蔣儀歉笑了道:“我家妹妹雖也做過回婚,也是糊塗不懂事的時候鬧着玩的,官府裡也未報備過,不作數的。她如今還羞着,我改日得了確信再給七姑奶奶說,可好?”
陸婉心笑道:“不妨事的。你是頭回做這樣事,我是做慣了媒的,這些要看眼緣,他們彼此相看不上,旁人是沒辦法強求的。”
她見蔣儀七個多月了還一會兒都不肯坐着,笑道:“你這懷像倒是好,從後面一絲兒也看不出來。”
蔣儀道:“就是夜裡睡覺累些,頂多再有兩月多就要生了。”
陸婉心笑道:“你以爲生了是好事?如今在你肚子裡,你走他走你吃他吃,等生了就是一份走到那裡都扯不斷的牽掛。”
蔣儀笑着應了,暗道陸婉心夫妻恩愛,大約體會不到一人獨處時的寂寞吧。她如今懷着身孕還能得陸欽州偶爾過來相看一眼,等生了孩子,大概也就只有孩子這份牽掛能在漫長歲月中讓她有所寄託了。
紅塵俗世又如何,富貴榮華一品誥命又如何,身處這內宅後院,寂寞比姑子更甚。
比之其他苦夏時時節的孕婦來說,蔣儀算是十分好過的了。不懼熱,不流汗,惟獨個肚子尖尖的挺着,每日裡還要到一品堂與嘉禾苑請安,再到議事廳打理家下大小事務,到了下午,再攤了算盤覈算遍帳務,因孕吐也漸漸沒了,反而比初時更自在些。
到了八月頭上,陸欽州才風塵樸樸從株州趕回來。饒是蔣儀身在內宅,也知道這一回朝中大震,蕭氏三傑皆應私藏兵器,豢養私兵並私挪財稅被參,蕭子鈦是自年前就被關押了的,蕭子傑和蕭子鳳卻是這次一起被押解入京聽審。蕭尚書親兒子尚還年幼,這三個侄子就是他朝中得力的助手,如今轟然而倒,也不知他此時是何心情。
陸欽州回京來也不過偶爾入府宿一晚,他是連休沐日都在御史臺辦差的。
因產期將近,蔣儀每日午間都要繞着丁香裡院子周圍轉着踱步的。這日她正踱着,就見二門上一個婆子過來先到初梅身邊耳語,而後初梅便走了過來道:“九夫人,公主府內的太監又來傳話,叫夫人過去一趟。”
蔣儀笑道:“我月份這樣大了,不便出府的。你親去回那小監,告訴他公主若有事,只管找中丞大人去說即可,我們這裡再不管事的。”
初梅聽了這話轉身去了。
蔣儀仍慢慢踱着,未幾便見初梅小跑了來道:“夫人,公主親自上門來了。”
這倒新鮮,該拜姑婆的時候不來拜,這會子也不送拜帖也不先通知,來做什麼?
蔣儀帶了初梅福春兩個才走到水微瀾亭,就見神愛公主帶着一邊海鷹與曹嬤嬤並一羣小太監小宮女們站在水微瀾亭邊的蜂腰橋上。
蔣儀走過去跪了道:“外婦見過公主殿下。”
神愛公主冷冷看了蔣儀一眼,纔對那曹嬤嬤言道:“你有什麼話,現在就給她說。”
曹嬤嬤先是抹了兩行濁淚才哭道:“老奴一生無子,有個乾兒在滄州呆着,手裡也就幾畝薄田。誰知被陸中丞手下施新政的那幫人打到家裡去,說一年要上幾百斤的糧食並幾十兩銀子的稅,他一年四季吃喝睡在地裡也產不出那許多銀錢糧食來。所以不服氣張嘴還了幾句,那知就被中丞大人的手下抓到牢裡去了,如今也不知生死。公主……”
她邊哭邊瞄着神愛公主,是想要公主給蔣儀施些壓的。
蔣儀聽了以爲正要開口,就見邊海鷹也哭了起來道:“奴婢也是,好容易攢了點體已賣了兩傾地,也是爲了將來身老無後時,有個養老的本錢,如今也天天被京中戶部的郎中們逼着要奴婢交稅。”
他兩個跪了道:“還請夫人爲我們作主。”
蔣儀忙躲了道:“即是戶部的事就該去找戶部,我家大人如今在御史臺,大約也管不得戶部的事吧?”
神愛公主冷笑道:“戶部那幾個老傢伙那能作得了主,還是不陸中丞拿主意。曹嬤嬤是我的奶媽,邊海鷹是自小陪我長大的伴兒,他們就是本公主的家人,誰要問他們收稅,也該先問問本公主才行。”
蔣儀見無法脫身,使個眼色叫跪在旁邊的初梅快快到前院去通知胡三。又笑道:“既然公主已經來了,就在這府中略坐片刻喝杯茶?”
神愛公主略轉頭看了片刻,才道:“不用了。我也只過來說點事情,既說完了,我們也就走了。”
她說罷撩裙就要走,回頭便見陸遠澤站在身後滿目戾氣盯着她。神愛公主與陸遠澤自上次吵過架就沒有再相見過,這會見他這樣盯着自己,不知爲何心中生了些怯意,囁嚅道:“本公主不過是來這裡瞧瞧,駙馬又要吵架?”